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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rtraline——张小花儿的住院日记

Sertraline——张小花儿的住院日记

作者: 张小花儿 | 来源:发表于2018-05-13 16:17 被阅读48次

前言

  花了三天时间把内容补齐修改了一下,时间线和逻辑链整理过,没发现有问题,之后可能还会有一个小短篇,全文大概一万两千三百字。

四月十三日 雨转阴 星期五

序章

  很长时间没有写日记了,甚至刚才查了一下日记的格式,方才动笔开始写,最近一次写东西是三月十六号,这一个月,我什么都没有做,一如以往。

  今天是周五,我是周三来的某解放军医院,联系上了学校的特约医生,然后办理了住院手续,分到的主治医师是屠医生,一个短头发走路霸道的年轻女医生,到今天算是第三天吧。

  我预计中的应该是开放式病房,然而医院除了少儿科之外,全部都是封闭式,然而这里的封闭又不是合肥四院的封闭式,不同之处就是可以用手机。

  虽然同样是禁足,同样是都要穿病号服,同样统一在食堂吃饭,同样是收掉所有有潜在危险的东西——比如耳机线,充电器,充电宝,筷子,打火机,吹风机,尖锐物品就更不用说了——但是这里的封闭并没有割裂与外界的交流,这一点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阐述其意义,我也不会说出你们来体验一下收手机和不收手机的封闭就知道了这种话。于我而言,保持与外界的交流,让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且被认可的个体。

  因为是军医院,所以病区里很多军人,不如说像我这样的不是现役/退役军人的反而是少数,我现在住的病房里四个人,一个现役武警义务兵小王,一个现役陆军连长奇哥,一个退役研究所团长老吴,一个大专二年级生也就是我。

  我是自己主动要求住院的,虽然有点意外的是封闭病房,但是到了今天已经没有特别强烈的想要离开的想法,第一天满腔的想要的逃走的冲动,这两天已经趋于平静了,大概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既来之则安之。

  比较不如意的是住院的第二天就感冒了,原因大概是第一天晚上窗户没关,被风吹凉了脑袋。

  这次大概要住一个月吧。

  屠医生是这样说的,我一开始考虑的大概也就是这个长度。

  大概就是这样吧,今天的日记结束,下次随缘更新。

四月十四日 星期六 阴

冷清

  又是一天,住在这里让我分不清时间的流动,和我同一天住进来的武警义务兵小王——其实他就比我小一岁——说,每次他醒来都以为是下午,事实上那时才是上午。

  而时间在这里并不起眼,太阳起落,日光现去,在这个小小的病区里,似乎外界的一切都被截断,明明只隔了一扇窗,一道门,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也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但是谁又在乎呢?这里面的除了疯子,治疯子的,只有照顾疯子的。

  今天的感冒缓解了一点,也算能写点东西了,上午刷了一上午的知乎,把以前关注的那些问题的新老回答又看了遍,问题无非是XX是怎样的体验,这里的XX可以替换成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朋友自杀,丧偶或者有点关联的别的东西。

  如同竹篮打水,我什么都没有记住。

  精神疾病在很多时候是种耻辱,那些爱你的人,照顾你的人,关心你的人,也有可能说出“你这个精神病”这种话。

  我向来以精神病抑或神经病自居,因为我不想去解释,也不想去逃避,是的,我就是,别人想要说出来的话我替他们说了,不要再假惺惺的同情或者鄙夷,我不设防,他们尽管试探。

  只是我一直在逃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心的接受自己是个精神病这一事实,不等别人进攻,我当场自爆,把自己毁到让别人没有可以践踏的地方的程度,把自己摆到最卑微的地方,最阴暗的角落看着别人,剩下一地血肉,等待着别人善意恶意的来访。

  用开放的姿态,优雅的封闭着自己,摆出一副淡然的姿态躲在壳后,睁大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别人的一举一动。

