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又有几个村人跟着那支出山的队伍,一同离开了无心谷。其中包括田老太爷的二儿子和三儿子。
郝春燕没有出去。
开春没多久,郝春燕就病了,脊背心疼,疼得卧床不起。偶尔起来坐一会儿,支撑不了多久又得躺下。她总是发出一些呻吟声,很痛苦的样子。
秀儿吓坏了,她从来没见过妈妈这样。她本来以为,妈妈只是累了,可她已经躺了好多天了。
秀儿越来越担心,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秀儿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只要妈妈能够好起来,她便不再奢望妈妈能像别人的妈妈那样会做鞋,会打毛衣,会每天给她扎两个小辫子……只要妈妈好起来,这些她都不要了。
然而,秀儿所有的期盼都落空了。郝春燕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田卫国不得不带着郝春燕出山,去镇上的医院看病。
镇上的医生什么也没检查出来,不得已,田卫国只好带着郝春燕到县里去。
直到二十年后,秀儿才从母亲口里得知当年那场病的实情。
当年,县里的医生也没有明确告诉他们,郝春燕究竟得了什么病。只是住了几天院,打了几天针,又开了些药,便让他们回来了。
“可是,我咋也没有想到啊,你爸他竟然在那种时候那样对我……”二十年后,郝春燕旧病复发,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对秀儿提起当年的往事。此时,郝春燕和田卫国已经冷战了将近半年。
“我爸他那时候对你咋了?”秀儿觉得,母亲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你爸觉得,我一个女人家,出去一整年,一回来没多久就病倒了,还查不出原因,肯定是在外面做了啥子不好的事。”郝春燕苦笑了一下,眼睛又不自觉地瞟向窗外,看向那虚无缥缈的远方,可在她的眼睛里,秀儿什么也没看到。
秀儿觉得匪夷所思:“咋会这样?你们那时候感情不是挺好的嘛,连架都没吵过。”
“你晓得那段时间,我病得死去活来,路都走不稳,他是咋带我去看病的吗?”
秀儿怔怔地看着郝春燕,摇摇头。在秀儿的印象里,父亲对母亲虽然说不上体贴入微,但至少每次母亲病了,他都在边上照顾着,虽然有时态度不很友好,时有揶揄挖苦,但终归没有抛下过母亲。一日夫妻百日恩,那时候父亲和母亲都还年轻,而且在所有村人眼中,他们夫妻感情一直很不错,堪称羡煞旁人,秀儿实在想不出,母亲在病中,父亲究竟对她做出过怎样过分的事,令母亲至今仍耿耿于怀。
“他从我颈脖子后头拽着我的衣领,拎着我进出医院……”郝春燕神色有些灰暗,或许那段经历直至如今她依然无从理解。“他从来不敢沾我的皮肤,生怕我得了啥子不得了的传染病,怕我传染给他。还是后来他问医生,这病会不会传染,医生说不会,他才放下心来。”郝春燕凄苦地笑了一下,眸光依然暗淡地飘向窗外。
“咋会……”秀儿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母亲,父亲究竟何以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你爸脾气一直不好,你又不是找不到(不知道),只是我不跟他计较罢了。”郝春燕又苦笑了一下,淡淡地,有些凄凉。
“我爸咋会是这样的人……”秀儿喃喃道。秀儿很难想象,在母亲病得路都走不稳的那些日子里,父亲带着她到处求医,却像躲避瘟神一样,不敢沾母亲的皮肤,将她从医院里拎进拎出的画面。
“那年头,出门的,要么是男人,要么是夫妻两个人一起,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家单独出去闯荡的,少得很。说到底,他们就是对我们女人有偏见,从来没得人觉得一个男人出门在外会发生点儿啥子,但一个女人,只要她一个人在外边待的时间长了,总有人会七想八想,还有人故意造谣,到处传,传着传着,没得影儿的事儿也都说不清了。”秀儿不清楚郝春燕口中的“他们”和“有人”是谁,但多半都是无心谷的村人吧。她没有想到,在她最天真无邪的年岁里,原来发生过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好多事,你们都找不到,”郝春燕接着说,“人家都以为我们夫妻多恩爱,却不明白,那都是我忍着他在。”秀儿看着郝春燕的脸,却读不懂她脸上的神情。
“所以,你现在是不想忍了,是吗?”话一出口,秀儿蓦地低下头,觉得自己问了个十分不恰当的问题,难道在她心里,母亲应该忍吗?
