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特尔

作者: ce7e0d1a1f72 | 来源:发表于2019-03-30 21:19 被阅读41次

      玛丽端着一盆刚摘下来的玉米,像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往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叫着珍妮的名字。她穿着宽松的碎花长裙,试图遮盖肥胖,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到她越来越圆润的身躯。裙子在风中左右摆动,她腰上的一圈肥肉像波浪一样起伏。

      她穿过客厅,到了楼梯拐角的地方,再往前走几步就到厨房了。她停下来,似乎不打算继续前进。我静静地站在厨房内侧的墙边,不发出任何声音。她拿起一把折叠椅,转身往回走。到了门口,她拆开折叠椅,坐了下来,开始剥盆子里的玉米。

      我悄悄地移动到火炉旁,轻轻地坐在塑料椅上。

      过了一会,外面响起了女人说话的声音。珍妮回来了。我站起来,缓慢地从屋子的后门走出去,绕过周围的几栋房子。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炉灰,装作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从十字路口往屋子的正门靠近。

      珍妮和玛丽面对面坐着,我经过她们的时候,后者正在就她手中坏掉的黑色玉米侃侃而谈。玛丽看到了我,邀请我加入她们的谈话。

      玛丽说最近买到的玉米质量越来越差,以前的玉米颗粒大,叶片薄,现在的不仅颗粒小,叶片厚,而且时常会遇到干瘪发黑的品种,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让人防不胜防。珍妮回应说是啊,挑选玉米的时候必须得仔细看,不然很容易就会选到坏的。

      “这是当然,一直都是这样。” 说完珍妮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她要去准备晚餐了,让我代替她和玛丽闲聊。我接过玛丽的话,珍妮乘机溜走。她继续慷慨地陈述她对于玉米的见解,乏味又无趣,我面带微笑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附和说是的,没错。

      玛丽是住在隔壁的单身女人,身材高大而壮硕,总是穿着同样款式的大码连身裙,头发乌黑茂密,披在肩上就像一条厚实的黑色围巾。她有一个孩子,在上大学,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才会回家,如今她一个人住在街道对面的两层房子里,工作是在不远处的委员会办公室做些杂活。一有空闲时间,她就会来找珍妮闲聊,通常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有一次她大清早起来敲门说发现蔬菜涨价了,从原来的一块三毛变成了一块五毛,

      “据商家解释,涨价完全是因为装蔬菜的塑料袋涨价了,可是塑料袋看起来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她撇着嘴说不能让这些人的阴谋得逞,她决定以后不买小白菜了,用菠菜来代替。

      这样的事情她每天要和珍妮讨论好几次。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和珍妮竟然会有话聊。珍妮比她小十几岁,在镇上的医院工作,每天接触的人除了病人,几乎就只有我。珍妮不爱和别人说话,至少不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们俩能有什么好聊的?

      “想想她还是挺可怜的,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无依无靠。”

      珍妮把浴室门打开一条缝,裹着薄薄的毛毯,走了出来。水雾从缝隙里往外涌,黄色的灯光照在朦胧的雾上,弥漫着暖暖的气息。

      “她说的那些话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真想让她闭嘴。”

      “我保证你没有认真听她说话。你知道史密斯家的儿子和他女友又分开了吗?这事要不是玛丽给我讲,我还不知道呢。

      “她经常讲周围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对我来说,她可是消息的重要来源。”

      “这就是大家讨厌她的原因。把坏消息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却让大家不至于对周围的事一无所知。自从社区每周的集会取消之后,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听说欧文的消息了,还有布兰德。”

      珍妮说因为玛丽教会了她很多东西,所以她必须像对朋友一样对待她。这一点显而易见,珍妮对每个人都是以朋友的态度,温和而友善,不要说玛丽,我相信就算是个陌生人,她也会以同样的态度对他的。不过有时候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无可奈何。她一味迁就别人,只想让别人感到舒适和放松,却从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当别人发表言论的时候,珍妮从来不会打断他们,也不会粗鲁地立马反对,而是静静地等待,特别是当玛丽一直重复说一件事情的时候,她会等玛丽停下来之后,才小声地隐晦地表达内心的焦急和反感。而相反地,玛丽几乎不会意识到别人言语里面的隐秘的含义,她依然滔滔不绝地发表她的长篇大论,珍妮只能闭上嘴巴,并假装很感兴趣地不时回应玛丽,以免让她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珍妮总是主动原谅别人的过错,从来都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上次玛丽来借竹篓,她二话没说就把它借给了她。过了几天,竹篓真正的主人来要回这件东西的时候,她才想起来玛丽竟然还没有还给她。当她急急忙忙地去找玛丽要回竹篓的时候,玛丽坚持说早就还给她了。最后珍妮只得不停地道歉,请求另一个人的原谅。

