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之君待我生

作者: 魔小桑 | 来源:发表于2018-10-31 15:30 被阅读27次
    黄泉之君待我生

    文/魔小桑

    1

    黄泉的风沙,比传说中还要猛,直刮得昏天暗地,响沙嘶鸣。

    世人皆知,这里住着声望极高的熬汤鬼神孟婆。

    然而此刻,驱忘台上,未见她的影子,四下里,除却黄沙涛涛,便是血红一片的绚烂。

    我踮了脚尖,探头去望,彼岸花海那端,是将要去的奈何桥。过了桥,便再无此生。

    望不到桥那边,唯有桥下银光粼粼,透过莫测的黑暗,钻破弥漫的青烟,闪了我迷上风沙的双眼。

    是忘川河么?心念动时已移步过去,须臾间立于河边。

    河水透着银色,倒映出一袭红装老妪,银发束髻,红纱摇曳,于水波荡漾中,直晃得我眼睛生疼。红色,血色,血红色。

    上次来这里,太久远了。久到我已记不得见过忘川河,记不得当年我是否在此,流过眼泪。

    “你是要跳下去吗?”

    高处的孟婆浅浅地冲我笑。

    “哦,我只是瞧瞧。”

    我亦回她以浅笑,弓背转身,援了岸上的长藤,向上攀爬。

    有个鬼差跑来,鞋靴踩踏起跳跃的黄沙,有些许钻进鞋里,他顾不上脱掉倒出,急匆匆搀了我上岸,牵至驱忘台。

    鬼差的额头挂了汗珠,略微有些皱眉,许是在忍着鞋靴里黄沙的磨砂。

    孟婆的汤锅,汩汩冒着热气,在驱忘台橘黄的灯光下,一片氤氲温润。

    孟婆比我上次所见,略显疲倦,除去粗布的衣裙,未见有所变化。

    “你却不曾见老半点。”

    透过氤氲雾气,我喃喃自语,声音极小,却也被她听了去。

    她亦抬眼,嘴角上挑,丝毫没有盛汤给我的意思:

    “八十年了,你也该来了。”

    “哦,你还记得我?”

    “当然。你这裙边的彼岸花,束腰的木棉花,极其别致,八十年来,我未再见过它。只是,这红已不如当年的浓稠,衣长——”

    她垂眼望向我脚下踩住的裙摆:

    “衣长,亦不如当年合身;青丝,也褪换成白发。”

    闻听此言,我胸中好似热汤涌动,不由得探出双手,掌心向上,颤巍巍呈上一包,彼岸花的种子:

    “婆婆,这是人间的彼岸花种子,据说,和这黄泉的彼岸花种在一起,便可给世人两地团圆日,两情相悦时。”

    孟婆探手取过,却看也没看一眼,丢进那片花海:

    “傻女人,这哪里是彼岸花,分明是世间剧毒无比的金灯花;哪里有什么据说,一切都成过往,回不去,莫追忆。你可见那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世间万物,亦复如是。待这汤不烫了,你便喝了上路罢。”

    我知那汤汁鲜美,胜却人间无数,极想吞下两三碗去,然心中却竹林翠立,枝枝叶叶展开来,驱了那痛饮的念。

    “还在惦记你门前的翠竹,屋角下青绿的苔藓,阁间未读完的诗书,火塘未灭的柴么?”

    孟婆不看我,便已然全懂:

    “青青翠竹,说是出世,却是离红尘很近;湿漉漉的苔藓,说是碧绿无限,却是与石板浑然不分你我;火塘熊熊,自有煮不尽人间烟火;那读不完的诗书,如你行不完的万里山河……你舍或不舍,它亦在远去;你忘与不忘,轮回路都在你眼前。女人啊,八十年了,你还没有悟透么……”

    “我,叫红竹。”我轻轻地答非所问,执拗地低下头。

    “呵呵,你的名字,只对你本人有意义。不对,是前世的你。于我,不过是轮回中的过客,讨汤吃的鬼魂罢了。”

    “不,你记得的。八十年前,你亲口对红竹说过,再见时,定会告知他的下落,许我与他来生再续前缘。”

    此时的风沙更大了,吹得锅里的汤勺左摆右晃,黄铜勺划着青瓷锅壁,似有嗡嗡的响声,游龙般在汤里蜿蜒。

    “姻缘,哪里归到我管。我只是煮汤的婆子。女人,你怕是记错了。”

    孟婆拢了拢白发,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原本皱褶遍布的脸庞,渐渐红润清亮。

    鬼差又引来些各色鬼魂,打头的是位中年男子,暮色锦绸短衣,垂了齐胸胡须,低眉顺目,不言不语,先是双手捧碗,浅浅弯了身子,鼻翼凑到碗边,深吸一口气,任那香味沁入躯体,双目微闭,极享受,极熨帖。大口饮尽,还不忘卷了舌头,将碗壁舔食干净。

    余下鬼魂,无不为其沉醉的表情所诱,纷纷将孟婆围在其中,于一番品味享受中,排了整齐的队伍,过桥而去。然,中年男子却在弯腰整理鞋靴中,待人群过后,重返回鬼差身旁,头也未抬,随了鬼差去。

    “那人,只管喝汤么?”

