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小慧能穿着长长的孝衫,戴着白白的孝帽,匍匐在村外山坡上。他的爹爹,已经躺在了那堆黄土之下。
李氏收抬好上供用的碗盘,对依旧痛哭的慧能说:“能儿,咱们回家吧。”
慧能跪着一动不动,悲伤的泪水混合着鼻涕默默流淌。
李氏说:“唉,咱们娘俩都别难受了,你爹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也就不受罪了。可咱们还得活着,还得继续受罪。”
慧能想了想,问道:“娘,我爹活着时受罪,害病时又那么难受,临死更是痛苦万分。这些都是为什么呀?!”
李氏随口说道:“都是因为命不好呗。”
慧能说:“可是,命好的人,也要害病,也要死呀!”
李氏说:“是呀,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要不,孩子一生下来就哇哇大哭,而不是哈哈大笑。”
小慧能追问:“那么,我们人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呢?”
李氏无言以对,有些怪异地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这慧能,小小的脑瓜子里,经常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卢行瑫的撒手归西,对于慧能母子说来,不啻(chì)塌了天。幸好,卢行瑫活着的时候,识文断字,没少帮乡亲们的忙,所以,人们都很照顾他们孤儿寡母;幸好,李氏是土著妇女,肯吃苦,能下力,田地里的活能凑合着料理下来;幸好,李氏的娘家集成镇琅村距离这里不远,在娘家兄弟与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娘俩守住了二亩薄田,饥一顿,饱一顿,糠一天,菜一天,总算熬了过来。
转眼之间,慧能已经九岁了。许是家道中落之后经常饿肚子,他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一些。
这一天,他正蹲在屋檐下磨斧头。几个小伙伴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说说笑笑从门前经过,上学去了。他的目光久久留在他们消失的方向。
李氏触景生情,不禁凄然泪下。她哽咽着说:“能儿,苦了你。咱家太穷,无法供你上学。”
慧能却说:“娘,我不是想着上学,而是在想,他们上学,究竟有什么用呢?”
李氏心酸地说道:“傻孩子,上学当然有用啦。学得四书五经,就能考秀オ、中进士啦。”
慧能又问:“考进士干什么?”
李氏说:“当官呀。考进士,就是咱们老百姓说的选官。中了进士,就能当县官了。然后一步步高升,当州官,当了州官当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慧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然后呢,当了宰相之后,还干什么?”
李氏笑着说道:“当到宰相也就到头了,就该回家为民啦。”
慧能无不感慨地说:“转了ー大圏,还得回到老地方呀!与其这样,当初不读那四书五经也罢。这还是命好的,能平平安安,不被半路罢官。若像我爹,一不小心,罢官流放,连命都搭上啦。”
李氏哭笑不得,说道:“那你想干什么?”
慧能举起手里的斧头,认认真真地说:“砍柴呀。从今天起,我要上山砍柴,换钱换米,养活娘亲。”
李氏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她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这时,透过稀疏的篱笆墙,可以看到,一位身穿公服的衙役出现在了村口。山村偏僻,成年累月也不曾来过差人,所以,他的出现自然而然吸引了人们好奇的目光。李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揪住了——五六年前,就是这样一位衙役送来了一封催命的书信,勾走了丈夫的性命。没想到,几年之后,他居然又一次在卢家的柴扉前停住了脚步!并且,李氏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就是几年前的那个信差!
李氏下意识地将慧能紧紧地抱了起来。
衙役尚未开口,脸上首先露出讨好的微笑。他明明看到了院里的李氏母子,却还是礼貌地叩了叩柴扉,说:“卢老爷的夫人在么?请接广州衙门的信。”
广州?在那个远在三百里之外的大城市,李氏连个八辈开外的亲戚也没有,更甭说与衙门有什么联系了。李氏退疑着,绶缓地走向院门。小慧能倒是利索,跑了过去,打开柴扉,将送信的衙役请了进来。
“夫人,请您收好。这可是广州衙门文大人的亲笔信!”
李氏接过大信封,却拿倒了。她仍是一头的雾水,懵懵懂懂问道:“什么文大人?文大人是谁?”
衙役也感到几分惊讶:“文大人就是上任不久的广州刺史文龙大老爷啊!咱们这新州县,都属他老人家管辖呢。文大老爷在给县老爷的信函上说,他与您家卢老爷是同窗同年。您能不知道他?”
文龙,又是文龙!文龙已经是一方大员了,可是卢行瑫却……
“夫人,刺史大老爷交办下来的差事,不敢怠慢,县老爷还等着我回话呢。”
李氏有些不知所措,说:“我不识字,麻烦您给我念一念吧。”
衙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认识它,它却不认识我。我跟您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再说,我们公差,也不许看信函的内容。我的差事,是将信送到就行。”
衙役走后,李氏领着慧能,来到村里大户人家的私塾,请教书先生看看信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事。
原来在朝中任翰林学士的文龙,外放为广州刺史。一个多月前,他走马上任来到广州,自然而然地向前来迎接的新州知县打听卢行瑫的情况。当他听说老友早已在五年前撒手归西,甚是惋惜。尤其是当他得知卢氏遗孀独自一人带着儿子慧能艰难度日之时,更是不胜唏嘘。所以,他来信请李氏夫人带着儿子到广州去,与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他要替死不瞑目的老友担负起抚育后代的责任,供慧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继承卢家源远流长的传统门风。
这真是下冰雹落下了雪花银,好事从天降。
然而,除了教书先生,村里有身份的长者们异口同声,都反对慧能母子去广州投奔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就是么,不是至亲,又从未谋面,如何敢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你们孤儿寡母,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李氏的长兄、慧能的大舅舅,更是强烈反对:“你们又不是快饿死了,为什么要外出逃难?”
李氏说:“大哥,看你说的什么话呀!文龙是行瑫的同窗好友,他信上说了,就像亲儿子一样对待慧能,我们娘俩的吃穿用都有他供应。”
“这还不够丢人的?你一个寡妇,却长期住在别人的家里,人们会怎样说?你若是真的操持不下去了,家里揭不开锅,就搬回琅村,到我们家去住。”
李氏问道:“大哥,你能供能儿上学堂读书么?”
“这……”大舅吭哧了几声,不以为然地说:“咱们老百姓,世世代代都没读过书,不是照样过日子?”
“是啊,是啊,”长者们也附和说:“就咱们新州县这个土地方,千年万代也没出过什么翰林、进士,人们不是也活得有滋有味吗?”
李氏一把将慧能拉了过来,将他推到众人面前,好像郑重宣布什么似的说道:“他,姓卢,叫卢慧能,是卢行瑫的儿子。而卢家,千百年来一直是书香门第,历朝历代都是名门望族。卢家的儿孙,如果沦落得目不识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有知,定会不安!将来,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夫?我……”
说到后来,李氏已经泣不成声。众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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