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去看那个肥婆的自传!”——王晶
电影《客途秋恨》由香港导演许鞍华执导,台湾电影人吴念真编剧,陆小芬和张曼玉主演,影片于1990年4月27日在香港上映,故事讲述一对母女从隔阂矛盾到彼此谅解的经历,故事的大部分内容出自许鞍华的真实身世,是许鞍华导演的半自传故事。
“很多人拍电影都是autobiographical(自传体),就算不是讲自己,也会讲自己的感觉。我同老板讲这个是我自己的故事。”——许鞍华
在影片开拍之际,香港知名商业片导演王晶曾在媒体采访中刻薄地评价道:“谁会去看那个肥婆的自传!”而对于这样的尖酸挑衅的言论,低调内敛的许鞍华却表现得风轻云淡,并未与媒体上向王晶展开回应,而是选择低调地将电影完成。同年该部影片于第27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荣获最佳编剧奖及意大利瑞米尼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影片的如潮好评对王晶挑衅的言论给出了最有力的回应。
自传类型的电影除了能通过影片一览创作者的生平过往,还能一窥创作者的情思与心念。许鞍华作为香港新浪潮导演中最有文学底蕴的导演,她到底在这部半自传体电影中蕴寄了什么意念与巧思呢?且待笔者一一解析:
关于片名:
中文片名:《客途秋恨》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亏我思娇情绪 好比度日如年,
小生系缪姓乃是莲仙字,为忆多情嘅歌女呀叫做麦氏秋娟……
以上这几句曲词正是来自《客途秋恨》,相信许多朋友对这首多次被香港电影、电视剧引用的曲词一定不会陌生,《客途秋恨》的作者是清朝嘉庆年间的学者缨艮。而曲词中也有提及他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作曲的缘由:
“小生系缪姓乃是莲仙字,为忆多情嘅歌女呀叫做麦氏秋娟”
缪艮,字兼山,号莲仙子,这位学者为了谋生,一生奔走于燕、齐、越、吴、闽、皖、豫、粤之间,这首曲词讲述的是他在流浪的生涯中思忆挂念曾与自己相好,如今生死未卜的歌女的愁绪与心境,据说曲词委婉,且易于传唱,后来南海人叶瑞伯从清代道光年间重编《客途秋恨》,将其改为广东地水南音,一直广为流传、因而家喻户晓。
漂泊与挂念正是这部影片的核心,许鞍华借用《客途秋恨》这首家喻户晓的南音作为片名,使得这部影片的文学气质斐然。
而优秀影片的片名总是能将故事的主题与影片气质提炼并升华。《客途秋恨》这部影片正是如此,影片的故事与意念主旨乃至基调全在这首引用的首词曲之中。每一个有历史的地方都会有来自民间劳动阶层创作的音乐,而他们创作的音乐多反映他们的心境与遭遇,所以常是怨曲,比如黑人在奴役劳作中所创作歌唱的歌曲称之为BLUES,而南音则如同中国的BLUES怨曲,南音作为香港即将失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文化属性上已有淡淡哀伤,因而所引用的《客途秋恨》本是一首怨叹离愁别绪的南音名曲作为片名,影片故事的基调已经不言而喻。不仅如此,影片的英文片名也甚是巧妙地将影片的基调与主旨喻寄其中:
英文片名:《Song of The Exile》,细细品味这个英文片名,显然也别有深意,
Exile是一个不可数名词, 翻译成中文是放逐或者流亡的意思 。
以下《牛津词典》对Exile的解释:
1.the state of being sent to live in another country that is not your own, especially for political reasons or as a punishment
一种因为政治原因或者惩罚被遣送到其他国家国家生活的状态。
2.a person who chooses, or is forced to live away from his or her own country
一个自己选择或者被逼迫生活在异国他乡的人。
也就是说The Exile 要么是一种被放逐的生活状态,要么是指被放逐者,影片的故事则是关于这种身份,这种生活状态所谱写的放逐之歌。
中文片名的《客途秋恨》本是南音曲词,是一首怨叹漂泊与牵挂的哀伤的歌曲,而英文片名《Song of The Exile》翻译做“放逐之歌”又与“客途秋恨”这一南音曲词在意義上交相辉映,且相映成趣,“放逐之歌”不正是“客途秋恨”的要旨吗?可见许鞍华在这部影片的创作中如何心摩意揣,神领意造。
故事讲的什么:
1973年在英国独自留学的晓恩某日接到香港母亲的来电,告知她妹妹即将结婚并且即将远嫁他国,让她回去参加妹妹的婚礼并与妹妹告别,晓恩经过内心挣扎决心回家参加婚礼,而回到家后发现与母亲依然充满隔阂两人无法交流。
儿时的忆记历历在目,儿时的母亲沉默寡言,对人冷淡,与晓恩的爷爷奶奶关系也甚是疏离,因而自幼晓恩宁愿选择与爷爷奶奶在澳门一起生活,直到爷爷执意在解放后回大陆建设祖国,晓恩才被接回香港与父母同住,而母亲的古怪脾性很快让她忍无可忍决心离开家出国求学。
一别多年回来参加婚礼的晓恩发现母亲还是那个古怪得无法理喻的怪女人,两人别扭不断。妹妹随着丈夫移民离开后,父亲也早已去世,母亲认为自己没有依靠执意要回自己真正的家乡——日本,晓恩这时候才恍然醒觉母亲本身是日本人一事,而在陪伴母亲回日本生活的期间,经历的一系列事件,晓恩终于体谅了母亲身为不懂中文的日本人在传统中国家庭为媳的苦况,并真正了解了自己的父母的浪漫爱情故事。
回到日本故乡一偿返乡心愿后,母亲发现曾经魂牵梦绕的故土已经物是人非,于是母亲又转念要返回香港生活,而回到香港后,晓恩也决定不再回英国,留在香港工作好与母亲作伴。消除芥蒂回到香港后,晓恩感觉到母亲一下子苍老了不少,而且母亲对早年因民族情感而对她冷眼相对的爷爷奶奶也因日本一行后释怀,并叮嘱晓恩北上大陆探访。
晓恩带着母亲为爷爷奶奶准备的一大箱物品来到广州,却发现爷爷已经老朽不已,原来爷爷早先为了给她寄一本《宋词》被红卫兵长时间盘审,回家体力不支在上楼时摔倒,自此一病不起,看着心心念念报效祖国的从澳门返流回广州的爷爷晚景如此凄凉,晓恩伤感不已,爷爷却依然叮嘱晓恩,“不要对中国失望!”,晓恩看着垂朽睡去的爷爷,哀伤涕零,此时耳畔响起了儿时爷爷常听的南音——《客途秋恨》,彷如怨叹着时代与命运,嗟叹着祖孙三代漂泊无依无处可归的放逐生涯。
关于人物:
三个人物,三代人的三种放逐生涯,在无能为力的漂泊中三代人分别都做出了最后的自择:
爷爷:
一个儒雅淳朴的老人,家中祖上是经营中药生意的,一生对祖国有无限的情思。不仅对孙女关怀备至还总是用国学对孙女晓恩循循善诱,告诫孙女不要忘本,孙女也因而耳濡目染。早年因为战乱与家人逃离到澳门,解放后却因为放不下心中的祖国,晚年毅然返回大陆想为建设祖国出一份力,不料最终事与愿违,回国后遭遇文革,因要送一本宋词给孙女而被红小兵刁难而一病不起,自此心境黯然,垂朽老去。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影片中的爷爷煽着蒲扇闭目听着稚嫩的孙女晓恩吟咏着这首诗歌,这首刘禹锡的怀古诗——《乌衣巷》应该是这个老人的心境写照。
因为政治原因,不得不举家放逐异地,老人对祖国旧日念念不释,千山踏尽,终于回到了故国乡土,却不料故园路竟成不归途。
母亲:
葵子因为失恋赌气离开日本来到满洲寻找哥哥,不料日本很快战败因而与哥哥一家在满洲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后来爱上了救了哥哥孩子一命的国民党员,决定放弃回日本留在中国与这个国民党员结婚。婚后由于丈夫工作需要长期驻守香港,葵子需要带着女儿晓恩与丈夫的父母在澳门一同生活,而家翁家婆又是极为传统的中国人,经历过中日战争的他们对日本媳妇自然百般排斥,一句中文不懂的日本千金小姐成为了这个家庭的寡言怨妇。被家翁家婆耳濡目染的女儿也日益与自己疏离,终于丈夫决定接她们母女回香港一起生活,却不料女儿竟选择与家翁家婆一起生活,葵子由此暗自感伤。
解放后家翁带着家婆回祖国,女儿不宜随行,因而得以回到身边,但葵子与丈夫在香港生活后,为了融入社会,除了学会了粤语,还学会了世俗妇人的一些不甚贤惠的习气,而这些陋习在隔阂根深又值叛逆期的女儿眼中自是格外不堪,女儿决定出国留学再次离自己而去。
多年后,由于此女即将远嫁异国终于盼来长女晓恩回家,不料两人仍然芥蒂深固,几近又不欢而散,葵子赌气要回日本养老,晓恩不放心跟随她到日本。葵子到日本后万千感慨,不料却物是人非,家中的哥哥已经决定要变卖大宅搬往东京,早年的情人已经结婚生子,而另一个兄弟更认为自己战备后留嫁中国是为不贞,葵子这才醒悟故土已如他乡,自己已无处可归,所幸女儿晓恩经过这段在日本的生活开始理解与体谅自己,葵子决定回到香港生活。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想着远走高飞,后来总觉得不如归去,等我们终于回到来处,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属于那里,而那里也早已不属于自己,客无归途,空余秋恨。
晓恩:
在英国生活多年的晓恩似乎还是无法真正把自己当成英国人,独在他乡为异客的她看着喧嚣周遭,总是若有所思。母亲打来让她回香港参加妹妹婚礼的电话使她陷入犹豫,是应该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英国找工作呢?当她在打字机上打求职信输入自己的国籍时,她才终于转念自己应该回家。
晓恩回到香港,这个曾经让她恨不得不再回来的地方,果然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让她无法适从,母亲拿来了又红又土的礼服让自己穿上,还要她剪掉蓄了许久的长发把头发烫卷,儿时不愉快的回忆不断重演,母亲依然是那个无法理喻的女人,她与母亲不停发生摩擦。
母亲在送完妹妹远嫁异国后,又莫名其妙地执意要回日本,母亲声称在香港已经无人可以依靠宁愿回日本养老,晓恩无计可施只得跟随,将母亲送到日本。这是自己长大后第一次这么长时间陪伴母亲,晓恩与母亲一起在日本的生活中,因为完全不懂日语经常碰壁,甚至出现了不少因语言障碍带来的麻烦与尴尬,由此晓恩得以易地而处体会到了母亲同样作为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日本人生活在中国传统家庭的苦况。自己正如妹妹所言,实在太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了,她甚至在日本才知道母亲的姓名。
母亲遇到所有人都会自豪地介绍晓恩——在英国毕业的硕士,母亲即使与自己常闹别扭,但其实一直以自己自豪,而之前让自己无法适从的所有举动,只是为了让晓恩看起来像她的女儿。晓恩终于明白了母亲与自己的郁结所在,原来自己儿时因为爷爷奶奶与母亲的民族情结导致自己对母亲有所误解,而自己曾因为懵懂不懂事而背弃母亲选择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这让母亲一直如鲠在喉。值得庆幸的是,在日本的时日中,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母亲回到日本后的种种境况,才体会到母亲当时放弃在日本的家业,亲情,友情,为了自己的父亲远嫁中国的坚贞与伟大。
借着日本之行,晓恩与母亲逐渐解开了彼此的心结,体会到了母亲对自己深沉的爱,晓恩这才知道了亲情是自己唯一的归处,她放弃回英国而是留在香港工作与母亲相守。而在母亲鼓励下到广州探望爷爷奶奶,却看到了祖父因爱国信念而晚年颠沛流离,祖父那些要爱国不能忘本的教诲言犹在耳,看着这垂垂老去的老人,晓恩凄入肝脾却无能为力……
澳门——香港——英国——日本——内地
于晓恩这个放逐者的后代而言,自然如浮萍飘絮,无处可归。所到之处尽是他乡,异客终身,既若如此,不妨做个母亲的归人,将世代的放逐生涯唱成一阙歌谣。
晓恩与许鞍华:
影片剧本根绝许鞍华的个人经历创造,因而影片中张曼玉饰演的晓恩一角与许鞍华本人有着许多的对应。
许鞍华1947年出生于鞍山,因此她名字中有个鞍字,华字则是他爷爷希望她不要忘本,要时刻记住自己是中国人而起,这与影片中呈现的爷爷形象并无二致,她的英文名字叫Ann,影片中的晓恩正是小Ann的谐音。此外许鞍华父亲是国民党文书,与影片中晓恩的父亲对应,两个月大时,她随父母移居澳门,5岁到香港,直到15岁,许鞍华才知道母亲是流离的日本人,这些也与影片中一一对应。
“每个人都说她是东北人,我一直以为她不会讲广东话,又没读过书。当时觉得我母亲有点怪,那时候她沉默寡言,几乎是个哑巴。后来她说不正宗的粤语,他们说因为她是东北人。那时我也不懂普通话,就以为这是真的。她也不太懂中文字,我还以为她没怎么念过书。小时候我跟母亲关系还算正常,但是就不是很亲近她”。——许鞍华
“母亲”与“暮年”是许鞍华电影中永恒的母题,《客途秋恨》后许鞍华的其他佳作如《桃姐》、《女人四十》依然围绕着这两个母题进行不同层面的探讨,对于这类作品,许鞍华从真切的生活经历与人生体验入手,所拍摄出来的电影,在平实中凝华着细腻婉约又感人至深的能量。
总结:
《客途秋恨》这部影片并无所谓的强情节与高潮段落,而是稀松平常的生活事件,随着主角晓恩的见闻与思绪忆记娓娓道来,悠緩的情緻让人得以细细品味导演欲语还休的意旨与心念,这部电影是许鞍华透过电影在进行的自我主体性(Self—subjectification)展现。与许鞍华的其他剧情片不同,这影片不只关乎电影作者身份的探讨,当中还包含了国家民族,文化,时代,历史等多重复合的伦理主题(ethical subject)的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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