    我问得极小心,生怕这声提问,会给那男子惹来麻烦。

    “是的,他是黄泉带饮官。”

    带饮官?我黯然不语,想必是为快速引渡而设。

    孟婆失神地望着男子,忽悠又幻化成少女,同我一般,着了红纱,顶了凤冠,腰间束了一样的木棉花,裙边是一样盛开的彼岸花。

    “婆婆——”我失声惊呼,为那着在她身上的装。

    她冲我回眸一笑,身姿婀娜,杏目顾盼左右含情:

    “看,这便是十八岁的你。那时,你坐着迎亲的花轿——”

    2

    我何尝会忘记,我是坐了迎亲的花轿。

    花轿在山林间穿梭,时上倾,时下斜,时左颠右倒,却又有惊无险。

    锣鼓笙箫齐鸣,轿夫喝声相伴,好一曲喜庆无比的迎亲曲。

    我是喜欢的,喜这热闹的阵势,喜即将步入的夫家。

    父亲说,夫家是名扬四海的先生世家,夫家的弟子桃李遍布天下,红竹的夫君名唤青全。

    父兄说,青全有一肚子学问,精通琴棋书画。

    母亲说,青全财富五车,谦谦君子,女儿嫁做此人妇,衣食无忧,皆大欢喜。

    红竹说,红竹亦饱读诗书,可调音律,弄古琴,熟知美食烹饪;可敬高堂,教孩郎,下得桑田阡陌采茶饲蚕,绣得龙凤梅竹双鸳鸯。

    花轿走走停停,轿夫换了又换,绕了山路十八弯,翻过方圆几百里最高的山。

    我亦不饮水,不撩轿帘,也不曾下轿,足下红绣鞋未沾山间泥土半点。

    媒娘恐我烦闷,隔了轿子说着家短里长,各样礼仪嘱咐又嘱咐,心细堪比我娘。

    “红竹啊,进了青家门,你便是女主人,内当家的一把手。青家父子,都是极好脾气的,祖上留下的家业本就大,哪架得这父子又日进斗金,这青家,本可娶上十房八房,生满院子孙,可不知为何,偏偏要与你提亲,又只娶你一房。”

    这些话,入得耳,实则不入我心,我已忍不住与媒娘辩解:“钱财固然是好,有则有过,无则无过;而心若不聚,则无情投意合,则无相伴终生。”

    媒娘大笑,笑我红竹傻女子: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男子无了钱财,当你貌若潘安,谁个陪你啃糟糠?当你美赛貂婵,无了男人与家业,个个视你如娼妓。”

    听罢我便晓得,如此理论下去,终将是不妥当,且无结果,自顾探出宽袖中的手,翘了食指按在腰间木棉花间,轻轻摩挲,不再言语。

    娘家清贫,嫁妆亦是极尽父母所能。这一身红嫁衣,便是红竹亲手缝制,其间所有流苏挂坠,琉璃珠帘,画图刺绣,无不是红竹一人所做。

    梳起黑如凝墨的三千青丝,挽起光亮如锻吉祥如意发髻,戴上凤冠霞帔,一袭火红异彩嫁衣,我红竹便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孟婆咯咯笑起来,她身着我的红嫁衣,手持汤勺,亦笑亦舞,翩然而狂。

    “新娘,你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女人,你可知出嫁女子,入了轿,是不可言语的。你不怕,一语成谶?”

