小瑞去妹妹班上给妹妹送数学作业本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刚刚从城里转学而来的女孩子。
她的衣着和普通农村小孩截然不同,没有任何不洁净或拖泥带水的感觉。她穿着质地柔软的棕色皮夹克,配一条红色灯芯绒裤子,还有一双高档黑色皮靴。皮靴上的拉链银光闪闪。
她面容清秀,一双大大的眼睛,就像秋雨过后一泓平静的潭水。她肤色白皙红润,头发长度虽然不够扎起辫子,但也恰好能够遮住一双白得几乎透明的耳朵。
后来小瑞和她渐渐熟悉后,总是忍不住想要伸手抹开她的头发,露出耳朵,看看她的耳垂上是否已经穿了耳洞。
女孩说她叫刘冰。爸爸妈妈在城里做买卖失败,于是举家搬到农村,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她和小瑞妹妹一样,也读小学一年级。她在学校没有朋友,没人陪她玩。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里,甚至连同桌都没有。
我可以叫妹妹陪你玩。小瑞笑着说。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和女孩一起玩。女孩都有点娇气。她说。
这样啊,那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小瑞拍拍胸脯。
小瑞当然愿意陪这个小美女一起玩。小瑞只是有些迷惑,一个女孩子,居然也会讨厌其他女孩子的娇气啊!
谢谢哥哥!刘冰高兴极了。
她一下子扑进小瑞怀里,小手攀住小瑞的脖子。
小瑞的脸一下子红了。
那以后,每逢下课小瑞就会去一年级教室门口等刘冰出来。
他带着她,转遍被冰雪覆盖的小学校园。他们一起打雪仗,溜冰,堆雪人。
刘冰总是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手套里,她的小手无比温暖。有时候,她把小手掏出来,手心居然还会冒出热气。
小瑞家很穷。他的爸爸妈妈想当然地认为,儿子是一种根本不会被冻死的生物。他从来都没戴过手套,即使是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因此,他的手总是冰凉冰凉的。
有时候,小瑞和刘冰一起堆好一个雪人,手实在太冷,就会放到嘴边呵一下。
刘冰笑眯眯地拉过他的手,揣进棉手套,用自己的小手暖着。
小瑞觉得,一股春风从指尖吹上来,一直吹进自己心里。小瑞不敢说话,他害怕一发出声音,这幸福的感觉就会消失。
他希望刘冰永远拉住他的手,永远都不分开。
可幸福总是短暂。不一会儿,刘冰就放开他,高喊,好了,下面我们比赛跑步,你来抓我吧!
说完,她就在冰上跑起来,跑得趔趔趄趄。
小瑞三步两步追上她,一把将她抱起来。刘冰笑得缩成一团。她把整个身子悬在空中,压得小瑞的胳膊沉甸甸的。
有时候,小瑞抓住刘冰,会趁机亲一下她的头发。还有一次,他亲了一下她的脖子。
刘冰缩得更圆了。她一边笑一边躲,嘴里胡乱嚷着,别闹别闹,我怕痒。
小瑞闻到刘冰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花香。小瑞问,你怎么这么香啊?