      “我是你的话,就再也不理她了。反正周围的人都是这样做的。”

      珍妮眨眨眼抿着嘴巴表示这违背了她的原则。这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一旦玛丽对她微笑,或者轻声细语地和她说些意味深长的话,她就会本能地原谅她之前所有的过错。这样的品质,让珍妮成为了玛丽所称的“最好的朋友”,也让珍妮深受社区其他人的欢迎。

      珍妮换好睡衣,钻进被窝。我躺在双人床的左边,珍妮躺在右边。

      “经过一天的劳累,我已经没有精力管其他人了。”

      “今天医院有很多病人吗?”

      “比昨天还要多。”

      “难怪回来这么晚。”

      “天气忽冷忽热,昨天晾在衣架上的衣服,今天还在滴水。”

      “没办法,明天可能会回来得更晚。”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从上往下一根一根梳理。她的头发虽然稀少,但是像羽毛一样又细又软,在灯光下偏棕黄色,配上白皙的皮肤,我忍不住亲吻她的额头。

      “睡吧。”

      她把头发从我的手里抽出,放在枕头的上方,侧过身背对着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她累了,于是放开了她的手臂,回到床上属于我的位置,侧过身,和她背靠着背,闭上了眼睛。

      埃斯特尔究竟是哪一天到这儿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忙于修葺被风吹倒的雨棚,几乎从不出门,珍妮提起埃斯特尔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在我的印象里附近并没有名叫埃斯特尔的人。珍妮说她是前两天才搬过来的,住在公路尽头的那栋曾经废弃过的房子里。

      玛丽大声嚷嚷着要去埃斯特尔家看一看。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她不停地左右挪动身体,好像椅子上有什么尖锐的物体一样,木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发出吱吱的响声。

      “听说她是从镇上来的。”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从热闹的镇上来我们这个小地方?难以置信。”

      “可能她喜欢牛粪和羊粪的味道。”

      “是什么原因呢?或许是在镇上待不下去了?”

      说完她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就像在说电视里某个喜剧演员扮丑的精彩瞬间一样。她们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不需要说出来但所有人都心领神会的东西。人群之中玛丽的声音最大,她刺耳的笑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并在两侧的墙壁之间不断回荡。

      在以前,女人们聚在一起时谈论的通常是蔬菜的价格涨了多少钱,或者谁家的儿子女儿更有出息这一类的话题。而那个名叫埃斯特尔的人来到这儿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显然让女人们都兴奋了起来。关于她的所有情况,例如她从哪儿来,是否已经结婚,父母在哪儿,以及她通过什么手段维持生计,成为了女人们如今每次碰头必定提及的内容。

      史密斯太太说她的一个朋友认识埃斯特尔。他们曾经在同一所学校上过学。在她的描述里,从遥远的学生时代开始,美丽埃斯特尔就深受男孩们的喜欢。每天都有人给她写信,具体来说就是情书。她的抽屉里塞满了情书,但她从来都不会看,放学后直接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她很漂亮。”她反复强调。

      “你知道的,长得漂亮的人总是会有一些特权,比如把别人的信扔进垃圾桶。”

      “这么说,你朋友也给她写过信,还被扔进了垃圾桶?”

      “就算这样,她们还是人群中的焦点。”

      “我不会让她在这儿为所欲为。”

      “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你连你那整天不干正事的儿子都管不了。”玛丽大笑着说。大家都笑了

      史密斯太太的脸色变得难看,突然燃起的无法掩盖的愤怒让她猛地站起来,手插着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史密斯太太家生活条件优渥,而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她那游手好闲的儿子,他做尽了让她丢脸的事情。吸烟,酗酒,和女孩儿鬼混。之后在他还未成年的时候,轻而易举就和一个女孩儿上了床,史密斯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找到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使这件事情不至于让她颜面扫地。而没过多久,又有流言传出,说她的儿子和另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女人搞在一起。

      玛丽再次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不过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笑。