    我那原本仰着的脸,寂然低下,望着脚下旋起的黄沙,沉默。

    孟婆一顿,将那手中汤勺丢入锅中,顺势搅了搅汤,瞬间又是老态龙钟。

    “婆婆,你,这般变来变去的,不累么。”

    我潸然一笑,竟含了些讨好的声色。

    一刹那,孟婆又是如花绽放:“哪里累了,我,几千年永生不死的孟婆,年轻貌美也好,年老枯萎也罢,皆是孟婆。你眼里看到的孟婆,便是你心里的自己。”

    我心怦然,似是有双细长绵软却有力手,与幽暗中拨了弦那般,四下望去,这黄泉昏暗空旷如常。

    心弦拨动,奏出箜篌的韵律。

    迎亲的鼓乐声停息,衣袂飘飘,红色彼岸花一朵朵绽放,娇艳欲滴。我的脚踩在夫君家的土地上,叩拜,挪移;立定,席坐。

    一切都安静了,就连院子里狂吠的狗儿,都似乎睡去。

    隔着红头巾,屋里一片红光。烛光摇曳,烛芯儿墨烟冉冉,我忍不住摘了盖头。

    屋里红烛成片,屋外寂静一片。我揉揉酸痛的双腿,挪下炕床,四壁挂满书画墨宝,透出一股墨香。举了灯烛四下看去,有经寒霜而不凋的青松,有那清芬宜人的幽兰,有那冷艳飘逸的水仙,也有那清雅秀美的荷花,朵朵优美,却又朵朵冰冷。

    箜篌声声,瞬间却极凄厉,弦断,心碎。

    我捂着胸口,此时鼻腔中却充斥着腥味,一阵风吹过,红烛灭去大半。

    顺着腥味,我轻轻打开屋门,仿佛觉着有样软软的东西,顺了门缝徐徐滑进。屋外很黑,抬头依稀可见一弯极细的月亮。

    我便举了手中的红烛,俯身去看,自门缝滑进之物,却是只沾满鲜血的胳膊。

    孟婆,孟婆啊,请你,让我忘了这一幕吧。

    孟婆面无表情,目光迎向鬼门关,手下又将七零八落的碗归拢来,熟稔地做好迎接鬼魂的准备。

    “所以,我们八十年前,就见过了。”

    “所以,我们八十年后,又再见。”

    我幽幽地说,她幽幽地答。

    “那时,你阳寿本已尽了的。”

    “那时,我还带来一个生魂。”

    孟婆猛地抬头盯住我:

    “只教你好生活着,养了那生魂成人,便来归我,怎会耽殆至今?”

    婆婆啊,只因,那一声“娘亲!”

    3

    “娘亲!娘亲!娘亲,你要去哪里啊!”

    十八岁的我,跌跌撞撞闯进鬼门关,恍恍惚惚,懵懵懂懂。

    身后,却紧紧跟了极乖巧的女童。

    “娘亲,我是青樱,你要去哪里啊!”

    我望着前面的漫天黄沙,忍不住蹲下来,将她揽到怀里。

    “青樱,我并不曾认得你,为何叫我娘亲?”

    “娘亲,你方才跟我爹拜过堂,我爹说,你已是我的娘亲。”

    我确是不知,青全还有个小女儿。

    “可是,你爹他——他只是跟我拜过堂,便、便死了……”

    青樱眼尖,她手指了漫漫黄沙中的高台,冲我高喊:

    “我爹在那儿,我爹在那儿!”

    我却看不得,什么也看不得。青樱牵了我的手,欢喜地往那高台走,走近些,才发现这里沸腾的汤锅,还有一众散乱的鬼魂。

    孟婆似乎在听着,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兀自摆弄着手里一方红帕。

    这红帕,好生眼熟。

    “于是,你就到了这里,我见那孩子是生魂,便好心助你还阳;

    于是,你带了孩子活着,贪恋人世间的风情,忘却了当初立下的誓言,直至今日。”

    孟婆似乎嫌弃我罗嗦,又似乎是在自己做着整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带饮官又率了新魂逶迤而来,亦如方才般全情投入地示范,亦如方才般掉队,返回。

    那般沉迷其中的神色,令我心生疑惑:此人怕是贪恋孟婆的鲜汤,才故意留在此处罢。

    贪恋。

    青全父子,连同家仆一起,丧生在那抢钱财的贼人刀下。那一晚,尽管青全在门外拼死抵抗,终究没能拦住,贼人对我掷来的屠刀。那时,青樱正躲在我的床榻下,随我裹挟而来。

    复生后,眼看着青全的族人,将盛了青全尸骨的棺木,徐徐下入墓穴。旁边,躺着青樱的生母。

    第一年,青樱和我,每天都可嗅到浓烈的腥味儿。我俩拎了山泉水,一遍遍洗刷。

    第二年,青樱随我识字读书,这个小人儿,开始无条件地依赖我,或是醒着,或是睡熟,都不曾松开我的手。

    第三年,青樱时常大哭,央求我不要离开她,哪怕是死,也要带上她……小小的年纪,便承受了如此惊吓,每每青樱大哭,我便心中流泪疾痛;每每青樱开心,我便心如花开。

    婆婆,这可是贪恋?

