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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最终退了,但农人们辛苦了一个春夏的稻谷,全都被埋在了厚厚的泥沙之下。洪水退去之后,村人们便开始用箢子①挑沙,将埋在田里的泥沙一箢子一箢子地挑回无心河里去。无心河只是偶尔撒个泼,打个滚儿,但村人们却要用将近半个月的劳苦作为代价,而他们所付出的劳苦,实际上并不能挽回他们的损失。
挑沙虽然是一项大工程,但也只能保证下一季的作物有田可用,而这一季的稻谷,都随水而逝了。
1998年,对无心谷而言,注定是个荒年。有些家庭,注定不会有足够的口粮撑到明年秋天。但,日子还是要紧巴巴地过下去。那些受了灾的人家,东借一点,西凑一点,总该还是可以撑下去的。好在,那些不曾受灾的人家,也都不会多么小气,眼见着别家饿肚子而无动于衷。归根结底,无心谷是个小地方,人们的心地,也都是善良的。
1998年9月1日,秀儿永远记得那个日子。
那天,妈妈送她去上学。
报名的老师问秀儿几岁了,秀儿说8岁,妈妈立即抢着说7岁,上学前班。老师问秀儿到底几岁,7岁就上学前班,8岁上一年级。秀儿抬头看妈妈,妈妈望着她重复了一遍,7岁,因为秀儿还没过生日。秀儿便转向老师说,7岁。
于是,秀儿正式入学了。
妈妈把秀儿送进教室,摸了摸秀儿的脑袋,让她听老师的话,晚上放学了跟村里的孩子一起回去,就转身出门去了。秀儿坐在窗边,透过玻璃望着妈妈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有些害怕,她很想让妈妈留下来陪她,这里有很多人,可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但,妈妈还是走了。秀儿的心情,像极了之前妈妈离开无心谷时的感觉,有点凉凉的。
教室里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大部分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有的三两个聚成一撮玩得热火朝天,有的则像秀儿一样怯怯地坐在座位上四处张望,还有好几个孩子抱着爸爸妈妈的胳膊和腿不肯撒手,哇哇哇地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在教室的最前面,站了一个人,皮肤很白,头发很长,比妈妈好看些。她一直在望着下面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打量。妈妈说过,那个就是老师。秀儿牢牢记住妈妈的话:要听老师的话。老师让大家就待在教室里,不能出门,秀儿便安安分分地坐在座位上。
秀儿在教室里坐了很久,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就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些人。那几个哭鼻子的,已经停止了哭泣,有的加入了其他一撮一撮人里,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外,有的则依然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着,延续着方才哭嚎的余韵。
秀儿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以往在家,这个时候她多半在打猪草或者背碳,但今天,她不用打猪草,也不用做饭,但同样,她也找不到其他的事情可做。
秀儿突然有些想念无心谷了,想念妈妈,想念奶奶,想念槐花溪,想那天飘落到槐花溪的载着她的梦想的构树叶。
“砰砰砰!”
几声传来,秀儿的心抖了几下,抬眼望去,是老师手里拿了一根竹根在敲桌子。
“安静!”讲台上的女老师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拿着竹根,“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要听老师的话,不能随便下位,不然就要用这根竹根打人!”老师晃晃手里的竹根,以示威慑。
有的小孩回了座位,有的则看了看老师,继续和同伴玩耍。
老师走到一个小孩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走了,“李远昊,回你自己的位子!”
李远昊踢着小短腿犟了几下,“我不!你抓我搞啥经!”
见状,老师左手拦腰薅起李远昊,右手甩起竹根,“啪啪”两竹根抽在了李远昊的屁股上,李远昊先是一愣,继而哇地哭了起来,他多半没想到老师真的会打他。其他小孩见状,吓得赶忙坐好,教室顿然安静了下来,只留下李远昊响亮的哭声。先前还没回座位的几个,迅速溜回了座位。
“莫哭了!再哭我再抽你两鞭子!嘴巴闭上!”老师对着李远昊吼道,怒目圆睁,看起来有些可怕,李远昊当即止了哭声,只挂着一脸的眼泪和鼻涕委屈巴巴地看了看老师。
老师走回讲台,“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正式的学生了,做学生要有做学生的样子。都给我听好了,在学校,必须听老师的话,老师叫你做的才能做,不叫你做的,做了就要挨打。铃声响了,老师说上课,所有人都要安安静静回到座位上。铃声再响一次,老师说了下课,所有人才可以动,老师没说下课就不许动。上课的时候,所有人必须坐在自己位子上,不许下位,不许说话……”
秀儿发现,老师说话跟无心谷的人平常说的话不一样,反而跟银珠家的去年冬天买的黑白电视里的一样。虽然跟他们平常说的话不一样,但一听就能听得懂。秀儿后来才知道,那叫普通话。老师说,上课必须像她那样说普通话,不准说土话。
不久,秀儿就拿到书了,一共三本,都是薄薄的,方方正正的。一本语言,一本数学,一本图画。老师拿着书,给大家看,哪本是图画,哪本是数学,哪本是语言。秀儿看着那薄薄的书封面上的字,大大的,但她认不得。她只能根据书封面上的图画记住它是什么书。
第一天回家,作业是写“1”,写一整页。
妈妈握着秀儿的手,在夕阳下教秀儿怎么握笔写字。夕阳洒在妈妈脸上,暖暖的。妈妈身上都是太阳的味道。
“秀儿,记住,这是你的名字,田晓兰。”妈妈指着书封面上的三个字对秀儿说。
“妈妈,我不是叫秀儿吗?为啥子又叫田晓兰?老师和同学都叫我田晓兰。”秀儿不解地问。
“秀儿是你的小名,田晓兰是你的学名,在学校,要叫学名,只有在屋里我们才会叫你秀儿。在外头,人家都要叫你田晓兰。记住了吗?”
