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望穿秋水
1.问卦
想当初要不是父亲步步紧逼,威胁利诱,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的母亲哪会16岁不足就远离家乡与他结婚?年纪轻轻24岁就守了活寡,没有过“荣华时笑看花落,落魄时共数闲云”夫唱妇随的好日子,而是过着望断南飞雁可望而不可即的长长久久达半个世纪的异地分居生活。
可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别说还生了三个孩子。母亲是怨父又思父,对他爱恨交加。“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小时候,我记得邻居二婶婆家有一尊漂亮的滴水观音菩萨。不知父亲死活日夜思念又求告无门的母亲十天半个月就去拜一次菩萨。似乎只有这样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会平静一点下来。
连载《梅庐往事》二十一.母亲说心诚则灵,每次去之前总是把两只手先洗干净。二婶婆一见我们母女俩到来二话不说,就从柜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菩萨抱到一张案桌上。母亲点着三炷香,虔诚地跪在地板上,口里轻声念着父亲的生辰八字和保佑他平安无事的话语,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把袅袅生烟的香烛插在观音菩萨前面的一个小香炉里。
随之将一双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把旁边一对打磨得很光滑油亮如同猪腰子一般的杯筊合在一块,然后掷地有声,两片杯筊落到地上翻了个跟斗才安静下来。如果两爿“猪腰子”正面都朝上就要重新再抛一遍,直到一块面朝上一块面朝下才可以抽签。
杯筊 卦签母亲噗通一声重新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地斜抱着签筒用力地上下摇动,沙沙沙,沙沙沙,写着不同殲语的49条竹签在竹筒里参差不齐地往外蹦,每次往外蹦一点,蹦得最快最先掉到地上的那根就是所要抽的签。
我最常听到母亲照本宣科念的签文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识字不是很多的母亲对那些殲语似懂非懂,可“下、下下签”这些字眼是认得很清楚的,因而反倒增添了她几分担忧。
为了再一次验证父亲的命运如何,一天,,母亲牵着我的手到街上一算命先生处“卜鸟卦”。
连载《梅庐往事》二十一.一位算命先生蹲在地上,面前铺着写有殲语画着图的几十张卡片,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如同纸牌一般,旁边一个精致的鸟笼里关着两只漂亮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算命先生装模作样地一根一根按着手指头,装腔作势地拉着长调念着父亲的生辰八字“黄某某,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求运气。”念完沉吟不语片刻,随即打个响指对着母亲喊道:“有-了!”随即把一只小鸟从笼子里放出来。
说也奇怪,这小鸟似乎被主人驯练得有素,也不会背叛主人呼地一下飞走,只轻盈地呼扇着小翅膀,两只小脚丫在彩牌上踩过来踏过去,一张嫩黄的小尖喙啄啄这张牌,又磕磕那张图,最后叼起一张,先生立即取过来,只见上面画着被拦腰截断的一节翠绿色的竹子,一条青蛇正从竹子里露出一个头,血红的口里伸出两条黑信子,旁边竖着写有一行字“蛇落竹筒节节难”,又是一个下下签……
算命先生对着母亲絮絮叨叨地解释:“看这张图和字哩,这个大哥现在运气不怎么好,可以后会有出头之日的,大嫂,你别担心……”
他也没告诉母亲人在何处,到底是死还是活。有关父亲的信息仍然是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母亲丢下钱心事重重地拉着我茫然地离开那里。
她这样东求西卜,不惜把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一点点钱投进卜卦先生的口袋,只想求得心理上的一丝安慰。可那张不代表吉祥如意的图与那句话却深深地烙在母亲的心坎上,时不时地会想起,使得她日夜忧心忡忡。
日子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母亲的思念与忧愁与日俱增。
接踵而来的麻烦事连连不断:大孩子该上学了要准备学费文具书包等学习用品,米缸里的米吃不了几天了要砻谷碓米,柴火不多了天一放晴就要上山砍柴,小囡囡这两天好像有点感冒发烧,小弟经常喊肚子疼是不是又有蛔虫了?那件衣服的女红这两天要赶着完成送还给裁缝师傅,还有小猪吃的米糠撑不了两三天,明天清晨要记住到秧田里捞点浮萍回来……大事小情没完没了,有时晚上睡觉前母亲会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数落起来,深怕第二天会忘了似的。
她满腔愁绪却找不到一个人诉说,只有独自发愁,独自定夺,日夜“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2)卧病在床