刘冰说,我抹了妈妈的雪花膏。你家没有雪花膏吗?抹了雪花膏,再大的风,再冷的天,手和脸都不会裂。
小瑞没见过雪花膏。妈妈也从没买过雪花膏。他只有更拼命地追上刘冰,然后趁机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
香。小瑞想。雪花膏也许并没有那么香。刘冰的脸本身就是香的。
有一天,学校组织看电影。一、二、三年级集体观看。
学校大礼堂的窗户上,拉了厚厚的棉窗帘,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影片播放前,孩子们在大礼堂里挤来挤去,发出种种吵闹与喧嚣。老师们徒劳无功地维持着秩序。头顶昏黄的灯泡,勉强照得清人们脸上的汗水与兴奋。
小瑞悄悄变换队伍,挤进妹妹班里。
他敲了一下刘冰肩膀。当刘冰回头看清他的脸,刚要发出惊喜的欢呼时,大礼堂的灯一下子全黑了。人们再也看不清彼此。
在银幕上的光点亮之前,小瑞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他觉得,他在黑暗中把自己弄丢了。或者说,黑暗这个魔鬼一口把他给吃掉了。
幸运的是,黑暗在吞吃他的时候,顺便也把刘冰吞进了肚子里。
电影开始。先是放了一部动画片,《好猫咪咪》。同学们跟着故事情节,或者欢呼,或者惊叹,或者惋惜。
小瑞没有看电影。他一直站在刘冰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刘冰很乖巧,对着屏幕一动不动。电影的微光落在她的身上。小瑞仿佛看到一片浮着奇光异彩的海洋。
小瑞缓缓抬起胳膊,把臂弯贴在刘冰的皮夹克上。也许是感受到了小瑞的支撑,刘冰慢慢把体重移过来,靠在他的怀里。小瑞已经能够听到刘冰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也再一次闻到刘冰身上特殊的香味。
动画片放完了,开始播放《英雄儿女》。
战斗打响。美军士兵戴着黑色头盔,蚁群一样蜂拥而至。王成举起爆破筒,手持报话机,高喊:“为了战斗的胜利,向我开炮!”王成跃出战壕,扑向敌人。
哄!整个礼堂被爆炸的火光点亮了。
小瑞一下子紧紧抓住刘冰的手。
这次,刘冰没有缩起来。她的小手安安静静地被小瑞握着。那只手越来越热,慢慢渗出了汗水。
小瑞再也没有心思看电影。
小瑞置身于大礼堂中心,慢慢迷失了身边所有的一切。世界只剩下他和他紧紧拉住的小女孩。舞台的界限也迷失了。他们站上舞台中间。身边有炮火。有鲜血与死亡。而他们是舞台唯一的主角。
过了好久,刘冰轻轻对他说,哥哥,我想上厕所。小瑞只能松开她,失落地看她挤出人群,消失在黑暗里。
十分钟后,她又从人群中挤回来,再一次把手放回他的手心里。
小瑞贪婪地抓住,就像抓住了所有信仰与梦想。
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已经读大学的小瑞乘车回到故乡。
故乡依旧。只是山和水都老了,像是穿了一件多年未曾换过的旧衣裳。熟悉而破败。
在村小学围墙外,小瑞遇到一个穿土黄汗衫,扛着一袋稻糠的小伙子。
小伙子的鬓角被汗水洇湿,有稻皮粘在眉梢上。脖颈的皮肤磨得红肿一片。
小伙子眉眼清秀,不太像农村人。可他却的的确确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人。
小瑞突然觉得他很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
小伙子看见他,也愣了一下,随即灿烂地笑起来。
他热情地和小瑞打招呼,哥,你回来啦!
嗯嗯,回来了。小瑞客气地答道。他还是没有想起他是谁。
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刘兵啊!
刘兵?
对啊!刘兵。我小时候是转校生,和你妹妹同班。那时候我没有朋友,每次下课都是你带着我玩。有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在大礼堂里,看《英雄儿女》。我看到王成牺牲时,哭得不行。你一直攥着我的手安慰我……哥,你不会都忘了吧?
啊!你是刘冰!……可是,你不是……小瑞一下子傻掉了。心里也火辣辣疼起来。
小伙子兴奋地拉住小瑞,不停回忆着两个人无比幸福的童年。
小瑞却已经麻木了。
他们的记忆,表面上是同样的记忆,实质上又是完全不同的记忆。
小瑞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么?
而那个甜蜜的故事,难道只是自己在黑暗中幻想出来的一场电影吗?
小瑞失恋了。
在他十年后重回故乡,重新见到那个叫刘冰的“女孩”的那个不太真实的午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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