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糊涂面

1

认识宋瑾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妈妈。那时候，因为我所在的单位和宋瑾的单位有些业务上的往来，我和宋瑾便渐渐熟悉起来。

那时候，她经常给我讲她和他老公认识的故事，像祥林嫂一般，一遍又一遍，每次都不忘了提那一碗糊涂面的事。

“都是那碗糊涂面惹的祸，把我给吃糊涂了，后来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宋瑾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嗔怪着，脸上却是笑靥如花。

宋瑾接着说，她年轻的时候虽然说不上十分漂亮，但也算是秀色可餐。她说这话的时候，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黑色运动裤，然后又笑笑说：“我就是不太会打扮而已。”

我抬头看她。那时候的她刚三十二岁，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周围一丝皱纹也没有。如果不是她那一身朴素的运动衣打扮，她站在人群里应该算是很出挑的了。

宋瑾说，她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也不是没人追，但是，不是她瞧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瞧不上她。结果，兜兜转转一路耽搁到了她二十八岁。

“其实我也不是说非得找高富帅之类的，我就是想找一个有眼缘的，老实本分，待我好就行了。我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工作也普普通通，我就想找个和我一样普通的人过很普通的日子，没想到这也很难。”

二十八岁那年，宋瑾的妈妈托人帮忙，给宋瑾介绍了一个事业单位的技术员。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根本不可能。我觉得我不可能会喜欢上他。”宋瑾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腼腆，就像一个刚谈恋爱的女生。

第一次，那技术员来她公司楼下等她。见了面，技术员低着头，一直在搓手，嘴里哆哆嗦嗦地问：“去哪吃饭？”

宋瑾见他第一面就觉得不可能，只是不想立刻伤了他的心，便说：“去吃糊涂面吧。”

到了面馆，面上来了，两人还一直没说什么话，技术员显然很腼腆，脸一直涨得通红。

那天的面是什么味道的，宋瑾说她都忘了，只记得其实她自己也很紧张，因为那是她第一次相亲。

“你相信吗？在那之前，我都没谈过恋爱。”宋瑾说着，像一个小女生一样脸红了，“所以，尽管我心里觉得跟他不可能会有发展，但他坐在我对面时间长了，我心里竟也紧张起来。”

吃完面，技术员说要送她回去。她摆摆手，说：“不用了。”技术员就呆呆地愣在原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真傻。”宋瑾说。那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2

宋瑾以为，这样就算完了。没想到，第二天下班的时候，那技术员又来了。

他在她公司楼下等她，见了面又问：“去哪吃饭？”

宋瑾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个男人，想着他赶在她下班点来等她，定是在单位请了假，又坐了很远的公交车才过来，也不容易，还是和他去吃个饭吧。

于是宋瑾又说：“还是去昨天那家糊涂面馆吧。”

吃了两次糊涂面之后，那技术员以为宋瑾很喜欢吃糊涂面，于是，后来每次来找她吃饭的时候，不等她开口，他就直接带她去了糊涂面馆。

其实，宋瑾哪里是喜欢吃糊涂面。第一次，因为想着以后不可能和他继续发展，不想浪费他的钱，而她所在的公司处在高档写字楼区，周围吃饭的地方都很贵，只有那家糊涂面馆最便宜。

后来，和他渐渐熟悉之后，知道他虽然是在事业单位，但技术员工资很低，而且还一个人在外租着房子，宋瑾心里就开始有点心疼他，更不想浪费他的钱了，于是，每次她就将错就错地跟他去了糊涂面馆。

“他太执着了。过去也有过男人追我，但没有像他那样追得久的。而且，他每天都风雨无阻地从他单位赶过来，每天都过来请我吃一碗糊涂面。”

二十九岁那年，宋瑾就和那技术员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技术员一贫如洗，东挪西凑的，拿了一万块钱给宋瑾家，就当彩礼了。

宋瑾的妈妈有些后悔，直呼上当了，要去找当时的媒人算账。媒人说：“人家好歹是个事业单位，工资虽然不高，但稳靠，以后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宋瑾妈妈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好在她老俩口都还有些积蓄，加上宋瑾这几年上班攒的钱，他们在市区里买了一套小一点的二手房，算是给宋瑾和技术员当婚房了。

结婚之后，技术员的工资基本上就够还点房贷，好在宋瑾工作多年，又是私企，工资还算可以，日子也勉强能过去。

一年之后，宋瑾生了一个男孩。有了孩子，家里又多了老人来照看，生活一下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有时候，宋瑾不免埋怨老公几句：“你说你们事业单位，几年都不涨一点工资？还有你，怎么干这么多年还是技术员？都不见往上升一升的。”