      史密斯太太气得叉腰走了,聚会不欢而散。玛丽留下来帮珍妮收拾遍地的食物残渣和乱七八糟摆放的桌椅。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过于坦露的笑声已经被大多数人所厌恶。当她说她希望留下来帮忙的时候,穿黄衣服的女人对她翻了个白眼,站起来径直走向门口,她说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一想起和某个人坐在一起就不痛快,当然是在玛丽背对着她的时候。史密斯太太故意吊着嗓子对珍妮说,她是只多么勤劳的小蜜蜂。她不喜欢玛丽这种献殷勤的行为,看到后总要冷嘲热讽一番。她认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忙,如果有人声称无偿提供帮助,他必定是另有所图。

      简单的清理过后,珍妮邀请玛丽留下吃晚餐,她欣然同意。

      玛丽对做饭很有研究,她说女人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做饭,而且是必备技能。这一理念来自于她的母亲,她曾经告诉过她只有精通厨房的每一件用具和每一种食物,才能让家庭更幸福美满。虽然我和珍妮都不能理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事实显然不是她说的那样。玛丽的父亲年轻时死于肺癌,她的母亲独自将她抚养长大。而之后,她的丈夫在几年前死于车祸,幸好她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不需要她过度操心。她没有女儿。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擅长做饭的女人并不一定能为家庭带来幸福。

      “如果当初我阻止他在雨天开车出去,就不会发生车祸。我从来不会在雨天出门,我讨厌下雨天。我爸爸也是在雨天死的。他在那天晚上咳血不止,我妈妈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有人接,她给他穿上衣服,想带他去医院。我躺在我的小床上背对着他们,假装睡着了,其实我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但我不敢动,我害怕发生任何我不想看到的事情,你知道的,和死亡有关系的事情对于小孩来说总是难以承受。我只能让我妈妈独自面对。她放下我爸爸,去外面发动汽车。可是她回来的时候,我爸爸就已经死了。”

      “可笑,他死的时候我竟然是醒着的。”

      “我看着他死的。”

      玛丽一边用刀切大块大块的肉,一边对着珍妮自言自语。尽管已经听过无数次同样的话,珍妮还是看着玛丽,认真地听她说完。珍妮的眼神像一块柔软的布,把倾诉者紧紧地包裹在里面,不让寒风渗进去一分一毫。无论她看向她的时候,是温柔还是同情,最后都会变成炙热的真诚,至少对珍妮来说是这样的。倾听是一种美德。

      晚餐一盘一盘被端上桌子,玛丽和珍妮变得开心起来。话题又回到了桌子上丰盛的饭菜中。关于鸡蛋卷的做法引起了珍妮浓厚的兴趣,她请求玛丽第二天在她空闲的时候来教她正确的做法,玛丽表示乐意效劳。

      晚餐过后,玛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珍妮处理完桌子上的碗碟,走到我跟前,坐在了我和玛丽的中间。晚饭过后,大家没有力气再争论任何事情,于是没有人发出声音,三个人安静地坐着。

      天色变暗,屋外下起了大雨,珍妮打电话说要很晚才回来,我询问是否要给她送去雨伞或是雨衣,她说不用。

      “我自己想办法,不用管我。”

      她的回应总是果断而坚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珍妮在早上出门前,会准备好一天的食物,看来今天我依然只能自己一个人吃了这些东西。厨房的冰箱里应有尽有,我迅速做好了两份晚餐,把量少的那一份放进冰箱的冷藏室。

      我坐在厨房靠墙的台阶上,把盘中的蔬菜和牛肉粒混合着用勺子一口一口放进嘴巴里。

      外面下起了大雨。尽管已经过了七八月,天气依然燥热,下雨的时候地面的热量仿佛全部转移到空气里,让人窒息。我坐着的台阶对面的是一扇不太大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不远处的池塘和为了防止河水上涨而修筑的堤坝。最近时常听到奇怪的声音,像是乌鸦的叫声,但是比乌鸦的叫声更尖细一点,断断续续,分辨不清在哪个方向。我想到电影里恐怖的场景,那些烟雾弥漫的森林里,通常会住着几个被遗弃的野人,他们在雨夜出现在窗户边,往屋子里看,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好。”

      我吓得连忙站起来,手上的盘子摔在地上碎了,食物散落一地。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我敲门了,你没有回应。我敲了很多次。”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全身湿漉漉的,捂着肚子,睁大眼睛看着我。她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膝盖处泛白的紧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以黑色为主有白色花纹的靴子。鞋子已经变了个颜色,白色花纹沾上了黄色的泥土。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不得已才进来,抱歉。”

