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伤逝》,北村 著,收录于《玛卓的爱情》,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8月)
贫乏时代来得挺快,“仅仅几年之隔,过去的人好像生活在上一个时代”。超尘以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疏离状态置身在这个时代,完全成了一个局外之人。她没有真正触摸到这个时代最为本质的东西。所谓的时代脉搏,在北村揭示性的文字里,把握住了时代迅猛变化的根源,“超尘那个年级的人当时热衷于古典名曲、民歌、诗和爱情;下一个年级摇身一变,滋养出一批利欲熏心的经理……”。
中文系的标识不再令学子们感到自豪。就连曾经向超尘求婚时在雨中站了一夜,能说出“我悲伤呵”如此浪漫话语的张九模也不再待见自己中文系毕业生的头衔。在这理想失落、弃绝传统的风潮下,超尘骨子里还保留着相信理想、崇尚传统的典范。可那仅仅是典范而已,它让超尘在巨变的时代面前不知所措的活着,活得刺眼又满腹的委屈和辛酸。
超尘带着典范性的自我面对着变化中的一切。时代的变化在小说一开始就以人们普遍性的无礼引出了生活混乱不堪的图景。人人都在学着用庸俗的调性说话,用庸俗而直接的语言议论他人,没有谁觉得难堪。若是一个人变得正色起来,在他人看来反倒是应该被调教一番的“死脑筋”。
变化中的时代赋予人们一个活泛的应变能力,人们放下自我与尊严,重建顺应时代要求的新的生活准则。它以“社交性强奸”代表了代价观念的大行其道,什么都是有价的迅速成为这个时代里要想活得滋润唯一的指导性原则。这个原则超尘接受起来比别人迟钝,迟钝到她对其产生了坚定的抗拒。她才只有二十五岁,相比他人的活泛,这个年轻的女人在如何活着这个问题上有着惹人注目的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让超尘的自我显得超然而独立,它让超尘在她已经跟不上趟了的生活中艰难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那是一份脆弱的尊严,在诗和爱情还能得到崇尚的时代,尊严还有着一席之地。如今只过了几年,连离休后余威尚在的老干部都急于摆脱尊严的约束,色迷迷的追求身心的彻底解放了。
北村写出了时代巨变下的一切,不仅仅是尊严的迷失,更是人们对自我的完全无视,它们从人性中的退场让人人心底都不再产生敬畏。超尘则是一个异类,被精神贫乏、物质上尚未实现丰裕的时代标注为公众人物的异类。
如此标注很难说不是对这个时代的一种讽刺。超尘独立于时代要求的自我让她仿若生活在过去的人,可过去并未远离,超尘的自我实则是人们所熟悉的共同的自我,只是超尘将其原原本本的从仅仅几年之隔的那个过去保留到了如今,他人却选择了遗忘。
对自我和尊严的遗忘让人们活得轻松的同时把自己放得很低。可以低到如刘良那般指出超尘是出版社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时略带坏意的庸俗;可以低到像珊珊在对超尘讲解何为“社交性强奸”时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可以低到作为超尘丈夫的张九模无论何时都表现出那张市侩、肮脏又蛮横无理的嘴脸。超尘其实也有过放低生活理想的意识,但她学不会做出事实上的低姿态。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进入过生活,她只是在远远地旁观生活令人不解的变化。超尘从自己对生活的旁观中没有看到任何希望,她收获到的除了可怕的失望,就是无可名状的悲伤。
悲伤中一个年轻的大学生给她带去了仅有的亮色。超尘从这个爱写诗的年轻人眼里看见了一种固执的光芒。一种难得的坚持在贫乏时代里不再潜藏,超尘也不再潜藏自己“如此浓厚的对文学的兴趣”。让人吃惊的人物就这么触及到超尘悲伤的心灵边缘,在那里涌动起奇妙的感觉。
北村在给笔下不合时宜的主角寻找一个声援的力量,这力量微弱,却在一个贫乏时代有着乍然迸现的努力。这样的努力就跟超尘的记忆中她和张九模在乡下结婚的新房里墙上的“囍”字相似,“囍”字是用花瓣缀成的,“三天一过,它们就枯萎了”。
然而,这个时代又有什么东西能够永久地保鲜下去呢。人性已不可靠,爱情更不可能。于悲伤中把日子过得百无聊赖的超尘原本还能在回忆里梳理过去,哪怕过去毫无意义,其中总有对理想的追逐与热衷,那么回忆就不会单调而空洞。生活让超尘措手不及的是李东烟的出现,给了超尘一个致命的打击。
超尘在回忆里把李东烟放在了一个足够珍视的位置上,他是超尘的初恋,也是关乎美好过去的珍藏。出现在超尘面前的李东烟亲手毁了它,用自己不顾一切对时代的顺应。
李东烟是变化的时代里一个有着特异性的典型人物。他不顾一切的放低姿态,直至匍伏在了泥土里。这个人物集刘良、珊珊、张九模等人的低姿态嘴脸于一身,为了活着而不是更好的活着无所不用其极。生活准则无底线的降低让李东烟丧失了重塑追求的勇气。即使不为理想,总要追求上进。可当李东烟把“上进”作为骗取超尘同情心的手段来达到活着的目的时,就让超尘从此失去了回忆美好过去的欲望和精力。
超尘心里什么都没剩下。这个内心空落落的女人在用“心事浩渺的样子”看着她从未走进的生活之际,她已无法产生感受到一切的心绪了。此时的超尘,“承受着最后轻盈的感觉”。北村化沉重为轻盈,用感觉掩去一个人万念俱灰时下意识的别离。这给超尘对自己的决绝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它符合超尘的心性,在贫乏时代不会做人,最终用结束生命的方式回到了过去。
超尘终于成为了过去的人。那个写诗的大学生也不再写诗,诗歌在这个时代慰藉不了什么。这个时代急需实现物质的丰裕。超尘生前所在的出版社迁走后,那块土地上一座银行大楼拔地而起,新旧价值的转换映照出时代的繁盛。人人都热烈的参与进来,无人愿去做一个旁观者,去看见那繁盛下的贫乏和混乱。
2022.10.10
——文中观点属于作者本人,本人文责自负,与发文平台(含各类网站、论坛、自媒体、公众号)、转载纸媒、以及他人无涉——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