技术员心里也时常憋着一肚子气，这时候就会发作出来，他说：“谁知道呢。当初被招进单位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中奖了，我一个农村长大的，竟能进事业单位。没想到，在单位干了几年才知道，原来单位当初招我，纯粹就是让我来干活的。这单位里的人，大部分都是靠关系进来的，都不会干活，可单位提拔人的时候，考虑的又大都是这样的人。”

宋瑾知道老公在单位也不容易，埋怨他也并不是怪罪他的意思，只是，这日子，实在过得有点紧巴巴。

宋瑾和技术员都是老实本分之人，加上孩子还小，两人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谋些别的营生。

既然不能开源，就只能节流了。孩子出生之后，宋瑾买护肤品只买大宝，至于衣服——

“你看我现在还穿着刚毕业时候买的运动衣呢。”宋瑾再一次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黑色运动裤，笑着对我说。

我再一次抬头看她，她白皙的脸庞圆润饱满，充满光泽，大大的眼睛熠熠生辉。

那时候我就想：心地纯善的女人，其实是用不上那些高档护肤品的。

3

2012年的时候，我见到宋瑾，心里有些诧异：宋瑾似乎老多了。

其时，也只比我和宋瑾刚认识的时候过去两年，这两年，宋瑾似乎老得太快了。

“没办法啊，日子实在过得太紧。”宋瑾把我要的资料递给我，然后捋了捋额前的一撮刘海，说：“去年，我老公就辞职了，他重新考了研究生，现在去学校读研去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宋瑾一个人既上班又带孩子，赚的钱既要养家，还要供她老公上研究生。

工资有限，钱不够用，宋瑾每天晚上带着孩子在小区外面的街道里摆地摊呢。

“怎么不让你妈来帮着照看孩子？”我问。

“我哪里敢让我妈知道我摆地摊的事。”宋瑾说。

“那，这些事你老公知道吗？”

“不，我没让他知道。”宋瑾摇摇头，“他要是知道了，估计就没法专心学习了。”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隐隐地有点替她担忧，但具体是什么，当时我也说不上来。

“没事，再熬个两年就过来了。等他上完研究生，重新找个工作，日子就会好起来的。”宋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角的鱼尾纹微微颤着。

到2014年的时候，宋瑾果然熬出了头。她老公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一家私企，工资比过去在事业单位翻了两倍。

那一年，我每次见宋瑾，她都是容光焕发的样子，尽管她眼角仍然有浮起的皱纹，衣服一如既往的朴素，但精神头确实比前几年好多了。

我看她还穿着那一身黑色的运动衣，笑着说：“现在你老公挣钱多了，你也别再那么节省了，好歹也打扮打扮。”

宋瑾说：“节省惯了，旧衣服穿了倒舒服。还是多存下些钱，以后给儿子上好一点的学校。”

宋瑾笑着，眼神还是像我和她刚认识的时候那般纯净，这种眼神，只有经历生活沧桑磨难却依然保持内心单纯美好的人才能拥有。

那时候，我心里由衷地为她高兴：好人有好命，那碗糊涂面也算是吃着了。

4

得知宋瑾离婚的消息，已经是2017年了。那时候，宋瑾已经离婚两年了。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前，我和宋瑾依然有很多工作上的来往。然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离婚的事情。

那两年，她在我面前显得十分淡定，我有时候甚至会问起她老公的一些事情，她也显得非常从容地应付了过去。

当我得知她离婚的消息，而且竟然是在两年前就已经离婚，我想起那两年她在我面前的种种，心里竟像被揪住一样，隐隐作痛。我后悔自己对她没有任何觉察，竟然还在她面前大谈特谈她老公的事情。我现在几乎都能想象到，她当时在敷衍我的时候，心里是怎样在滴血。

“都是那一碗糊涂面吃的啊，我那时候真的是糊涂。”故事又回到了那一碗糊涂面，宋瑾叹了一口气，说：“我那时候只想着找一个普通的人，过普通的日子就行了，我没想着，要看看这个人的人品啊。还是年轻，不经事，几碗糊涂面就把我迷糊住了。”