      她不停为无故闯入这间房子解释。

      “我叫埃斯特尔,新搬过来的,住在这条路的尽头。”

      埃斯特尔,很熟悉的名字。

      尽管似乎并没有人正式邀请她到这儿来,但我意识到应该请她坐下来,进门的都是客人,应该得到客人应有的待遇。

      “没事,坐吧。”

      我领着她从厨房到客厅,指了指客厅的沙发,示意她可以坐在那儿,

      “坐会儿吧,等雨停了再走。”

      她站在沙发旁边,两只手紧握着背在身后,过了一会儿又松开,摸了摸衣服和裤子,然后把手放在衣服的兜里,轻轻地坐在沙发之间用于连接的硬木板上。那里本来是用来放置装饰物的地方,珍妮把沙发垫放在上面忘了拿走,让那儿看起来像柔软的沙发一样

      “希望不会把沙发弄脏。”

      “没事,不用担心。”

      我开始收拾地上破碎的陶瓷和食物残渣。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坐在了坚硬的地方,慢慢向其他地方挪动,动作很小,可我还是看见了。在此之前最常坐在那个地方的是玛丽,她说自己坐在柔软的地方不舒服,只有坚硬的位置才会让她有踏实的感觉。我时刻关注着那个地方,害怕玛丽肥胖的身躯对它造成损坏。珍妮对她说过无数次,那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可是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就坐在了那儿。

      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是,传说中的埃斯特尔,她的身躯竟然如此瘦小。她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鸟,呆坐不动。她的样貌和其他人的描述完全不同。在史密斯太太和布朗太太的口中,她是像玛丽一样的胖女人,而怀特夫人却说她高高瘦瘦,像电视里时装秀上的女模特,踩着十几厘米的高跟鞋,在众目睽睽之下搔首弄姿。

      实际上她的脸就是很普通的长相,只是看起来比较年轻而已。此刻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或许是想找毛巾一类的东西吸走附在头发和身体上的雨水,她伸长脖子左顾右盼,搜寻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很快她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家,便停止了这个鲁莽的举动。

      炎热的夏天,很少会出现持续时间这样长的一场雨。屋后池塘里的水位肉眼可见地变高了,街道上的灰尘溶解在水中,被带到土壤里。经过的车辆不断碾压凹凸不平的路面,溅起了不小的水花。天色变暗,埃斯特尔坐立难安。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去做,她一直看着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并时不时走到窗户旁边观察雨势,焦急地搓着手。家里没有可以借给她的伞。唯一的一把雨伞被玛丽借走了,她前几天声称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过段时日才会回来,而我通常不会在下雨天出门,所以我们几乎用不着雨伞。

      “你想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谢谢。”

      “我刚刚做好了晚餐,加热一下就能吃了。”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勉强接受了我的食物。我把原本预备给珍妮的那份用微波炉加热,精心装盘之后递给她,并嘱咐她可以食用放在桌子上的食物和饮料。她连忙感谢,说我是个热心的人。我笑了笑,回到厨房,继续收拾散落在厨房其他地方的陶瓷残渣。

      但很快我想到了一件麻烦的事情。离珍妮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近,如果雨还不停,她一定会看到坐在客厅的埃斯特尔。麻烦会随之而来。

      有一种麻烦源于女人之间让人捉摸不透的友情。珍妮看重和史密斯太太等人的关系,要是她们知道埃斯特尔在她家呆了一段时间,并作为客人享受了正常的礼遇,她们会猜测珍妮和埃斯特尔——一个他们不屑为伍的人——走到了一起。到时候珍妮会面临艰难的选择,但她从来都不擅长做选择。

      幸运的是,雨很快停了,埃斯特尔对我说了声感谢,便很快离开了这里。

      她离开后过去了几分钟,珍妮从某个邻居的车上下来,走进客厅。

      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厨房的洗碗池里有盘子和餐具,厨房的垃圾桶里有被打碎的盘子残渣,客厅的沙发有些地方颜色较深,是被水浸湿的痕迹,客厅的窗户开着,雨滴飘进来,一大部分落在地上,少量落在浅黄色的窗帘上,像被墨水染上的污点。

      珍妮似乎没有看到这些,径直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你吃晚餐了吗?”

      “我吃了。你呢?”