  今天学到了一个新词,叫做counter-dependency,相比较依赖无能这个译法,我更喜欢称之为反依赖。

  很喜欢的一句诗,来自顾城的《花》,“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拒绝了一切开始”。

  基于我过去的经历,假设我所有的期望都会被落空,我不期待,就没有失望,如果有好的结果,那就是意外之喜,如果没有,也不过是正常的故事发展。

  你说会来看我,我说好。

  你说你来不了了,很抱歉,我说没事,你也不想的。

  你说你要给我一个惊喜,我说好期待。

  你说突然出差,对不起,我说没事,你也不想的。

  你说我们以后如何如何,我说好。

  你说因为如何如何,落空了,你说你也很难过,我安慰你,说没事,你也不想的,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你说下次再去吧,我说好。

  只是你忘了问我有没有失望,只是你知道我会说没有失望。

  我也会失望。

  我也不想失望。

  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拒绝了一切开始。

  是的,为了避免结束,我拒绝了一切开始。

  今天做了一件事,因为不想等到来不及的时候才做,无论结果怎样,我也不想知道了,因为这件事情的仪式感比它本身的意义更加重要,人活着,总要有点仪式感。

  不要深究人生的意义,深究到最后只是一场虚无。

四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雨

安全

  我已经不在乎今天是第几天了。

  这几天换上了夏天的病号服,白色的,有点透,但是比之前的要更好看。

  小王依然不适应里面的生活,他说这里的生活太无聊了,太无聊了。我笑着说你还没习惯吗?他看了我一眼,靠在走廊墙壁,抬头望着天花板。

  16楼的布局很简单,从电梯上来后往右拐,是一道需要nfc验证方能扭开的门,看门护士刷卡打开门,待人进来后再关上,便是我生活了12天的精二科病区。

  进门右转,左手边的是工作区,右手边的是病房区。工作区里有两个病房,一个是一头的vip病房,一个是与护士站相邻,隔着一道玻璃墙的急救室。

  从我的病床到卫生间的距离是九步。

  从我的病房到护士站的距离是三十九步。

  整个走廊走一圈的距离是四百零四步,四百零四步也是整个病区里最长的活动距离了,每天都有很多人绕着走廊走圈,权当运动。

  这里的窗子用的是防爆玻璃,并且只能开到三分之一。

  这里的尖锐的角都有塑料的防撞角。

  这里的卫生间没有锁。

  这里的护士晚上九点后每十五分钟查房一次,看病人的睡眠呼吸情况,白天一个小时检查一次,每天一次的检查柜子是否有危险物品。

  这里会集中定时充电,在上锁的水罐打水。

  这里每天六点,十点,二十点排队吃药。

  六点半,十点半,十六点四十排队吃饭,标准是一天十五,用那种很大的铲子。

  八点半医生早查房,星期一主任查房。护士大概会在上午八点多一点,下午十四点半左右查内务。

  八点到十一点半,十五点到二十一点,会有很多病人出病房在走廊上活动,也是最热闹的时候。

  十九点每个病房基本上都播着新闻联播,然后是东方台的电视剧,放完正好二十一点。

  十二点熄灯睡午觉,二十一点熄灯睡觉,不许病人在走廊上停留,二十二点查房的护士会要求必须睡觉,不然告知医生调整药物。

  这里不是监狱,只是总会被人说这里和监狱有什么区别,相信我,区别很大。

  这里很无趣,但是很安全,很轻松。

  这里的护士工作不好做,有一些情况并不乐观的病人,比如阿尔茨海默病,比如精神分裂,他们基本上对外界的刺激已经做不出有效的反应,吃饭需要护士喂,然而护士的工资并不高,这里的唯一一个男护士抱怨说:“还说让我们态度好点,那你给我加钱啊。”这是发生在一个阿尔茨海默病人的家属来探望时发牢骚之后。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谁又比谁容易。

  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然而这正是我害怕的东西。

  这里的生活不是正常的,只是暂时的安稳。

四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 晴

群体

  翻了一下之前的日记,好像一直没有说病房里的情况,那今天说一下吧。

  整个病区一共大概有15个病房,标准是四人一间,当然,加床是有的,比如我所在的军人病房,52-55病房就加了两个小床,安置在病房的过道上,这两张病床的主人分别是新进来的一个武警的班长,称之为老班长吧,和一个常州本地的不太清楚什么病的人,称为小徐,他们两个一前一后没隔几天住进来。