秀儿点点头。她虽然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必须要有两个名字,但她大约地感觉到,是因为上了学,所以她必须有一个新名字,跟从前不一样的。就像她的生活,跟从前不一样了。
妈妈握着秀儿的手,教她写“田晓兰”三个字。
秀儿在心里默默佩服,妈妈竟然会写她的名字,而且,妈妈在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妈妈教秀儿写了几行之后,就叫秀儿照着自己写,把这一页写满。
秀儿就坐在合欢树下,夕阳将合欢树随风哗啦啦响的影子投到她的本子上,斑斑驳驳的,秀儿就在这斑驳的光影中,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一年,秀儿八岁,上学前班,踏上一个她并不知道的人生新征程的起点。这一天,她学着写自己的名字。她进入汉字的世界,由她的名字开始。
当影子从本子上消失时,秀儿终于写满一页了,她兴奋得不得了,看着满纸自己写的字,秀儿心里乐开了花,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此生,她最先认识,最先学会的字,是她自己的名字。
秀儿把蹦蹦跳跳地把本子拿去给妈妈看。妈妈说,马马虎虎,歪歪扭扭散得太厉害了,要凑拢一点才好看。但第一次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从那天开始,秀儿每天回来都要写一页自己的名字,一直写到妈妈满意为止。
秀儿上学了,自此,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不用一早起来就要操心鸡和猪,也不必操心早饭,她只要把自己吃饱了,去上学就行。猪草的事,由爸爸妈妈帮他分担了。然而,无心谷的生活一如往常,人们每天还是在往常那个点儿起床,吃饭,下地干活,或山上山下地串门拍经②。
无心河的水,一如既往,揉碎了一河的天光云影,奔流向远方。
渐渐地,天气越来越凉,山上的叶子开始飘落,树干开始变秃,无心河的水也日渐减少,裸露出河底的石头和泥沙,无心河里形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新沙洲。秀儿每天放学归来,都能看见村人牵着牛,蹚着河水过河的情景。好几次,她看见畜生娃子牵着他的牛过河。畜生娃子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像她一样去上学。他好像也从来不跟他们一起玩。秀儿印象里的畜生娃子,永远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牵着牛,上山,下山,过河,回家。秀儿甚至从来都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有一个学名。大家都叫他畜生娃子。秀儿也便以为他的名字就是“畜生娃子”。
上学后,秀儿才发现,外面,和无心谷,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也有和无心谷一样的山,一样的树,一样的河,一样的鸡鸭牛羊……只不过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房子,还有更多的商店。
1998年,对秀儿来说,是最为意义非凡的一年,然而,对无心谷而言,它只是个很平常的年份。除了秀儿,一切都没有改变。
1998年,是秀儿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此后她所经历的种种,以及她此生所有追寻的路途,都始于这一年,始于这一年一件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事——上学。从前,秀儿不知道上学意味着什么;此后,她也不知道,但上学这件事,确乎可以说是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轨迹。
缘此,秀儿的一生便以一种微妙而又超乎无心谷人想象的态势,如同无心河似乎万年不变的流水一样,目不可查,日复一日,却一点一点地,每一天都和从前不一样了。直到15年后,此前日积月累的种种,才如同天降一般,轰隆隆一声,砸懵了整个无心谷。
1998年霜降之后,上学的路变得格外难走,每天早晨四五点钟,无心谷的一群孩子便顶着呼呼的寒风,踏着满地的枯草和白霜,举着芝麻杆捆成的火把,浩浩荡荡地行进在通往半桶梁村的路上。
小雪过后,郝春燕递给秀儿一双青色布鞋,鞋子一只大一只小,鞋帮也有些歪,硌脚得很。但这是妈妈给秀儿做的第一双鞋,秀儿亲眼看着妈妈一针一线地为她纳鞋底,刷酱子(面粉熬制的类似浆糊的糊状粘稠液体,刷在鞋帮上晒干提升硬度,以便塑形),虽然布鞋并不令她十分满意,但她的心里是快乐的。妈妈第一次做鞋,只专门给她做了这一双,连二狗子都没有。第一次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秀儿怎能不欣喜若狂?她从妈妈手里接过布鞋时,心里激动得久久无法平静。这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唯独只有她,才是那个受到特殊宠爱的幸运儿。
节令虽然已经过了小雪,秀儿还是穿着那双薄薄的布鞋踩着满地的白霜去上学了。为了不让妈妈觉得失落,秀儿出门前总是把鞋穿得好好的,等出了妈妈的视线,便把后脚跟放下来,塞进鞋里半趿着,因为鞋小了,挤脚得很,她穿着实在走不了路。
即便如此,秀儿还是高兴得很。秀儿一辈子都记得,妈妈坐在合欢树下纳鞋底的样子,金色的夕阳洒在她的脸上,仿佛给她整个人镀了一层辉光,那样的妈妈,是秀儿心中最美的。郝春燕所有作为母亲的美好与慈爱,在秀儿的印象里,都集中在了那样的时刻,集中在了她那张耐心、温和而又专注的脸上。
这是郝春燕给秀儿做的第一双鞋,也是最后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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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 【箢子】 一种竹编农具,三面弯曲,一面开口,一般用来挑东西。在无心谷,也是一种挑碳的主要工具。
② 【拍经】 竹溪方言,即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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