      “我也吃了。”

      她看了看水槽里的空盘子,关上冰箱,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卧室躺在了床上。

      关于埃斯特尔在公路的尽头开了一家“男士理发店”这一话题,让社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包括从来不参与讨论的男人们。但关于这件事所有的讨论都在私下进行,女人们从来都不会在光明正大的场合发表任何私人见解,她们关心的东西太多,在乎的东西太多,导致她们的顾虑也很多,一旦因为口不择言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会让她们懊悔万分。

      我能感觉到大家言语里的谨慎,没有人会公开谈论这件事儿,特别是周围有异性的时候。就算是在只有男人们的圈子里,大家也是笑而不语。就像这是一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样。我很好奇每当谈话内容必定触及到“男士理发店”的时候,大家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去过,你没去过,对吧。”

      “我丈夫不可能去过。”

      “听说她的手艺不错。”

      “我想知道房子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实际上没有人会一整天盯着公路尽头那间正常的男士理发店不放,那样的举动无疑会让人觉得小肚鸡肠。也没有人会时刻关注自己的丈夫是否光临过那栋重新焕发生机的废弃房子,至少在和其他人的交谈中,没有人会这样。大家都毫不在意,甚至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情。她们总是要尽力表现出相信的样子,那是仅存的体面和尊严。

      男人们擅长伪装,女人们互相猜疑。

      我知道史密斯太太和珍妮讨论过男士理发店的事情,珍妮说有时间一起去看一看,她说自己很惭愧,作为邻居还从来没有邀请过或拜访过对方。折衷的看法。她总是试图平衡其他女人那些隐藏的小心思,她看透了她们,却不会直接指出来,只是委婉地不断重申自己的态度。每当我靠近她们,史密斯太太会露出好奇的眼神,好像我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一样。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我没准备理会,就让她肆意宣扬好了。珍妮妄图改变她,一个无比可笑的想法。

      “改天我要去见见她说的那个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让史密斯疯狂。”

      “你见过埃斯特尔吗?”

      “见过一次。”

      “我猜是那个把沙发弄湿的人。”

      我以为那天珍妮行色匆匆,没有注意到打碎的盘子,或者是浸湿的沙发。

      “是。”我不想隐瞒。

      “看来你和她已经认识了。”

      “就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不清楚,只是见过一面。”

      珍妮很少会反复地问我同一件事情。如果意识到我不愿意说,她会立即停止揣测。她会沉默一会儿,或是换一个更轻松的话题。同样的,我也尊重她的意见,对她不愿说的事情绝不追问。在处理生活大多数棘手的事情时,我们基本上都能轻易达成共识,这让我们的关系变得不那么紧张。

      我和珍妮走到一起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因为我们的性格非常相似,也很合得来,我们在必要的时候能侃侃而谈,在关系紧张时能保持沉默,这或许得益于在同一个地方类似的环境中长大。

      珍妮和我一样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她的父亲是货车司机,后来转做木材生意,母亲是小学老师。按照正常的轨迹,她上学,毕业,工作,然后和我结婚。在她漫长的二十几年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计划进行。如果要说她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就只有她中学曾经有一次无故旷课离家出走。她妈妈找遍了学校和家周围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最后她在遥远的外婆家找到了她,那时候她正咬着一个冻硬了的果冻,抱着橘色的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珍妮给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特意强调,这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当时她的心智太不成熟,以至于让她的妈妈担心到眼泪不住的流。确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但是她为什么又孜孜不倦地反复向我描述她当时的心情呢?这一定是一件让她难以忘记的事情,而且她知道我愿意听她说话,所以她才如此放松且富有激情地讲给我听。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起来,眼里只有那只懒惰的猫。”

      那也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件她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忘记的事情。除此之外,她只是一个大家眼中完美的女人,具有周围居民们公认的优秀品质,任劳任怨,大度包容,而且温和谦让,这让认识她的男人们对她赞不绝口,女人们也很乐于和她说话聊天。

      “虽然有时候他们的热情会对我造成困扰,但是受到大多数人的喜欢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我尊重他们,就算改变一下自己也无所谓。我已经不是几岁的小女孩了,不能抱着猫在院子里跑。”

      “说回这个叫埃斯特尔的人,我已经迫不及待见见她了。”