对了,这么长时间我也算了解了一些我这个病房里的病友。

小王是我隔壁的隔壁学校的,比我小一岁,比我大一届,去年九月学校入伍,省内服役,在某地负责印钞厂的看管。183,75,单眼皮,但是眼睛含情,能把我看炸毛,身材不错,擅长尬聊和讲过时的段子,看上去比较淳朴。因为我和他是同一天进来的,再加上当时除了我之外,病房里的人级别都比他高,他自己说要不是我来了他都找不到人说话了。

连长奇哥是军校毕业的,是个蛮英俊的年轻人,大概二十三四岁,住进来似乎有一段时间了,他不常下床,当然不是因为他下不了,而是他懒得下,除了吃饭上厕所看热闹,大都在床上和他的朋友一起开黑打游戏。奇哥是军校毕业的,我问过一次他为什么要去军校,“脑子进水了。”他如此回答我,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我也就停了往下问的想法。

还有一个老吴,我想明天再说。

新来的老班长其实也没多老,十八岁参军,今年是第十年,在某机动师,至于他们说的什么第几期第几期,我是真的不太清楚,所以也记不得,他说他的问题就是睡不着,整夜整夜的失眠,看起来是个爱笑爱说话的壮实的汉子,不像抑郁症——哦,对了,老班长的诊断结果也是抑郁症——不过这个地方的年轻人,谁又像精神病呢?

  另一个新来的小徐是个不太会说话的瘦高的青年男人,并且喜欢重复别人不喜欢听的话,也不太乐于分享,事实上,他没有分享过,在这个病房里,和病友分享吃的东西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他是因为和家里人打架被父母送进来的,第一天晚上是被约束着度过的,我不介意直说,我也并没有多喜欢他,因为他对父母的态度,那种不尊重我实在无法接受。

  对了,还有一个新来的住急救室的病人,好像姓钟,像个小瘦猴。

四月二十六日 星期四 多云

死生

  似乎是第十五天了?相比起来我更愿意用周作为记录的单位,计划中这次住院最理想的情况大概维持四周多一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度过一半了。

  这段时间的主要问题从失眠嗜睡转向了没有精力力气兴趣与持续的低潮。中午开始无法入睡,下午的情况随之也不理想。

  我这次想聊聊老吴,毕竟他是这里职位最高的,正团级,技术岗。我没有见过老吴之前的模样,他现在是一个一百八十多公分,挺着个怀胎六月的肚子,留着板寸,双眼皮,大眼睛,即使现在看来,也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男人,胡子刮得并不算干净,因为他不太喜欢刮胡子,见过一次是被三个人按住,一个人来刮,病号服的上衣被他扎在裤子里,裤子提的很高,不时的松松自己的裤子,今年四十九岁。

  老吴似乎是精分*1,只是这些日子我的记忆力比较差,只能加上一个似乎,病因据照顾他的护工阿姨说,是他的父母亲接连去世,而他的家人为了一些考虑选择不告诉他,他后来得知的时候,回家哭了三天三夜,不眠不食——怎么三天不眠不食这段听起来这么耳熟……——然后就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阿姨又说,他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之前每天都是被约束带绑在床上,而且有着攻击倾向,打过别人——我还要再重复一遍,我的记忆并不可靠,选出来的东西尽管经过了筛选,但依然不能保证没有错误——现在他已经能够自己吃东西,小便,虽然大便依然需要帮助,不过比之之前已经进步了很多。

  现在的老吴一般是挺着个肚子到处晃悠,脸上挂着微笑,问他事情,他心情好会回答几个字,当然有关数字的就无能为力了,属于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精神病——我是那种多花几眼才能看出来的——这几天他上午能表述自己的想法,能连续说几百个字,虽然声调依然很低。

  从他自己的话中,他的形象逐渐立体。

  先前我只知道他是国防科技大学毕业的,作为1990年高考的考生,他的分数达到了浙江大学,但是他说他被骗去了国防科技大学,他用了骗这个词,他还说当时去浙江大学就好了。他的好多同学在浙大都过得很好,有人问他是不是飞行器专业的,他摸摸头,眼神茫然,说了几声啊?啊?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什么。他用平缓的语调说着他毕业后的工作事情,那些事情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是在某某所做科研的,他在军队服役三十二年,从就读国防科大开始算兵龄。