    每每觉得可以回归交差时,心间便无端生出些不舍。

    如婆婆所言,若非与那青全叩拜行了夫妻之礼,青樱与我,亦是无半点干系。生时,未见其人;死后,未有同穴。

    我亦可养她,亦可不养;亦可教她,亦可不教,世人说不出半点是非。或是再嫁了他人妇,带与不带她,亦可。

    可我,心下装满了,那一声,娘亲!

    她唤了我娘亲,我便是她的娘亲,不论是否亲生;

    她唤了我娘亲,我便要拥入怀中,十分疼爱,极其欢喜。

    她唤了我娘亲,我便想,来世还做她的娘亲。

    这,可也是贪恋?

    都道是含辛茹苦,历尽世间沧桑,方得正果。世间遍是活着不易,不如死去的萎靡之音,唯有真正来了这里,方知那世间万般不易,却也胜你这黄泉无数。

    婆婆得了永生,几千年如一日,可有迭代?

    婆婆阅尽鬼魂无数,饱知凡尘痴情种种,是否也有贪恋?

    贪恋所爱的人长相厮守,贪恋为所爱的人付诸一生,贪恋有生之年,走遍大好河山,阅尽好书万卷,尽尝美味珍馐,赏春花秋月四季风云变幻?

    从万丈红尘,至摈弃浮华,伴房前屋后翠竹,傍山水鸟鸣,望沧海几度桑田,纵是枯枯白骨身,一声“娘亲”足以慰风尘!

    这等爱,岂不超越那,素未谋面的,红颜夫妻情。

    孟婆拎了罐酒,甩甩衣袖,拂去驱忘台上的黄沙,软软地坐下。她给自己斟满,饮尽;又斟满,又饮尽。

    许是微醺,孟婆眯起眼睛,面若桃花,伏地而坐的身姿曼妙,极美。

    许是到了鬼魂稀少或是不再来的空档,黄泉寂静,风沙也似乎小了许多,那些盛开的血红彼岸花,也仿佛眯了眼打盹。

    “红竹,你若说完,心下无有话说,便自取了汤来,上路吧。”孟婆打了个哈欠,吐出桃花的气息,丝丝缕缕,悄然而去。

    “你的这些陈词滥调,虽是鬼话连篇中,中规中矩的,却也不是极品。若说男欢女爱,红竹,你真的没有过么?”

    “真的没有。”

    我怅然而立,片刻又跑去望乡台,指着诺大的贞洁牌坊:

    “这是我一生的证明,我,红竹,踏入青全家门,红颜至白发,从一而忠。”

    青樱婚嫁,我在。

    青樱产子,我在。

    青樱的孩子产子,我还在。

    青樱去到哪,便带我到哪,或背,或抱,或做了木轮车推着。青樱头发也白了。

    她仍是睁开眼第一句:娘亲,醒了没?仍是睡前捂好我的被窝:娘亲,睡吧。

    一如她小时候,我哪样对她,她便系数还了我来,甚至墓地,也选了极大极好的。

    我知那肉身会腐烂,灵魂会轮回,如此生这般,也算是美好了。可是孟婆,我这八十年来,从未见过青全,甚至梦里,都没有,若说我喋喋不休,在此叨扰婆婆,亦是为此。

    孟婆嘻嘻一笑,扬了酒杯,将酒迎风抛洒,酒水随风晶莹着,一闪便入了花中。

    “见,又怎样;不见,又怎样?

    终了,还不是一样的,尘归尘,土归土,一抔黄沙埋白骨。也罢,趁我现在心情尚好,且说于你听。”

    3


    红竹,你道是青全无情无缘,可知他心所想所思?

    可知他在人世间,剩下最后一口气时,对着月亮说的誓言?