1963年,我初中毕业因为"社会关系复杂"没能上高中。喜欢读书、清高又自信的我,事先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一时无法接受,犹如从高高的云端跌落谷底,哭得很伤心;
早在1955年,记忆力很强很聪明的哥哥小学毕业时因为要帮衬母亲养活一家四口人,毅然舍弃了参加升学考试的机会;1964年,诚实善良年年都当班长的弟弟也因父亲的关系,小学毕业考初中时名落孙山;
三个孩子都没读书了,都回到了家里。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思念父亲,加上大跃进那几年当了一名两百多人大食堂的炊事员,责任心挺强的她每天早上三、四点天还没亮就起床提着走马灯去煮饭,晚上拾掇完食堂的琐事回到家里又要忙这忙那,本来睡眠就不好的母亲,从此落下了失眠症。
晚上,她经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时独自想到伤心处,不禁“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终因长久以来操劳过度,身心俱疲,患上了神经衰弱病,睡不好觉,吃不下饭,浑身无力,那年她才三十几岁。
母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后来竟然卧床不起,神情黯然,眼圈发黑,头晕脑胀,弱不禁风,坐起来只要碰到冰凉的床边,就会一个激灵连连打喷嚏,要先铺上毛巾才敢坐上去,甚至虚弱到居然连拿上筷子都会受凉感冒;要不是我亲眼目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
母亲很怕风,额头上包块布躺在床上,形容憔悴。那时家中不但缺钱,母亲还忌口,吃饭如爵蜡,三餐就是半碗稀饭和一点酱油,不是不给她吃其它饭菜,而是一吃就不舒服就反胃,只是用筷子头沾一下酱油放进口里砸吧砸吧,一盏酱油竟会吃上十天半个月,身体愈加地虚弱。寻医问药也不见好转。
无可奈何的哥哥为母亲求神问卜、请仙打醮。
请来的道士在母亲睡的房间里敲锣打钹,翻着白眼,摇头晃脑,一会儿上上下下地抖动四肢,一会儿又噗咚噗咚地上蹿下跳,弄得地板嘭嘭地响,口里念念有词“谢女士,今年37岁,正月十七午时生……天灵灵,地灵灵……”,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才逐渐平静下来。
他清了清嗓门,手舞足蹈,神灵活现地说他刚才去了一趟地府,见到了你们的爷爷,老人说他缺钱花,房子被水淹了,日子很不好过……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对哥哥说爷爷的坟墓朝向不对,墓穴里面的水流不畅,所以你们家运不济,应该重新翻修。
然后哥哥不得不去另请了一位地理先生来把脉。那位先生拿着一个月饼大的黑色罗盘,在一座山坡上对着我家的房子转悠来转悠去,眯着双眼这里瞧瞧,那里瞅瞅,说得神乎其神,最终选定一个地方。
为了母亲能早日康复,哥哥只好对那些高人言听计从,伙同请来的师傅把爷爷的墓穴挖进去,说来也怪,穴内确是湿润润的布满水渍,把骸骨捡出来后重新移葬在一个地势稍高向阳的地方;
迷信这东西就像抽鸦片,一旦迷上了就会越陷越深,甚至深信不疑,不可自拔。为了治好母亲的病,无路可走又束手无策的我们仨孩子,就像无头苍蝇到处乱窜,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东挪西借,也花了不少钱。
按照嘱咐,一个晚上半夜三更,我和二婶婆一起提着灯笼,把斋食茶酒香烛纸钱趁着夜色摆放在三叉路口,好让那些鬼神路过这里吃饱了揣上钱财远离我家远离母亲的躯体……
另一个大仙说你母亲是有一次走夜路撞上了鬼魅,神魂被勾走了,应该这样这样做才有救。
一天晚上,在夜深人静时热心肠的二婶婆又陪同我一起,带上畚斗扫把和母亲的一件衣服,来到一段僻静的路上,我向上扬了扬衣服,口里念道:
“阿姆快回来,阿姆快回来!妖魔鬼怪请走开!快快走开!”又用扫把往畚斗里扫了三下,算是把母亲那丢失的魂灵给找回来……
不用说,母亲的身体依然如故,不见得有所好转。什么游地府夜遇鬼神失魂落魄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劳民伤财,瞎忙乎。
其实,我们也知道心病还要心药治。那是母亲长期操劳和思念亲人所落下的病,可父亲远在天边,远水解不了近渴。面对着母亲的病痛,我们小孩又能怎么样?只能遵循着道士大仙胡编乱造瞎指挥,以求得心中的一点安慰罢了。
我每天为母亲端饭司药煎汤打针一年多,可母亲的病一点也没有好转;
后来,我不得不陪身体虚弱精神萎靡不振的母亲,到六十多里外的县城精神病院住院。医院里关着许多疯疯癫癫大呼小叫的病人们,环境非常地压抑。
因思念读书此时也患上抑郁症的我与母亲在医院里相依为命,每日陪她吃药打针散步晒太阳,无所事事,无聊至极。
一天早上,我上街买东西,遇到一位初中时同班女同学,如今在县城上高中,想到同学们(全班只三人没考上)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自己却陪母亲在这“疯人院”里住院,不争气的眼泪情不自禁地稀里哗啦掉下来,伤心不已……
擦干泪红着眼回到医院,不得不面对现实。看到那些年纪轻轻或这样那样的原因就发疯掉,整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龇牙咧嘴的男人女人们,我不禁打着寒战,想想人生真的是非常的痛苦,特别是有这样那样的病痛。