  作为大学扩招九年前的考生,对于当初的选择,他后悔之情溢于言表。如果当时去浙大了,他的人生又会如何?真是残忍的假设。

  我猜可能那三天三夜只是造成病发的直接原因,而根本原因,可能还要追溯到更远的时候,什么时候呢?我不知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说完这些话,老吴站起来又开始拖拉着步子在病房和走廊晃来晃去,问他,也只是回答几个字,或者看一眼就别过头不回答。

  病区里的情况稍微好点的人还有护士医生都很喜欢老吴,说他可爱,活像个大熊,只是没有威胁的人才能被称之为可爱吧,从来没有听说过被老虎扑在身子下面的人说那头大猫可爱。

  生,死。

  这个病区四月十三号死了一个老妇人,半夜心脏病发。

  去年二月份,住院部15楼,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教师,被家人送到病区,然而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住院的必要,甚至不认为自己有病,各种闹,然而作为一个精神病人,并没有做决定的权力,监护人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似乎是在半夜——这个故事是阿姨说的,并没有说的太详细——她拆下护工忘在卫生间的拖布的拖布条,挂在厕所把手上,把脖子放进去,死在了封闭病区里。“同病房的有两个人发现了,但是出于不敢抑或别的原因没有报告。”阿姨补充说,“是个蛮漂亮的女老师。”阿姨说这话的时候叹了口气,“忧郁症的人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即使在重重保护的封闭病区,依然无法阻止一个人想死的心。

*1:之后得知并不是。

五月一日 星期二 晴转雨

寄情

  昨天的低气压让人压抑憋闷,病区里的人都不太好,夸张得出汗,活像被吊起来的咸鱼,大雨之前的闷热实在让人无法适应,尤其对这些天气敏感的精神病患。

  精二科这个病区的年龄分布呈纺锤形,二十左右与五十左右的占了大头,这之间的人则零零散散只有少数,至于性别分布,在五十左右的年龄段,女性占了绝大多数,在二十左右,则是接近男女均半。虽然是封闭病区,但是严重的并不多,一百来人的病区,丧失行为能力的不超过双手之数,其中又多是老年,以精分和阿茨海默为表现形式,除此之外更普遍的是抑郁症和躁郁症。同时又因为是解放军医院,在这里的现役、退役军人的花费是全部由军队承担的,对于很多义务兵或者非义务兵来说,这里的生活除了饭难吃点,并没比军队里差多少,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好点,所以有些人说来这里就纯当度假了,把兵役的时间多耗完一点是一点,当然,我无法判断他们是真的这样想的还是为自己找一个借口。

  这里的没有丧失行为能力的人都很无聊——之所以要加上这一段限定词是因为我不是那些重度的病人,不敢妄断他人的感受,虽然从我的角度看来,他们可能已经不太清楚或者在意无聊与否了——尽管可以玩手机,但一天玩十三个小时,未免也太过了。

  那么在这个最远活动距离只有四百零四步的地方,该做些什么去打发时间呢?

  于我而言,一般是和病友护士插科打诨,常聊的有沈护士,小李和小朱。

  沈护士正是我前文所提到的那个休假的护士,她的眼睛很大,长得蛮漂亮的,一股孩子心气,不介意也乐于和病人打打闹闹,就算生气也不会持续几天。

  小李和小朱都是常州本地人,没记错的话也同样都是抑郁症,小李今年二十一岁,在无锡的一所大专读大三,是一个蛮可爱的女孩子,梳的马尾辫,有的时候洗完澡会把头发散开来,快及肩的长发披下,住进来好像快一个月了,她的妈妈陪护着她,母女俩长得很像,不过这几天她妈出去了几天好像要做一些事情,不然经常能看到母女俩挽着手在走廊上散步,小李总是笑着的,温和的笑着,有的时候我会和她聊聊天说说话,谈谈彼此的一些事情,她说她现在只想着出去,我说我大概十一号出去,她转过头笑着看着我,说:“那我应该比你早出院哦。”我背朝着走廊的栏杆,双手撑住,斜着身子看着窗外的夕阳,铁打的病区,流水的病人。