      我时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门口,穿着时髦的衣服,在阳光下闭着眼睛,像是在享受太阳带来的温暖,驱散逐渐寒冷的空气,又像是在皱着眉头思考什么烦心的事情。她衣服上金属拉链摇摇晃晃,被阳光照射发出一道亮光。尽管穿的衣服比我初见她的时候多了不少,但是依然能第一眼就看到她瘦小的身躯,纤细的双腿和手臂。她和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问好,路人们同样以热情的手势或者亲切的问询回应她。她对男人和女人暗地里的议论毫不知情。没有人会告诉她,单身小伙子们从不会在意这些,女人们不会说出来,男人们也不会说。

      她没有做错什么,却受到其他人无缘由的猜忌。

      她没有做错吗?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或许她们说的是真的。在灯光明亮的理发店后面,是暗红色的房间,还有一张沾染过无数男人浓郁气息的单人床。谁知道呢。

      可小孩们很喜欢她。因为她说话的声音,语气,和那些奶声奶气的小孩一模一样。这让中年女人们匪夷所思,也更加反感。诸如怀特太太这样暴躁的妈妈禁止小孩和她有任何接触,但她总能通过一些方法让小孩们迫不及待地跑到她的身边,并且不顾妈妈严厉的目光,拉着她的手,往更远的地方跑。我对这种奇妙的能力深感好奇。

      有一次埃斯特尔和三四个小孩在公路上放风筝,风很小,风筝飞到房子那么高的时候,风停了。风筝垂直落下来,落到玛丽家门口的榕树枝丫上,线被树枝扯断了,小男孩哇得一声哭出来。(玛丽家的门依然紧闭,她还没回来。)

      埃斯特尔站在树下检查风筝是否损坏,她摇了摇树的枝干,然后脱下外套,抓住树的枝干,爬上那棵高大的榕树。

      她穿着毛呢大衣,系着厚厚的围巾,我以为她是像史密斯太太那样从不轻易施展身手的人。(史密斯太太大腹便便,臃肿的身体让她走起路来只能昂首挺胸,从不低头,不过她家境富裕,除了最基本的生活技能之外,确实不需要做多余的家务活。)

       “你还会爬树。”我问她。

      “小时候经常爬树,现在已经很久没做过了,重新试一试,发现不难。”

      她把风筝还给小孩之后,向我走过来。

      她的头很小,脸也很小,红润的脸颊像还没熟透的苹果,我能清晰地看到被冷风吹过后的细小的折皱。她的鼻子尖尖的,鼻翼很窄,几乎和嘴巴一样宽。她说感谢我上次的款待,希望能借此邀请我和珍妮去她家品尝她亲手做的食物。我想起今天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便准备推脱。和她一起放风筝的小女孩跑过来牵着她的手,开心地炫耀说风筝飞上天了。她热烈地鼓掌,夸奖小女孩和她的朋友们很厉害。

      我发现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拒绝她。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去看一看,看看她的家,公路尽头那栋废弃过后又被重建的房子,那个房子后面是不是有暗红色的灯光和一张床。或许我早就想答应她的邀请了。

      “我先做完手上的事,过几个小时再来。珍妮还没回家,恐怕是不会来了。” 我为珍妮无法赴约向埃斯特尔表示歉意。珍妮早些时候打电话说晚上回家的时间会推迟到很晚。

      我按约定的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埃斯特尔的家里。餐桌设置在专门用来理发的房间的后面。房间的灯光清澈明亮,让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见。房子有两层楼,楼上有两件卧室。她领着我在房子里四处走动。户外平台上种满了花,大多数已经枯萎了,她说这些花才种下不久,很快开放,又很快凋谢,不像长在地上的植物,生长的时间长,花期也长。下过一场大雨,天色依然灰暗。远处的山顶被大雾笼罩,她打了个哆嗦,关上了门。

      卧室的灯光是黄色的,床很小,只睡得下她一个人。床头有一幅画,被木质画框精心装裱,挂在一面墙的中央。画上有浅蓝色的天空,深蓝色的大海,黄色的太阳,白色的海浪,还有浪花互相冲击形成的泡沫。我想起我的外婆家也有类似的一幅画,我还为它拍过几张照片。

      她在桌子上铺了热带水果图案的桌布,然后把炸好的香肠,土豆牛肉这些东西端上来。我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说可以先准备好盘子。我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只找到了两个装过果酱和蜂蜜的碗,我把它们用水冲洗干净,按大小依次摆在桌子上。