我设身处地为母亲为自己着想,开导她,其实也是在开导自己: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如果病情再发展下去,像那些失去理智的疯子一样发疯了怎么办?或在街道上乱跑乱喊,被人耻笑被小孩撵赶,或被关在这里度日如年?那情景真是太可怕了,我越想越害怕。
母亲在我的鼓励与督促下,在医生的诊治和药物的辅助治疗下,焦虑的情绪逐渐得到缓解,病情慢慢地有所好转。
母亲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就回到家里静养。后来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中药调治,母亲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后来又反复病了一次,又带她去县精神病院和六都医院住院……个中辛苦滋味只有我最清楚。
(3)鸿雁传书
有些事说来真是很奇妙。1964年,六月里的一天清晨,一只喜鹊落在我家厨房前面一个洗脸架上的一根横杆上,“咔咔咔,咔咔咔”地欢叫着。
我和母亲听见了赶紧从房间里走出来,只见一只小喜鹊看见我们也不飞走,仍然转动着那双灵动的黑眼珠朝着我们“咔咔咔”地叫个不停。
我俩心里感到很纳闷:今天到底有什么喜事,喜鹊会这样不停地叫喳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喜鹊叫了一会儿忽地一下飞走了。我们呆站着好一会儿才醒过来。
难道真的如人们所说的,喜鹊一旦叫喳喳,喜事就会到我家?我们怀着狐疑的心态等待着有朝一日会喜从天降。
第三天早上九点多钟,一位年轻的邮递员背着邮包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是从马来西亚砂罗越寄来的,便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亲爱的娥……”赫然映入眼帘,知道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直到确信是父亲寄来的,才把信装进信封。
信虽然只是报个平安,但至少知道父亲在台湾还活着。他虽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运,可他毕竟给了我们生命,俗话说“血缘亲,炸断骨头还连着筋”,何况他也就是在母亲的家乡当过两年的乡长,威逼母亲嫁给他;还因为剿匪有功,当地老百姓还敲锣打鼓地给他送来一块上书“高风亮节”的牌匾,对老百姓也没有过什么血债,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蛋。
15年来,一家人日日夜夜盼星星盼月亮。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除了母亲无言的惦念,我们对父亲的归来似乎渐渐地越来越不抱希望。
可就在无望的时候,今天终于盼来了好消息。我欢喜若狂,怀揣着信向正在半山腰梯田上干活的母亲跑去,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老远就扬着信高兴地大声喊道:
“阿一姆一啰,阿伯的信从南洋寄回来了!”
“真的吗?给我看看。”母亲驻足一把抢过信翻过来转过去地看了好几遍,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周围的人也为我们拍手称快。
那天的天空似乎格外蓝,云朵格外白。
从此,只要知道有熟人到香港、马来西亚、新加坡等第三个地方办事、旅游,父亲就会想方设法地委托他们给家里寄信、寄钱。
奇妙的是,每当有海外来信与寄钱时,小喜鹊总会提早两三天来我家报讯,“咔咔咔”地叫,无一例外。
曾有蛮长一段时间,父亲通过一位在马来西亚经商的同宗远亲叔公给我们寄些钱。这位叔公有个孩子在台湾上学,父亲为他孩子垫付学资,叔公就把钱寄给我们。
那时只要是华侨寄回来的钱,都有相应地发放紧俏的粮票、布票、油票、肉票、糖票等。虽然是杯水车薪,可在那困难时期可是救了急,特别是母亲生病住院时我们还欠了别人的钱。
从此,我们从这些零星的来信中的只言片语,去逐渐填充塑造“父亲”这一原先抽象苍白模糊而遥不可及的形象。
父亲在信中引用家乡黄氏宗族六叶(六个兄弟)祠诗联告诫我们兄弟妹要和睦相处:
“六叶同开一样亲,
多生兄弟莫相争。
一回相见一回老,
能得几时做弟兄。”
在信中他告诉我们用“臭枳柴”(家乡土特产草药根,又名山苍子,乏力草)炖猪脚或是冲鸡蛋会去疲乏,瘦肉炖生地、当归、绿心豆能补血祛湿,说是奶奶在世时经常炖给他吃。
父亲在信中半文言半白话,还经常引用这些古诗词: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后来哥哥在文章中曾回忆父亲的家书,“短则一页,长可三张。密密麻麻,洋洋洒洒,蝇头小楷,工整端方,所言轻重有序,事无巨细,求答则应,皆无所挂漏。字里行间充溢着对大陆母子的关爱与思念……父亲的形象、思想、饮食起居、工作休闲等情形跃然纸上,渐显清晰……”
更为重要的是对于母亲,在她难以重负、身心俱疲,几近无望的时候,父亲寄回来了信与不多的钱,给了母亲有朝一日能团聚的希望与信念,身体也随之渐渐强壮起来。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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