  小朱是今年二十九岁,未婚,毕业于南京一所一本英语专业,好像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了,基本上总是缩着脖子以旁人听不清的声音自言自语,她其实并不难看,相反是个小圆脸的姑娘,就算没有多漂亮也并不差,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好奇,她总是一副抗拒的样子,从刚开始的看到我靠近掉头就走,直到开始和我说些话,大概用了四五天的时间,但是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小,我需要伸过耳朵才能勉强听清,大概她的情况就是因为以前的经历导致的不信任,从而对外人的抗拒与封闭,有一次我听见她的医生在护士站里对她说她要是把她父母逼病了她就开心了。她和我关系熟稔之后,就经常向我借手机,有时候是听歌,有时候是打电话,我若非急着用,就给她。她不喜欢我把手机借给别人,因为觉得别人可能不值得信任,不是好人。

  小朱的问题很简单,但是很难解开,多次被欺骗背叛,从而导致不信任,那些曾经说要帮助她的人一个个都丧失了耐心离开,这更加印证了旁人是不值得信任的,完整的一个负反馈。我自问如果我处在她的情况,我未必能做出比她现在更好的选择。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自然觉得这一切清晰简单明了。

  我让她想好了再来找我谈,在那之前都不要找我,虽然明知这样做她做出选择的可能性依然很小,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

  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我唯一所能做的只有永远记住,我谁都拯救不了,也永远记住,我什么都强求不来。

五月二号 周三 阴

芸芸

  昨天写了我,今天来写写别人吧。

  小王经常和沈护士瞎几把扯淡,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沈护士的qq,没事就看到他抱着个手机趴在床上,看手指的动作应该是在打字,刚加的时候还会让我看看沈护士发过来的东西,我们一起分析一下她是什么意思,该怎么回复,不过这几天就没怎么给我看过了,估计是聊上道了,真是可怕,连护士都不放过,我就只敢对女病友有想法。

  不过小王没有想法,不代表别人对他没有想法,当然是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想法,就不得而知了,比如说包同学。

  包同学是常州本地人,在常州读的高中,英国前十的大学读商科,大一,正是十九岁的年纪,挟着最好的岁月肆意的张扬着,大概一米七差一点的身高,体重应该不足一百,她总是穿着超短裤和T恤,一双腿白皙修长,腻滑的肌肤向上止于短裤,胸脯撑起T恤,划出一道曲线,住进来大概有一周了,整个病区一百二十来号人,如此打扮的仅此一人,在满是白底条纹的病号服、白色大褂和蓝色制服的小世界里不失为一抹亮色,也不得不让人印象深刻,“这才是夏天该有的味道。”我时常这样想到,医生护士似乎也并未让她换上病号服,不由得不让人狐疑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缘由,最近又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军人来这里看她,二者相加更让人猜测,这也是我花了不少笔墨在她身上的原因,人群中的异类总是乐于让人书写。

  她喜欢和小王玩,一般是以“小帅哥,出来玩啊”作为起手式,“你觉得他帅不帅”和“你看我们般配吗?”作为一套连招,最后用“小帅哥,下次再出来玩啊”结束,行云流水,优雅美观。一套漂亮的套路,须得攻守双方势均力敌方才好看,小王也积极配合,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为了挤兑小徐,前文说过了,病房里我不太喜欢他,其实,没人喜欢他,而小徐和包同学的关系又看上去很奇怪,小徐对于包同学和小王的关系又显得紧张关切,毕竟他是先来的,每次小王一配合,他就会钻过来跟着,也算有趣了。

  当然小王除了和沈护士,包同学之外,和哪个女病友女护士都能聊的起来。

奇哥如无意外就是躺在床上肝游戏。

  老班长呢,就要分情况了。

如果不是吴护士值班看门,就和他的同乡张同学聊天,真道是老乡见老乡,说起话来海天海地根本停不下来,而且还是用方言,说快了我一点听不懂,非常过分。张同学是空军某部的通信,大一入伍,第一年,是个年轻有朝气爱蹦跶大方的小姑娘,身材秀颀,估摸着得有个170吧,干净利落的短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和另一个何同学是固定组合,张同学经常过来我们病房串门,和老班长分享吃的干嘛的,蛮招人喜欢的一个小姑娘。

