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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所以区别于草木牲畜,无非是一个情字。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大话西游》末尾这一句话,扎透了多少人苦苦维系的自尊心,生而为人,不如化之为畜,人自觉高动物一等,却不可挽回地堕入万劫不复。
萧红在《生死场》中频繁地使用动物做比,我总觉得,历尽人生百味,萧红的一双慧眼仍天真得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童,看见什么便是什么。她的眼中一切都是原汁原味,没有麻木作为粉饰太平的过滤器,正因如此,她的笔端才写尽了人世间的悲辛无尽。
我说萧红天真,可能会有人发笑,毕竟,这样一个漂泊的女子,所经历的苦难可能已超过大多数人究其一生叠加起来的遭遇。可孩子的天真远不止烂漫,更有着近乎冷酷的实话实说,不懂得拐弯抹角考虑一下受众的承受能力,不知道世故适当擦拭一下事情的鲜血淋漓。
萧红笔下对人物的绝妙比喻,就是这么个道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她更要别出心裁找个牲畜来替代,做个鲜明对比突出一下,叫读者只看一眼,脑子里的画面就抑制不住往外蹦,更要叫你一生一世都忘不了。
《生死场》描写的是“九·一八”前后哈尔滨近郊农村的生活与精神图景,他们是一群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的人们,蚊子似的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
麻木、呆板、愚昧、龌龊,形容他们这样的人,词汇多得数不胜数,他们卑微地活着,命如草芥,而她们,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充沛家园的女人们,甚至比不上一只蝼蚁。女人不如牲畜,女人不如植物,甚而,女人连任何一样物品都比不上,她们到底算的了什么呢?
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
麻面婆是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女性,萧红对她可真不友好,说起她的外貌,就是“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翅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这么些稀奇古怪的比喻,毫不客气地堆砌在麻面婆身上,让人沉重得喘不上气。
萧红的比喻妙就妙在,她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不用单调乏味的形容词去有意引导读者,而是细腻地将一切摊开,真实得纤毫毕现,你看,就是这个样子。
于是,读者自己联想到了麻面婆的逆来顺受,任劳任怨,没有尊严,没有灵魂,只是做饭的佣人,只是繁殖的工具。
可是二里半转身时,老婆和一捆稻草似的跟在后面。
稻草是什么,是可以在路边随意丢弃的东西,是不顺心了可以又踢又扯的东西,是一阵小风吹过都会瑟瑟发抖的东西,是丢到哪里都不会消失也不会出声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麻面婆。
老一辈的人深受其害,年轻人可还有一些活力,到底是年轻,不知世事艰难,心里憧憬着火热的爱情,胆子大到偏要去那众人议论纷纷引以为耻的地方私会。金枝是个漂亮的女孩,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如花似玉的模样,青春正好的年纪,可她又是什么?
发育顽强的青年的汉子,带着姑娘,像猎犬带着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去……
猎犬对猎物可有丝毫珍爱,毫无可能,猎犬也许知道自己是为何追逐猎物,就像成业知道他为什么几次三番找上了金枝,他话不多说,只是大汗淋漓地满足自己的欲望。
而猎物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金枝幻想着坠入爱河,听到爱人的口哨她会欢欢喜喜赶过去,然后被他玩弄在身下,可是后来,那口哨声再也没有响起,成业对她那一点爱意和心思也终于荡然无存。她已经是成业的媳妇,随时可以取用,她要手脚勤快的干活,哪管是不是肚子大得行动都不方便,她要随时随地满足他,由不得她选择,结果不过是早产而已。
猎物应该早点醒悟,她生来就是被追逐被戏耍又被伤害的,从来不会改变。金枝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炎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
萧红犀利的笔头哪肯善罢甘休,从不曾饶过金枝这个小猎物。在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她是老鼠,母亲就是猫,猫鼠同笼的游戏,不需要费多少笔墨,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让人叹息不已。
金枝怕要挨打,连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得干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像睡在猫的尾巴下。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
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是母女,更是冤家啊,人这时连动物植物也比不上了,一个要吃要喝的家伙,哪有实实在在的口粮金贵,没了菜棵,日子要过不下去的。
漂亮的金枝在苦水里翻腾煎熬,更漂亮的月英要熬不下去了,要溺死在这苦海连天里。她病了,病得没有了人形,没有了美丽的影子,原先她只是精神上的不是人,病痛的折磨让她里外不是人。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月英死了,金枝满月的女儿死了,也有几滴眼泪,却不是为她们而流。
有了死,还要有新生,生命的诞生是神秘又神圣的,这是文明社会的说法,和她们没关系。她们的生产是刑罚,是污秽,是叫男人厌烦的。可男人实在太奇怪,喜欢让她们频繁地怀孕,她们平日里也要做各种事情,怀不怀孕都不妨碍,只有那一天,惹男人心烦气躁。
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爬在那里。
女人要生产,身下铺了一条席子,可有人说,“压柴”就是“压财”,不能够的,强硬地卷走了席子,将她毫无遮拦地扔在灰尘飞扬的土炕上。像一条脱了水的鱼,怎么看怎么像,喘不过气的样子,濒临死地的样子,挣扎扭动的样子,毫无生气的样子。
谁也不能改变她们不能等同于人的地位,她们自己没觉得不妥,生命诞生的伟大时刻,生死关头,也不会有任何抬高。她们的痛苦永无止境,屋外的牛或是马也在不知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她们没有任何不同。
小猪的队伍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谓之《生死场》。
简宝玉读书挑战打卡-《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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