      大雾从山上扩散到房子周围,连几米远的苹果树都看不见了。我关上落地窗,把窗帘拉到中间位置。

      他很喜欢吃牛肉,我也喜欢,我们很快把一盘牛肉吃光了。

      喝过酒之后,她的脸变得红彤彤的。我问她理发店的生意怎么样,她说还行,能养活自己。我说如果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可以说出来,大家都会帮忙。我对玛丽也这么说过,按照惯例,这是一种客气的说法,就像问对方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做一样简单。

      她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大笑。

      “我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小孩会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他们从来不骗我。”

      她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倒进喉咙里。

      “她们像一群骄傲的长颈鹿。”

      “某种程度上,我也不喜欢这种。不过不用管,想想觉得没什么。”

      我试图站在她的角度,用尽量简洁的言语安慰她。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乎不愿意多说,很快平复下来。她开始介绍桌上的食物。

      “这是炸的,上面绿色的是薄荷,这个我熬了很久,汁液又香又浓。”

      她卖力地介绍这些东西,尝试让我们两个人都开心一点,我却始终难以从刚才沉闷寂静的气氛中转变过来。她穿着纯白色的风衣,黑色的长裤,笔直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胸前微微凸起。

      我想到她的脆弱与坚强,想到她的坦诚与羞怯,无可避免地慢慢滑入了她的深渊。她耷拉着眼睛,嘴角上翘,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珍妮的场景,我们同样面对面坐着,她说着话,时不时看着我的眼睛,然后避开。

      珍妮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秒钟便迅速消失了。

      “你没听我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开始自顾自地讲她的父母,她的生活,还有想法。似乎是关于想要去很多地方这样的话。我只注意到了最后一句,她说她准备走了。

      我惊醒。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准备说点什么。

      窗外的雾越来越大,像舞台上的干冰一样,从窗户的缝隙中涌进屋子里。

      突然,落地窗外面,一个女人紧靠着窗户经过。她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转过头消失在雾中。我只注意到了她浓密的头发,和肥胖的身体,没有看清她的脸。

      我把手从埃斯特尔的肩膀上拿开,回到座位上。

      我没有理由阻止她离开,她是谁?我们仅仅见过一面,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

      “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离开。”

      “这是我的自由。”

      她继续歇斯底里地大笑。

      借口,一定是她的借口。为了什么?自由?难道只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离开。

      自由是什么。是一个明确的目标吗?这也能当成借口吗。可笑。那种偶尔闪现的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影子。她竟然认为那样的东西会存在。

      我感到一阵恶心,几乎要呕吐。一定是我对桌上的某个食物过敏。我跑到垃圾桶旁边,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埃斯特尔也站起来,给我递纸巾,她说她从来没有过敏,所以很抱歉没有抗过敏药。我说别担心,很快就没事了。

      我觉得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于是感谢她的款待,拿上沙发上的外套,匆匆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我加快脚步,却始终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哪怕是一眼。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仓皇离开。我不敢回头,害怕和她的眼神交汇。

      过了很久,当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只看到白茫茫的大雾,身后的一切都消失在雾中。

      前方好像传来了珍妮的声音,清脆响亮。

      不对,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是埃斯特尔的声音,来自世界另一边的呼喊。

      埃斯特尔走了。她最终去了哪儿,回家了,还是去了更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玛丽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剥玉米。她回来了,好像是昨天回来的,也好像是前天。我靠着墙,悄悄地走进家门,唯恐她叫住我。她肯定会一个劲地向我讲述她这些天在外面的所见所闻。我还怕她问我埃斯特尔的事情,埃斯特尔为什么搬走了,没人能给她解释清楚。

      其实我更不想听到珍妮说到这件事,我难以回答珍妮关于埃斯特尔的任何问题。但奇怪的是,自从埃斯特尔搬走之后,珍妮再也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些什么。但她为什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从来没有问过事情的起因和结果,就像她对整件事情了如指掌一样。

      玛丽无意中提到,有一天她看到珍妮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像是要出一趟远门。

      那她为什么最后又留了下来。而且她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件事,什么也没说。我曾经有预感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但最后什么都没发生。

      像往常一样,每个晚上,她都用同样的方式牵着我,亲吻我,拥抱我。我们躺在双人床上。我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她不太光滑的皮肤上凹凸的骨头和经脉,真实而平庸。她微笑着并熟练地亲吻我的额头。

      我们愉快地看着对方,满足的拥抱着。就像我们会一直这样拥抱一样。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埃斯特尔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gpteb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