说起何同学,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点像我小学的女朋友——至少我当时是认为她是我女朋友的——升入初中之后联系变少,升入高中后彻底断了联系,现在想来,最后一次和她说话大概是八九年之前。何同学大概比张同学矮一个头,蓬松的短发,双眼皮,乖乖的样子,说着有点奇怪的带口音的普通话,我数次看着她,不由得想到我那个小女朋友现在是不是也是何同学的样子,谁知道呢。

说回老班长,如果吴护士值班,他就搬个板凳坐吴护士旁边,和她尬聊,听得我十分难受,我和小王戏称之为上班。吴护士是病区里最小的护士,依我来看也算是最漂亮的护士之一了,好像比我还小一岁,端的是青春无敌,挑染了黄发,一副江南小家碧玉的长相,只是一张口说话,就出现强烈的反差,有点粗的嗓子,各种粗鄙之语熟练运用,聊天话题百无禁忌,不过性格豪爽,是一个没有隔夜仇的姑娘,从一开始一看到老班长就让他远点到一句话噎死再到现在的扯淡,也算是老班长上班成果的证明吧。

对了,我现在和住在急救室的小钟关系也不错,经常我和他还有朱同学三个人一起走圈。他是因为情绪没控制好,拿东西砸人被他父母弄进来的,医生和父母怕他联系朋友,所以没给他手机,这让他很无聊。他的烟瘾也不小,每次都来我这问我有没有私活货,我柜子衣服里有包着的烟,起初我拿给他,之后我让他自己拿,然后他放回去不注意,成功的让护士没收了我的烟。其次因为住在急救室,没有卫生间,而且也没有带刮胡刀,所以没漱过口刮过胡子,每次他和我说话我都暗暗地决定以后早晚都要漱一次口。

其实起初我也没有对他有什么好印象,毕竟他弄的实在太不整洁,之后有一次听他吹逼,似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他,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当然,我病房里的其他人对他印象还是一般,因为他老是来借厕所还有拿烟,一天能来几十趟。

对了,还欠了我不少外卖钱。

  除此之外,我不关心其他人的交际。

  正如别人也不关心我的一样。

  大家都很忙。

五月五号 周六 小雨

共情

  从我为数不多(只有两次)的住院经历来看,精神专科医院和综合医院有一个很细微的、容易被忽略但有趣的区别。

  这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

  关于这一点我也经常忽视,人习惯一个环境的时候,环境里的一切都变得理所应当,并会为之辩护。

  消毒水的味道代表着什么?

  是有病菌的证明,是防止病菌的证明。

  那么,没有呢?

  按照上面的思路,是没有病菌?抑或不防止病菌吗?

  那么在这里的病人,是因为什么而病了呢?又为何能够称之为病人呢?又为何与其他种病人不一样呢?

  他们病在哪里?

  那么如何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当医生和监护人都不认可的时候?

  无法证明。

  无论是歇斯底里,还是沉着冷静,都不妨碍是精神病,这么多种病,总有一种适合你。并且,也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利,活不好,死不掉。

  即使各项指标正常,如果他们愿意,你就是个精神病人,因为精神疾病嘛,发生和治疗原理都不清楚,都只有猜想和运气。

  在这个精神病院——大概可以推广到所有的精神病院——住进来之后就是剥夺自由,宣称你没有独立人格,同时医生护士树立权威,然后吃药,不同的是这里你可以用手机。

  关于有些人猜想的医护人员虐待病人,我只能说,在这个医院,这个病区,是没有的,但是护士有管制一个人的权力,一般是上约束带,约束双手双脚绑在床上的那种。至于电疗,说实话,我想做都没得做,所以这里的护士一般威吓病人就是:“不听话就把你绑起来。”不可否认,这里存在选择性和滥用权力的现象,但是这是极少数。*1