    他只求你安好,求青樱安好。那求青樱与你的心,不曾偏出半许。

    是他耗了元神,唤醒熟睡的青樱,前来追你,护你。

    他的来世明明可以做人间的君王,却偏偏弃了去,分一半魂魄伴你。

    你还记得,那只自山间随你回家的猫吗?那是青全,是他用温润的舌头,舔去你深夜偷偷流下的泪水;在寒冷的冬天,他为你暖被;你烦时,他给你唱歌跳舞;你开心时,他蹲在一旁打着呼噜。

    你还记得,那只突然飞入的鹦鹉吗?那是青全。他为你朗诵诗词,看你作画;是他一次又一次,吓跑起了色心的邻居;亦是他,为你捡来滚落不见的绣花针。

    还有那为你驮重的老牛,寸步不离你和青樱左右的黄狗……

    他便如此这般,变着样式爱你。

    春天,他是你枝头绽放的那枝梅花;

    夏天,他是你俯首凝望的那朵莲荷;

    秋天,他是第一片飞到脚下的落叶;

    冬天,他是落你睫毛上的那片雪花。

    红竹,你只道是贪恋与青樱的母子情深,可知这贪恋,亦化作青全的执念。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已都不重要了。

    孟婆的话,字字珠玑,声声如响雷。

    “可是,这些,都比不得,他活着。

    他若在,我亦更温暖;他若在,我亦更完整无缺。”

    喑哑中,我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如今,我不奢求更多,唯愿可以看到青全。如果今生不能,那就来世。如婆婆所讲,或是也做他身旁的一只猫,哪怕只有十年,也可。”

    言毕,一滴旷世之泪,不知是喜极,还是悲极,悄然落下。

    孟婆手疾眼快,伸过酒杯,接下那滴即将落入黄土的泪水。

    她望着杯中那滴泪珠,长长叹出口气来:“世人都知我收集眼泪,几千年来,你这滴毫无血亲的母爱之泪,实实在在的稀少,却又如此清纯。”

    孟婆言语缓慢下来,眉眼间多了份俏皮:

    “傻女子,你可以问我,青全的另一半魂魄,是归了何处。”

    我亦是泪眼婆娑,思想呆滞,却被孟婆此言,重重敲醒:

    “红竹不知,另一半魂魄,是否已入轮回?是投胎做了我的孙女,还是孙婿……”

    孟婆起身,将那滴称赞不绝的泪,轻轻滴入汤中:

    “他那另一半魂魄,卖与阎王为差,只为在此等你。”

    4

    我甚是惊讶,盯着孟婆腰间挂着的红帕,除了咿咿呀呀,却是发不出其它声音。

    片刻,我缓了神:

    “婆婆,可是那忘情表演的带饮官?”

    孟婆满意地点头,拍手取碗:

    “甚好甚好,不负公子不负卿,终归是皆大欢喜。”

    我见那孟婆,褪去一袭红装,摘下顶上凤冠,换回湖蓝色纱裙,香肩一抹洁白丝绦,呼啦啦自腋下迎风而舞。

    她又挥了挥白丝绦,近旁的三生石赫然镌刻着我的名字,清秀隽逸地依偎在,青全旁边。

    来世,我们便不分离吗?

    来世,我不用做他的猫咪吗?

    来世,我还可以做,青樱的娘亲吗?

    孟婆变得极不耐烦起来,频频摆了手,令我快些喝下那碗,凉了又温,温了又凉,折腾过无数次的汤。

    我还是有些许犹豫,她又一挥手,带饮官现了身来。

    他便是我那前世无缘,今生缘不尽,来世再续的夫君,青全。

    他便是我前世记不得,今生没见过,梦也梦不到的夫君,青全。

    他无比清冷地站在我面前,无悲喜,无欢愉,眼眸中不带一丝色彩,只是盯着孟婆交还的红帕漠然发呆。

    他许是同我一样,擦肩或是相对,也认不得他一般,他也并不认得我罢;也或许是喝了太多的孟婆汤,不为忘记,只为等待。

    我扯了红巾,蒙上盖头,如当年拜堂时的模样。红盖头,遮了我沧桑褶皱的脸,不知可否唤醒他的记忆。

    他是将要同我一起,走向奈何桥,来世仍做夫妻的人,可我,似乎高兴不起来。是的,我的贪念还是一样多。

    “婆婆,来世,青樱还在吗?”

    孟婆再次挥手,不言语。

    “婆婆,就问您最后一句,来世,青樱还唤我娘亲吗?”

    孟婆开始烦躁:

    “休要罗嗦,快些走吧!错过时辰,来世,休想再见青樱。”

    我的心突然雀跃了,跃得极高,一次,又一次。

    青全手握红帕,记忆似乎缓缓复苏。

    他将红帕的一角塞入我手心,另一角,把在他手心。

    与那年不同,他长须飘飘,我步履蹒跚。

    娘子,如此良辰美景,我引了你过桥,如何?

    夫君,你牵了我来,自然要牵了我去。

    踏上桥时,回首望了眼驱忘台上空,那高挑的灯杆下,一条彩虹色的影子,恰恰发出嘤嘤的极美妙欢快的声音。

    时间,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刚刚好。

    初稿于2018-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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