郝春燕将右手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指甲相错,发出一声脆响,“是不想忍了,我忍了二十多年,忍够了。”指甲又发出一声脆响,“那些年,我们刚出来,你都找不到有多作难。别人只以为我们这些出来闯荡的人在外头混得多风光,却找不到我们刚到城市里来,啥子都不会,身上又没得钱,连房子都租不起。短时间内又找不到工作,只能慢慢等,每天买三个馍馍①,吃三顿,一顿只敢吃一个,因为怕时间长了连馍馍都吃不起了。我们晚上睡在桥洞里头,风对着脑壳吹,我后来还落下了病根儿,隔一段时间头就要疼一回……”
秀儿的心蓦地揪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从未问过母亲,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她甚至也同那些村人一样,一直以为他们在外面过得很风光。她和二狗子回到父母身边时,她已经12岁了,二狗子也10岁了。况且,那时候,他们看起来确实过得还可以。因为他们每天都有新鲜的菜可以吃,还可以吃面条、馍馍,还可以经常吃肉……这些,在无心谷的人看来,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所以,二十年间,秀儿自然也就没有问起母亲最初那几年的事,母亲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听了母亲的话,秀儿的眼睛缓缓飘向窗外,飘向二十年前的无心谷。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打谷场边上,眼巴巴地望着那条出山区的路,等待着她记忆中熟悉的身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升月沉,寒来暑往,她的等待仿佛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河流,流淌过她稚嫩而坚定的脸庞。金灿灿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四周的山很大,打谷场也很大,她小小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了。
二十年后的秀儿,从来不知道二十年前母亲看病的光景,那时,她只知道,母亲似乎病得很重。她在心里默默祈求老天爷,她可以什么东西都不要,她只要妈妈。
在秀儿的记忆里,父亲的脾气很坏,而且,跟爷爷一样,喜欢吼,一碰到什么事不顺心了,就扯开了嗓子吼得震天响。秀儿从小就惧怕父亲,尤其是经历了银珠率下山崖那件事之后,她对父亲的恐惧,可以说从此便根深蒂固了。因而,秀儿从来都是乖乖的,尽量不犯错。
也因此,在田卫国的意识里,秀儿虽然是个女娃子,但好在听话,又勤快,又贴心。
1998年,郝春燕就在屋里修养,哪儿也没去。
药吃完了,但郝春燕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好起来,反反复复的,总需要时不时地躺着休息。后来,田卫国带她去看了中医,带回好几大包中药。秀儿便承担起了每日给母亲熬药的任务。
每当秀儿将钢精锅架到炉子上熬药,总在心里默默祈求,希望妈妈的病快点好起来,所以,她熬起药来也就格外认真细致,她总在期待,妈妈喝完这一锅药病就会好了。那一年,秀儿闻了这一辈都没闻过的那么多的中药味儿,只因这药味儿里蕴含着治好妈妈的希望,也就没那么难闻了。
日子,一如既往。母亲回来了,秀儿依旧要打猪草,喂猪,背炭,洗衣做饭,外加照顾母亲。但好在就在她身边,秀儿对一切也都甘之如饴了。
有一天午后,母亲起来活动,坐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晒太阳,对秀儿说秀儿已经八岁了,该上学了。
秀儿听了,当即一愣。
秀儿见过村里的孩子,每天从出山的那条土路上背着书包,一路风风火火地回来。她见过他们扒在运煤车上弄得满身满脸的黑煤灰,还顶着一张花脸对着她炫耀似的大喊大叫吹口哨。秀儿很是羡慕。她也盼望过,盼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去上学。在她的心里,上学是一件神圣的事,似乎在她此前的生活里,从没有什么事比上学更神圣了,虽然那时她还不懂“神圣”究竟是什么,但在母亲说出她该上学的时候,上学这件事确乎在她的心里产生了神圣的感觉——那种遥远、陌生而又仿佛触手可及的令人一听到它就不自觉地心头生出肃穆与兴奋的感觉。
“妈,真的吗?我也可以去上学?”秀儿简直不敢相信。
“你早该上学了,只是村子里没得学校,只能到别处去上,但路太远了,有七八里路,你年纪小,走不了那么远。我跟你爸商量了,今年秋天你就跟他们一起去上学吧。”
秀儿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激动得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她一头扑进郝春燕的怀里,紧紧搂着郝春燕。她的脑子里,全都是有关上学的事,她竟然要去上学了!秀儿的心里,仿佛有一只欢快的小牛犊在撒欢似的奔跑。
上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所能想象的,都是他们每天一群孩子背着书包在夕阳下归来的样子。书包,是她对上学最基本的印象。
“妈妈,那是不是我也会有一个书包?”秀儿仰起头两眼放光地看着郝春燕。
“嗯,有的。”
“那是不是书包里也有书?”秀儿继续追问。她见过他们的书包,见过他们从书包里拿出来的书,彩色的封面,里面还有黑白色的画儿,还有一些整整齐齐的她不认识的字。
“嗯,书也是有的。”
“那,是不是我上了学就认得书上的字了?”
“只要你好好学,都会认得的。”
“只要你好好学,都会认得的”,这是郝春燕在秀儿脑海里烙下的第一个有关读书的烙印。她还没有开始上学,却已经开始幻想自己上学的样子了。她必定也会像他们一样,每天背着书包出村去,去哪儿她还不知道,但肯定是个能让她认字的地方。至于将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学校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一无所知,却又充满好奇。
“妈妈,你认得字吗?”秀儿问。
“认得一些,但认的不多。我读书的时候,次次都考第一呢。”郝春燕脸上陡然浮上一抹亮色,眼中闪过一抹流星般的光,但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但你舅母不让我读,说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没得用,反正到最后都是人家屋里的人,浪费钱。我又哭又闹非要读,最后被你舅母摁在学校打了一顿,就给从学校拖回去了,学费也给要回去了,所以读到二年级就没读了。秀儿上学了可要好好读书,哪个说女娃子读书没得用?”
秀儿听了一惊。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妈妈还有这样的经历。她似乎看见妈妈变成了个像她这么大的小孩子,哭闹着要读书,却被舅母硬拖回家的情景,觉得妈妈有些可怜,就又把头埋在妈妈胸前,暗暗下定决心,等她上学了,一定要像妈妈说的那样,好好读书。
自那以后,秀儿便一直热切地盼望着秋天的到来。虽然她对秋天没有什么概念,但她总觉得,秋天好像应该就在明天。
她总是问郝春燕,秋天什么时候来。
郝春燕总说还有几个月。
秀儿对月没有什么概念,她只知道天,从天亮到天黑就是一天。妈妈说一个月有三十天。但秀儿不知道三十天究竟是多少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待秋天来临的日子,遥远而又漫长。
【注释】
① 【馍馍】 竹溪方言中指馒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