  顺便说个很有趣的点,这里的病人应护士或者医生的很常用方式是“到”,因为之前提到的这里大部分是军人。

这里的女军人似乎都很有钱的样子,快递外卖几乎被她们包圆了,每到他们拿快递的时候我都会和小王扯一句有钱真好,而心里想的是有钱真他妈好,。

  下午我正和小王靠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四处打量着,病房里阿姨在睡觉,奇哥躺着玩游戏,病房外,何同学在斜对面和张同学说悄悄话,远处小徐和包同学在说着什么,老吴腆着肚子晃悠着。

  八点吃的药最终催促着我让我在十点上床睡觉,每天都是被一闷棍打晕过去一般睡着。

  好久没喝酒了,好怀恋喝到半醉的感觉,好怀恋。

*1.这里参考化用了知乎用户:陈浩,以及:dandelion,在相关问题的回答,在此表示感谢。

五月六日 星期日 雨转阴

  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个弱智。

  最近终于发现是因为自己学工科的原因,如果不学数学,我还能算是一个普通人。

  我留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太长了,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大为吃惊与难过的事情。

  刚出院没几天的李同学又回来了,我下午在晃荡的时候,看到她和她母亲出现在护士站,她还是那样笑着,我停下来,隐约听到她母亲在说她回去之后还是不太好,今天又是一夜没睡,还有点狂躁,之后便是办住院手续,又看到了换上病号服的她。

  “感觉真差。“

  晚上十点差十分,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她拖着步子,双手缩在袖筒里,像是无根草随着身体摆动。她脸上没有了之前瘆人的笑容,显得严肃而紧张,她问护士护工,厕所里都是水,裤子湿了能不能换条,护士护工说不行,她就折到处置室,拧了下门把手,没打开,护士见状问她干嘛,她说她要打电话让她妈过来,护士回答明天再说,她就跟着护士,走到病区的门,也拧一下,然后看着坐在门前的我,我很难看的笑了一下,问她怎么了,她说她裤子湿了,声音并没有因为大多数病人已经入睡而压低,我看到她的裤脚湿了,低声的说声音小点,指了指病房,他们都睡了,她于是跟着压低。

  应该是躁狂发作,意识部分不清,失眠,笑着走来走去,能理解我说的话。

  十点多几分,我已经回来躺下数分钟了,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叫,拿上眼镜翻身下床开门出去,看到和护士医生拉扯在一起的她,我面对着她说乖,明天你妈就来了,她看了我一眼,继续歇斯底里的哭喊着,身体挣扎着我一时间失神,后面来的两个军人从我身后挤进来,我茫然的退开,看着她被两个军人一个护士一个医生压到病床上,站在门外看着里面,她的每一次哭喊会让我的心抽动一次,我感到害怕与无能,关上病房的门,努力为她保存尊严,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我似乎能感觉到声带的狂乱。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由于此我不敢帮忙约束抑或稳定她的情绪,可能尽管她已经失去理智,我也依然保留着对她的尊重与对自己的审慎,只是在失去理智的她面前,这些毫无意义。

  我只是在外面靠着,消失在看客之中。

  后来,似乎她打完镇定剂的十五分钟之后才安静下来,我在床上听着走廊那边她已经不成声的尖叫,心中满是物伤其类的悲苦,我还会好起来吧。

五月十一日 星期五 晴

  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不对,是最后一个上午。

  刚过去的几天又发生了几件事情,我简述一下吧:

李同学白天还好,这几天的晚上依然歇斯底里的哭喊。

王同学大前天出院,她的一个室友哭了一个晚上,惹来护士和另外的室友的安慰。

老吴前天有点狂躁,往护士站跑了好多次,打扰护士们的工作,激怒了两个护士,被约束在凳子上,昨天洗澡的时候哭得很厉害,洗完澡回到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的盖住自己,继续哭,哭了一个中午和下午,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

小钟昨天出院了,今天上午刮了胡子换了衣服,来把欠我的钱还给我了,用的还是他妈现金,一直以为他说的十号出院是他自以为的,没想到真比我早一天出去了。

  昨天和老师说好十点过来弄出院手续。

  六点起床就没有再睡,前几天还要在床上睡到八点,有点兴奋,虽然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兴奋的是什么,大概是觉得应该兴奋,所以就兴奋吧。

