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衣柜,巡视这些美丽的衣裳,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寻找,才从中挑出了算是素净的一件。
这是一件青色的连衣裙,几乎没有什么复杂的设计,可能是丈夫某次出差回来时给她带的礼物,为了表示尊重,对于这些礼物她向来都是妥当安置在衣柜里,唯一能从她无懈可击的微笑中窥出真实态度的方式就是看她会不会让它靠近自己的身体。
很幸运,她的丈夫十分了解她,记忆中大多数礼物都是不会出错的艺术品,这样她就没有任何方式来羞辱他——哪怕是以微笑的手段。
他还明智地在女儿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亲密行为,就冲这一点,她也会和他过上一辈子。
她舍弃了自己平日里玫瑰花一般的穿衣风格,今天她必须扮演一个可怜的家庭主妇。
她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半个小时之前,那时她刚刚从商场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并且将今天的快乐分享到朋友圈,她就接到一个电话。
“您好,您的丈夫因涉嫌卖淫嫖娼事件现已被拘留......”
原谅她的第一想法竟然是觉得疑惑。
为什么他不去找个情妇,反而选择这样一个愚蠢的方式?
外面的小鸟叽叽喳喳的,穿越了那株大樟树的重重绿叶停在了窗台上,透过透明的玻璃看着这个平静的人类女人,鸟类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它们叽叽个不停,乒乓球大小的脑袋左点右点。事实上,这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好,可她仿佛能透过一切屏障听见这讨厌的噪音。
她皱了皱眉,一边和警察说些没用的套话,一边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上,这窗帘是淡粉色的,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颜色,刚刚相爱的那几年,他什么都愿意依着她。后来,他们终于免不了相互厌倦,但是他们都是从体面家庭长大的人,懂得如何在厌倦下继续相敬如宾地生活,事实上,他们一直做得很好。
但是,他现在,已然让她蒙羞了。是他先破坏协议的。
这并不是一件大事,凭借他们的家族势力可以轻易解决,可名声是挽回不了的,特别是她的名声——让自己的丈夫落到招妓的地步,她已经可以想象她会遭受怎样的羞辱。
不,她不可以遭受这些。她一直是最骄傲的玫瑰,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她卸下脸上的鲜艳的妆容,呈现在镜子里的是一张清秀的属于女人的脸,值得注意的是,她的成熟不是岁月或者生活经验赋予她的,而是少女梦境中的苦难所带来的——别人的梦早已结束,她却被囚禁在梦里——对世界不正确而且执拗的看法导致她将自己的生活看成是一场完全的苦难,她怀着自以为的坚强抵御苦难,于是她的成熟不可避免的带了点做作的气息。
她不能像平时那样生气勃勃地去看她的丈夫,她需要表现得伤心、失望、甚至痛苦。
看着梳妆台上种类齐全的化妆品,她露出了一丝天真的笑容。
她尽量将自己涂抹得苍白但是又不至于突兀,这可是个精细活,伤心过度的苍白和病弱的苍白之间差别可不是轻易能被把握的,她十分小心地上妆,眉毛,眼妆,腮红,唇彩......一步步来。
最后她看着自己的成果,低声嘟哝了一句:“我可真像林品如。”仿佛从中得到了某些灵感,她开始模仿林品如的表情,多亏她不俗的戏剧表演天赋,一切都进展得很好。
还差一个艾莉。妓女可不配当艾莉。
他干嘛不找个情妇呢?
当她像一个家庭主妇范式一般地走出家门时,突然有些难堪,为自己此刻的姿态,她从未做过这样虚伪的事情,一直像个少女一般坦诚,直到生活真实的苦难向她走来,她还后知后觉,但此时,她终于感觉到了痛。
她近乎慌乱地戴上墨镜,点火,开车。
还好女儿去参加夏令营了,不然该怎么向她解释她的父亲因为招妓被关进了警局,而她的母亲,却这幅样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上的云越积越重,仿佛能触及人间的高楼,颜色墨黑几乎发青,空气却还留着夏天的燥热,行人匆匆来去。她被堵在了路上。
她的手仍然十分紧绷地挂在方向盘上,双眼警觉地观察每一个可以前行的缝隙,但是,没有,没有,没有,统统没有。
她觉得有点烦躁,于是拿出一颗薄荷糖在嘴里用力地嚼着,糖被牙齿碾成粉末,布满口腔,开始伤害每一个细胞。
她赶紧给自己灌了一口水,但是嘴里那股恼人的薄荷味还是纠缠着,冲乱了她的脑子。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她的嘴里也是这么一股薄荷味,当时她在干什么来着,哦,在嚼口香糖,当时薄荷味还没这么讨厌。
前面有了一个一米的空间,她赶紧开了上去。
还有很远,但也不远了。她想。
她又嚼了一颗糖——这该死的车里只有这个东西。这是丈夫的车。
她又喝了一口水。
她的双手已然不再紧绷,松弛地放在两侧,嘴里那股薄荷清凉的味道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滑过食道,沉淀在了胃里。
她慢慢感受这一切,顺从身体,闭上眼睛。
一阵雨声吵醒了她,时间应该没有过多久,毕竟前面的车依然和她紧紧挨着。
雨刷无力地驱赶着源源不绝的水流,它的女主人透过这没有用处的努力看向外面这个突然朦胧起来的世界,看了许久。
她想到了她久远的青春,那是在南方,一年四季都有雨,停不下来,从前她总觉得厌烦,她讨厌打伞,所以她常常被淋不成样子,而这当然也加重了她的厌烦。
她不喜欢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来都是。
但是,她的丈夫去招妓啦!
可是这怎么能怪到她身上呢?是他不爱她的。
她能做些什么呢?在这个家里,除了他的尊重和爱,她还能拥有什么呢?
她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糖,这次她没有不耐地将它嚼碎,她细细地品味着,让它从上口腔滚到下口腔。那股清凉的味道占据了她整个身体。
她和他第一次接吻,也是这个味道。
她不断地塞着糖,时间在糖的融化里变慢又变快。
雨停了,道路畅通了。
这两者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她不知道,但是也不想去深究了。
她驱车直往警察局,路过了好几个红绿灯,它们艳丽的颜色照亮了她苍白的脸。这是真实的苍白,来自于她的身体,甚至已经透过那精致的妆容显露出端倪,事实上,她的化妆技术还是不够好,妆容里的苍白还缺少惊慌,虽然已经由她本身的情绪补上。但是这种惊慌被掩盖在粉底下面,甚至显得有些虚假。
以至于让它上面的伤心以及痛苦都多了一丝烟火气。
终于,她带着这复杂的苍白看见了她的丈夫。
这个曾因风度迷人而夺取她芳心的男人,此时露出了他中年人的疲态,他的胡子没有打理显得有些粗犷,头发也乱糟糟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棕色眼睛里露出来的像孩子一样的恐慌以及无助几乎让她落泪。
她的心有力地跳动,她想拥抱这个男人,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他们已经多久没拥抱过了?她有些恍惚。
但是她明白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又爱上了他。
从前她爱他是因为他的强大,现在却是因为他的弱小以及愚蠢——他为什么不去找个情妇?
她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肩上。
呼吸里清凉的薄荷味拂过他有些发胖的脖子。我会和他过一辈子。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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