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

故旧

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但中国还有句古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新的、鲜的东西当然是好的啦，如新采摘的果蔬，如刚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饭菜，如每天浴海而出的太阳，如朝阳照着的亮晶晶的露水，如晨练时一步一步跑出来的晶莹的汗珠，如新生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如刚刚迎娶的妻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分针一圈一圈走，新的终究会变成旧的，鲜的终究会成为陈的。脱水的蔬菜，蔫了；出锅久了的饭菜，凉了；太阳巡行了一圈，成了夕阳，迟了；汗水濡湿了头发以及衣装，脏了；小猫小狗渐渐长大，各自有了各自的模样，丑了；俏娇娘慢慢珠黄，老了……

是谁把流年偷换？红了海棠，绿了芭蕉。

我刚毕业时，花了七十六块钱，在三门峡百货楼买了一套睡衣。当时的工资只有二百多，按比例算，相当于现在的一千三四，——我的工资，二十年增了二十倍。当然，我们没有计算物价的飞涨。这套睡衣，现在还在用。她越来越熨帖，越来越合心意。因为是睡衣嘛，只是晚上贴体用，只要质量好触感好，样式倒是在其次——又不是给别人看。

一件故物，渐渐有了感情。关于穿衣，有种说法:外衣是穿给别人看的，内衣是穿给自己的。就像，穿衣是给别人看的，吃饭是给自己吃的。所以，内衣比外衣重要，吃饭比穿衣重要。——这是我的看法，也许很多人和我是相反的。

一双鞋子，新上脚，肯定有点不舒服，皮子没有被糅软，就有点硌脚。但是，新鞋子的型漂亮。等终于磨合好了，鞋了就慢慢旧了。都说婚姻如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结婚，和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家庭，一锅吃饭一床睡。维系彼此的，是那薄如蝉翼的所谓“爱情”。东院桃树西院梨，今日移向一处栽，但是，原来的东院和西院，水土不同呀，两个来自不同原生家庭的人，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作息习惯都会有差异，天天一个屋檐下，会不起冲突吗？

你吃盐轻他口味重，你爱吃糙米他喜欢精米，你习惯早睡早起他偏爱熬夜懒觉，你要关窗睡觉他爱吹夜风，你爱一切天然的东西他笑那古旧，你古典他现代，你爱茶他爱酒，你说有件小棉袄再好不过他非要生个儿子，你说看书多好他天天不是电视就是电脑……最重要的，你是女的他是男的，你们来自不同的星球，你们有不同的思维路线，你们谁都说服不了谁，你看不惯他他不理解你。

日子如磨盘，把原初新鲜的稚嫩的心，碾磨得血迹斑斑。一颗心，在岁月的刁难下，渐渐麻木、迟钝、粗糙、长了茧，再也不复当初模样。

可是，在日复一日的挣扎和别扭中，有一天，在你都不知道的一天，你和他早已血肉相连。你们共同缔造的孩子，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岁月悄悄地偷换了你的容颜，也改造了你的心。小女孩变成了老太太，你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你开始注意他的血脂血糖，提醒他戒烟限酒……这么一个看不惯了大半辈子的人，这样一个纠缠了一辈子的人！

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