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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读叶嘉莹先生《迦陵诗词稿》

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读叶嘉莹先生《迦陵诗词稿》

作者: 我是一条猫猫猫 | 来源:发表于2017-02-09 21:55 被阅读1079次

《迦陵诗词稿》是叶嘉莹先生所作诗词曲的合集,另附有一些应酬文字。叶先生是我素所钦敬的师长,寒假有闲,遂将此集展读一过。

叶先生论诗词最重感发之力,然遍读此集,能给我以深刻感发的却少。她是我的“祖师婆婆”,我原不该妄为大言。可是修辞立其诚,读书自然也该直言所感。

叶先生的诗词,最广为人知的莫过“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等语。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她既先有树蕙滋兰之举,再为此等“老骥伏枥”之语,自然令人心悦诚服、凛然生敬。

是集所收诗词曲诸作,自叶先生十五岁起直到近年,基本涵盖了她诸般遭际。她年少之作不脱一般少女多愁善感、顾影自怜之意,不过她如男子一般读书入学,眼界较大,不仅仅作闺阁中语。她年少丧母,又饱经乱离,所作多哀苦之音。

约莫二十六七岁时,她在台湾艰难求生,丈夫入狱,独自抚养幼女。生活充满了压力和苦难,搁置吟笔有十年以上。直到外出讲学,在加拿大定居,举家迁往外域,生活渐趋平静与安适,才重新拈韵语。人说中年心事浓如酒,人到中年的叶先生可谓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下笔遒劲,少有女儿神态。

在她五十三岁的时候,长女与女婿车祸去世,深悲巨痛之下,笔墨令人不忍卒读。她便是在那时立下回国教书的志愿,此后的作品,多是与杏坛师友的酬赠之作和言志之作。

为什么说叶先生的诗词能给我以深刻感发的极少?我想大概有三个原因:一是叶先生交游太广,二是叶先生“阈值”太高,三是叶先生太过矜持。这三个原因的重要性依次递增。

《迦陵诗词稿》中应酬之作极多,那许多脍炙人口的名字,都是她的知交好友,可谓谈笑有鸿儒。她既雅擅拈韵,与友人相聚自当吟诗为纪,遇到婚丧嫁娶之事更不免以笔墨作酬。应酬之作以雍容大雅为上,叶先生学养深厚,措语均妥帖得体。然此类作品难见一己情怀,除却极为要好的知音,如李白与杜甫,顾贞观与吴汉槎,很难写出感人至深的作品。

“阈值”太高的问题,不妨从一件小事说起。

有一天兔子问我,你猜《春江花月夜》与《蜀道难》这两首诗,叶先生更喜欢哪首?

我说,当然是《蜀道难》了,如果是《春江花月夜》,你还问我干嘛。

果然她更喜欢《蜀道难》。

一般人都喜欢清丽流美的《春江花月夜》,我也不例外。《蜀道难》自带一种高峻清癯的气质,其艰难忧惧之情令人望而生畏。可叶先生偏偏喜欢。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嗨点很高的人。等闲的人与事吹不皱她心头的春水,激不起她情感上的波澜。这自然与她见多识广有关,但也是关乎天性的。像我这种嗨点极低的人,哭和笑都很轻易。叶先生想必如小龙女一般,日常是“没什么好开心,也没什么不开心”吧。

很显然,诗人必须先自己激动起来,充溢的感情形诸笔端,才能透过文字感染别人。

叶先生激动的时候很少,除却惊天动地的大事,很难让她的情感燃起来。她的哭女诗疾痛惨怛,哀思郁勃,实在是因为情已到,将旧诗功底任意挥洒,便自能动人了。

太过矜持这件事,大概也关乎一个人的性情与家教。

叶先生出身高门大户,教养女孩子必以矜持为意,不使自己的情感太过外露。而叶先生为人刚强,又不是肯轻易示弱的人。纵然遭受极大苦难,吐露于诗词时也多加节制,是“梨花春带雨”,不是“断脸复横颐”。这种心态,她的《临江仙》词有句说得最明白:

惆怅当年风雨,花时横被摧残。平生幽怨几多般。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

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这就是叶先生诗词很难动人的缘故,因为那些给她带来极大震撼的事情,她根本不愿多说。即便说了,也多轻描淡写,不肯放声痛哭。

梁简文帝有“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之语,既不肯放纵情感,笔墨自然寡淡。除非极为熟悉她一生遭际的人,能从轻描淡写背后看到她的天壤深悲。

说到放荡之笔,叶先生毕业季写给同学一句词可算集中别调:对酒已拚沉醉,看花直到飘零。

少年侠气终于将矜持清严的她逼出一点淋漓放荡来。

另外,迦陵一编中,文体对文情影响极大。叶先生作曲子,便能摆脱平和冲淡之本性,显出一些疏狂洒脱来,这与元曲初期质朴天真的文体特色不无关系。

说了这么久叶先生作品“不能动人”的原因,只是就其大部分寻常之作而言。她不像李煜那样篇篇都是“醉拍阑干情味切”,但也自有惊心动魄的章句。最能令我心折者,是其心志之坚、追寻之切与境界之高。

整部集子中,我最爱的是这首《踏莎行》: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馀,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人间至情——莫砺锋的赠内诗与叶嘉莹的哭女诗》那篇文中,我就说叶先生是一个极度坚强的女子,令人钦佩无已。这首词正是一个完美的注脚。

炎天流火劫烧馀,藐姑初识真仙子。这句实在帅得很,我一见之下,便拍案叫绝,并在心里将它解作一句极为恶俗的话:满天烈焰,俱不能将我焚毁,我必将涅槃重生,到那时候,且让你们见识见识姑奶奶的厉害……

把“藐姑初识真仙子”解作“见识见识姑奶奶的厉害”委实太过恶俗,捂脸,不过这是我真实的第一反应,想了想还是直言不隐了。想来又是我江湖气作祟,深觉这句话说得不堕威风,帅爆了。

叶先生于教书一道,可谓今古无愧。她将讲授诗词视为人生至大的追求,遂有许多言志之语,真切有味。《朱弦》一诗是其中的代表:

天海风涛夜夜寒,梦魂常在玉阑干。焦桐留得朱弦在,三拂犹能着意弹。

这是一种有“所待的”执着不回、一往情深之貌。如李义山之“伶伦吹裂孤生竹”,用意深重,言辞切切。

叶先生不喜欢别人把她比作李清照,不喜欢别人称她是“才女”,大概觉得那太过小气轻佻。有人说她是“穿裙子的士”,她很喜欢。

她一生立德立言,确已臻极高之境界。虽则深秉谦逊之道不肯自赏孤芳,却有意无意流露出皓月高峰之感,如这首《鹊踏枝》:

玉宇琼楼云外影,也识高寒,偏爱高寒境。沧海月明霜露冷。姮娥自古原孤另。

谁遣焦桐烧未竟。斫作瑶琴,细把朱弦整。莫道无人能解听。恍闻天籁声相应。

这大约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欣悦与孤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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