  收拾东西,把一些吃的东西按照之前说过的都分给同病室的人——其实就是分给老吴——让睡加床的老班长搬到我的床铺,蹦跶着和小王帮护士铺床。

  有几个人在走廊上问我今天真出院了吗,我夸张地点头,是啊。“那你怎么还在这?”“我老师十点来帮我弄出院手续,我又不出了病区。”“还以为你只是说着玩玩的。”“这种事情说着玩玩有什么意义么。。。真是。。。”

  几天之前就已经说过今天出院,昨天老班长就已经开始说怎么搬东西了。

  李同学还是笑嘻嘻的和她母亲挽着手在走廊上转圈,朱同学还是低着头缩着脖子溜达,她们看上去和我入院时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除了离开的人,剩下的人看上去都和我入院时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这一个月被偷走了一般。

老师来的很准时,十点准时出现在病区,她身后跟着一个我没见过的高个年轻男人,之后知道是老师的儿子,我和吴同学打个招呼,说我老师来了,我要去弄出院的东西了。她有点惊讶,问我你今天出院,这么突然,我笑笑,回答我一直都说今天出院,我先过去了。

出院的流程很简单,老师和医生谈好后去门诊办手续,我去储物间把自己的背包拿出来搬到病房,和老师带来的拎包一起来装自己的东西,当然在那之前我脱掉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一件黑色卡其裤,白色airism内衣,蓝色长袖衬衫,系带运动鞋——把整理好的东西都放进包里,并没有多少东西,所以也没花什么时间。

护士站那边有人喊我,我小跑着过去,是医生找我,屠莉医生和我交待着我出去之后的一些事情,我点头答应着,她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只是我能不能做到,她无法控制。

站在大门前,我从走廊的一头望到另一头,四百零四步的走廊,有几个人站着看着我,我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舍不得或者愉快,就像平静的从一个鱼缸跳到另一个鱼缸。

看门的阿姨问我,走了?我点点头,她打开门,我和老师三个人走出门,走到电梯前,等电梯上来,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后的世界。

终于我走出住院楼。

今天的外面的太阳,原来这么大啊。

夏天来了。

后记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的,如果我习惯了病区里的环境,我该怎么去面对现实世界。这次又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开放,这次不是,这里是被人为的分出来的一个虚拟的独立的世界。这里的生活并没有给我真实感,就像一场黄粱梦,一想到要醒来,我就发起抖来。

  医生并不建议我现在出来,她的意思是多观察一段时间。我亦清楚自己并没有好多少,该头疼不舒服没精力的地方也没有恢复到我理想的程度,但是已经不再是不能接受了,既然已经如此,能做的只有把标准降到最低限度。

  和医生约定好,如果明年冬天情况又反复的话,再去住个院,所以说大学生医保真是好用。

  这一个月,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实感,随着时间的增长,在那里对于时间消逝的感知也一同迟钝,大概只要过了第一周,后来的一个月和半年并没有感知上的区别,这里的中央空调从未关过,大门除了出院也不能出去,窗户永远开不大,可能只有冬夏病号服的更换在默默的提示着时间的逃亡。

  这一个月,我看完了《百妖谱》,《生命不可承受之轻》,《韦伯词根》的第一单元,写了几篇日记,认识了一些人,印证和加强了我对于自身和人际的少许观点,做了几个对于躁郁症方面的应对方式的调整,然后调整了自己的作息——当然是在医院里的,在那之外能否也适用我并不明了。

  我坐在寝室里,用word全屏,戴着耳机听歌写东西,心情并不积极,但也没有抑郁到什么程度,在勉强正常的低潮,正好是适合写东西的一个环境与状态。

别自作多情,很蠢的。

只是历史从来都是重复的,曾经犯过的错以后还是会继续,摔过的跟头,疤好了也就忘了当时是如何疼的在地上倒吸凉气抱腿不起的。

这一个月,我看到了医护与病人之间的对立与理解,老年与青壮年之间的不相往来,青少年之间的情愫暗流,看到了美好与腐坏,善意与无能,所谓的心理变态与正常,人的弱小与体制的强大,看到了选择与逃避。

相比起来,我自己的变化并没那么有趣,不过又是下一场循环中的预告。

我还会好吗?我身边的世界还会好吗?

2018.4.11—2018.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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