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  文 | 云舒

七岁时，我背着花布书包，跟着妈妈走进了村子里唯一的小学。学校只有几间破旧的平房和一个不大的土操场，土操场的东北角竖着一个破旧的篮球架。学校虽然破旧，却是村民们心中最神圣的地方，那时候学校里只有三个老师，因为读过书有学问，所以村民们尊称他们为先生。

每年五谷下来的时候，村民们总是会把新鲜的玉米渣和碾过许多遍的黄灿灿的小米送到几个先生家里，让先生吃到最新最好的五谷。在他们心中，先生是恩人，是最辛苦也是功劳最大的，因为村子里只有先生能教孩子读书认字懂道理。

记得那时候，我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姐姐站在一年级的教室门口，她梳着两个羊角辫。她看见我后朝我腼腆地微笑着，但笑容却很温暖。妈妈让我鞠躬叫先生。姐姐的脸“腾”地红了，她羞怯地说:“叫我老师吧，不用鞠躬!”。妈妈硬是按着我的头鞠了一躬，老师忙不迭地拉起了我。

破旧的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孩子，课桌和凳子都是极其破旧的。大家都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着老师进来。老师红着脸走上讲台，做了自我介绍，“我姓曹，叫曹晓真，以后大家叫我曹老师吧!”曹老师有些胆怯的目光殷殷地注视着大家，我看到她鼻子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两个小辫子在脑后也慌乱地一跳一跳的，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于是我们这群淘气的孩子私下里都叫她“小辫子老师”。

曹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语文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她深情地告诉我们，北京是我们伟大的祖国的首都，天安门里住着我们的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天安门是中国人民心里最神圣的地方。

她还激动地告诉我们，她去过北京，看见过天安门，还叫我们好好学习，将来走出山里去北京看天安门。于是，她成了我们这群从来没走出过山里的孩子们心中的神，天安门成了我们的神往。

那时候，我们经常爬到房顶上眺望远方，为天边的哪朵云更像天安门争论不休，这时曹老师也常常爬到房顶上来，做一个公正的裁判。每个孩子都会因为曹老师的肯定而兴奋好几天。

她告诉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因为只有好好读书，好好上学，将来才有希望走出山里改变贫穷的生活，只有好好读书，才有机会去北京看到真正的天安门。于是，走出山里去北京去看天安门成了我们这群乡下孩子的最美的愿望。

曹老师有一个蓝色的塑料讲义夹，每次来上课时，她都要郑重地打开讲义夹，然后有条有理的将知识传授给我们。

慢慢的，在我们幼小的心里面，曹老师那蓝色的讲义夹就好像是一片知识的海洋，那里边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藏。

还记得那时候我把曹老师当作我的偶像，并且常会憧憬着有一天我也会像曹老师一样抱着蓝色的讲义夹走向讲台。

曹老师不是本地人，听人们说她好像是从省城来的。有的大人们说她的父亲是右派，被下放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农场，她随母亲来到我们这个小镇。她的母亲原来是省城医科大学的教授，到镇里后在镇卫生院工作，她高中刚毕业，就来到了我们这里，恰逢村里的小学缺老师，于是她就留下来做了我们的“小辫子老师”。

我们班里一共13个学生，各个都是她的“掌中宝”。课余时间，她和我们一起踢毽子，跳猴皮筋，甚至和我们一起玩“贴墙”“下腰叼手绢”的游戏，她有时甚至和我们耍赖，那样的时候，她就是个小姐姐。但在课堂上，她绝对是个一丝不苟的老师，哪怕一个字、一道题，甚至画画时的一个线条，她都不允许我们疏忽，她会一遍遍地教，一遍遍地陪我们练。

记得第一次参加全区统考时，我们班的十三个学生都走上了领奖台，我们在台上看到坐在台下的曹老师激动地哭了，她那是为我们的进步而流下的欣慰的眼泪。

曹老师有一股拗劲儿，只要是她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

当初村民们把十三个孩子交到她的手里，告诉她:“当自己的孩子，不听话就打!”，她当时的脸是红的，但心却是热的，她发誓一定要教好这些孩子，保证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辍学。