“事到如今，我仔细想了想，从我和他认识到现在，这十来年里，他除了请我吃了大半年的糊涂面，就再没为我付出过什么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她后知后觉意识到的，也是几年前我隐隐替她担忧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住院，我还不知道他有外遇的事情。”2017年的某一天，宋瑾突然平静地跟我讲起了她离婚的事情。

2015年的时候，宋瑾老公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医院住院。住院的时候，有一个开宝马的女孩经常明目张胆地来看他。

“那女孩穿一身红色的衣服，很年轻，很漂亮。他只说她是他的同事，我也没多想。”宋瑾说：“那时候我的想法再简单不过，那女孩条件那么好，怎么可能会看上他？”

“其实不仅是那时候，几乎从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起，我就认定，这世界上，除了我，应该再没女人会喜欢他吧。”

然而，宋瑾老公出院没多久，就向宋瑾提出离婚。面对宋瑾一脸惊诧的表情，宋瑾老公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以为我这辈子就只配和你在一起？”

宋瑾又是一诧，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老公就“呼呼”冲到她跟前，一把把她拽到镜子前，说：“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这黄脸婆样！看看你这打扮！你哪点像个在城里上班的人，简直和农村妇女一样！”

“他那样的话就伤透了我的心，我几乎连辩解都不想辩解，那时候我心里就想，离婚吧，离婚吧，这样的男人没法再一块过了。”宋瑾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尽管平静，但我还是能看出她心里的风起云涌，我能想象，当时的她，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和痛苦折磨，才接受离婚这个事实。

“这男人哪，他是自卑到骨子里了呀，一看那女孩条件那么好，而且还老缠着他，他就以为自己真的是无价宝了，以为过去十来年和我在一起都是委屈了他。”宋瑾声调平静，眼眶却有点红了。

宋瑾狠下一条心来，对那男人说：“离婚可以，但你要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就净身出户！你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了？”那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办完离婚手续之后，男人对宋瑾说：“咱俩也离婚了，把当初我给你家那一万块钱的彩礼还给我。”

宋瑾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几乎不敢相信，这真的是那个和她同床共枕十来年的男人？那个当初在她办公楼下傻傻等她下班，每天都请她吃一碗糊涂面的男人？

宋瑾二话没说，当时就去银行取了一万块钱，她把钱扔给那男人的时候，心里恨恨地对自己说：“这一万块钱就当给自己长个记性！”

“男人坏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坏了人品。他人品坏了呀。”宋瑾说着，擦了擦眼眶。

“当初，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唉，都是那一碗糊涂面吃的啊。”

故事，又回到了那一碗糊涂面上。

5

我对糊涂面一直很好奇，但因为自己是南方人，不爱吃北方的面食，所以一直没有去尝过那糊涂面。

有一天，我想起宋瑾的故事，忍不住在网上搜索关于糊涂面的资料，有一段文字是这样描述糊涂面的：

“今天的糊涂面条，可不是从前的那样，糊糊弄弄做熟了就算完事，做时是非常讲究的。面条用的是精粉面，还要手工擀。糊涂要用新玉米面，或太行山产的高钙小米熬。熬糊涂放入花生米、干豆角、萝卜干、干南瓜片、肥肉丁、姜片，待把糊涂熬得又稠又粘，香味四溢的时候，下手工面条。面条熟后，下火，用花生油烹花椒葱花蒜瓣，加鸡精、味精。至此，糊涂面条才算做成。这样的糊涂面条，香浓味重。”

原来，糊涂面并不简单，也不糊涂。

2018年的夏天，我又见到了宋瑾。那天，她穿一条绿色的连衣裙，浑身上下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宋瑾说：“我办了个健身卡，每天去健身。”

我说：“难怪，你现在看上去挺精神的。对了，你这衣服哪买的？很漂亮！”

“以前都不懂得打扮，现在想把自己打扮漂亮点。”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说：“现在，我想对自己好一点。”

我问了问她的近况，她说前一段时间她前夫找她了，想和她复婚。

原来，她前夫和她离婚之后，去找了那开宝马的女孩，俩人刚开始还可以，但到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女孩和他分手了。

“那你怎么说的？你不会又心软答应他了吧？”我焦急地问。

“怎么会！”宋瑾眼神飘忽，若有所思地说：“有些事情，这辈子只要经历一次，就够了。”

我看着宋瑾，突然想起网上那段关于糊涂面做法的文字。我突然觉得：宋瑾的人生，就是一碗熬得香浓四溢的糊涂面。

分开的时候，宋瑾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喜帖，她递到我手里，说：“下个月我结婚，记得来参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