记得二年级下半年，班里的苏玲她妈妈又给她生了个妹妹，他爸给人做木匠活，无法照顾家里，就来学校领苏玲回家。曹老师不让走，苏玲也哭着不愿走 ，苏玲他爸又非要带她走，说家里等着用人，女娃认字就行了。曹老师给他讲道理，他根本听不进去，硬是把苏玲带回了家。

于是，曹老师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就去给苏玲补课，一直坚持一个多月，苏玲的爸妈感动了，终于把苏玲还给了曹老师。

现在已做了博士生导师的苏玲一直感念着曹老师，她常会说“没有曹老师，我苏玲现在就是一个山村里喂猪打狗看孩子的农妇!”这话说得情真意切!

村子自东向西有一条河，每逢雨季到来，河面都会变宽。学校在河的北岸，我们班十三个学生都住在南岸，每天去学校上学都要经过那条河。

于是每天上学放学，曹老师都会亲自送我们过河，有时她还会背着身体不好的同学过河，尽管她自己也是那么弱不禁风。

我曾经伏在曹老师瘦弱的脊背上闻着她头发散发出来的冷香洗发乳的味道，那馨香的气味至今缭绕在我的心间。

曹老师在我们的心里是女神，但女神也有失态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支农劳动，曹老师带我们去农田里灭虫，当她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手臂上爬着一条大毛毛虫时，吓得坐到地上哭了起来，我们围在她身边用脏呼呼的小手为她抹去眼泪。

那时，我觉得她离我们更近了。她其实就是一个邻家的小姐姐啊。

她的宿舍就在教室的隔壁，有同学犯错误时，她并不是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而是叫到她的宿舍里，并且轻言细语地告诉我们是非对错。如果我们真正悔过，还会得到一块水果糖的奖励。那时候，感觉犯错误被她批评其实是一种福利，一种甜蜜。

有一次，曹老师失联了三天，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大家都像丢了魂一样傻傻的坐在教室里看着代课老师的嘴巴一张一翕。

第四天，曹老师回来了，胳臂上戴着黑纱，脸色憔悴，眼睛红肿，两个羊角辫也耷拉在脑后，整个人像脱了形。我们跑过去抱住她，她搂着住我们痛哭失声，我们不知缘由地陪着她大哭。

后来，听大人们说，她的爸爸畏罪自杀了。

曹老师抹干眼泪后，马上就给我们讲课，我们看着她站在讲台上，悲伤中透露着的那份执着，看得我们都很心痛。

那时，课间我经常看到一些大人来找曹老师，他们不知如何安慰她，只会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让老师补身子。而这些鸡蛋，最后也都成了我们的腹中物。

我曾经在曹老师的宿舍里发现过一个秘密：

她的床头上有一个小梳妆镜，镜子的背面有一张年轻军人的照片。

我问她那是谁，她的脸红的像火烧云。

三年后她就是跟着这个照片里的年轻军人离开了村子，我们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她是随军去了西北。

记得她走那天，一辆吉普车来接她，一群孩子抱着她的腿不让她离开，孩子们哭，她也哭，送行的大人们也哭。

我们追着吉普车跑了好远，我们看到她隔着车窗哭着朝我们摆手······

曹老师离开后，我没有忘记她曾给予我们的梦想，我把她曾教导我们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我拼命努力的去读书，考上了大学，然后走出了山里，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上大学时，我去了北京，见到了天安门。

后来，我也成了她，我的手里也拿上了一个蓝色的讲义夹，我经常会给我的学生们讲起我的小辫子老师，讲起我心中的天安门······

如今，我的学生也已经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讲我们曾经的故事了。

老师，您可安好？

终

作者简介：云舒，高中语文教师，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唱着红歌，拣着麦穗走进了新时代，上得了课堂，下得了厨房，写作是为证明自己的生活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琴棋书画诗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