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既灭吴,范蠡以为句践为人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逸乐,乃以其私徒属浮海而行,至于齐。以书遗大夫种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
越国灭掉吴国后,范蠡根据勾践的长相是长脖子,嘴向前突起好像鸟嘴一样,认为勾践是那种,只能够共同度过患难,却不能够共同享受安逸快乐的人,于是与他自己的领民、属下渡海而去,到了齐国,写了信送给大夫文种说:“鸟儿打完了,优良的弓箭就没用了而被收藏起来;狡猾的兔子给打死了,猎狗就没用了煮了来吃掉。您也可以离开了。”
苏子曰:范蠡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乌喙也。夫好货,天下之贱士也,以蠡之贤,岂聚敛积财者?何至耕于海滨,父子力作,以营千金,屡散而复积,此何为者哉?岂非才有余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终不能自放者乎?使句践有大度,能始终用蠡,蠡亦非清净无为而老于越者也,故曰「蠡亦乌喙也」。鲁仲连既退秦军,平原君欲封连,以千金为寿。笑曰:「所贵于天下士者,为人排难解纷而无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连不忍为也。」遂去,终身不复见,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鲁连,则去圣人不远矣。
苏轼说:范蠡真是唯一会为其国君相面的人,让我来给范蠡相面,范蠡也是嘴向前突起好像鸟嘴一样的人。喜欢财货的人,是世上那些微贱的人。以范蠡的贤能,哪里是聚敛财货,囤积居奇的人呢?怎么会做到海边耕种,凭父子的气力耕作,做很多钱的买卖,钱财一会散去,一会聚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这岂不是才能有余,道德不足的人么?所以说范蠡恐怕是功成身退,却到底心里不能平和的人吧?如果勾践能够大度,自始至终重用范蠡,范蠡也不是那种能清静无为,老死在越国的人,所以我说,范蠡也是嘴向前突起好像鸟嘴一样的人。 鲁仲连使秦国军队退去,不入侵赵国,平原君为了答谢他,想要封赏鲁仲连,用千金为鲁仲连祝寿。仲连笑着说:“天下的士人之所以都尊敬我,是因为我为人排忧解难却分文不取。如果收受谢礼,这是商人们才做的事,我不愿意做。”于是离去,终身不再出现。逃走隐居于海上,说:“我与其富贵而屈辱于人,宁愿贫贱而藐视世俗,放纵心志。”假使范蠡的离开,也和仲连一样,那离圣人的标准就不远了。
呜呼,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于此,吾以是累叹而深悲焉。子胥、种、蠡皆人杰,而扬雄曲士也,欲以区区之学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谏不去、鞭尸籍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句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雄闻古有三谏当去之说,即欲以律天下士,岂不陋哉!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不受诛,子复雠,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籍馆,阖闾与羣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句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则雄又当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儿童之见,无足论者,不忍三子之见诬,故为之言。
哎呀!自春秋以来,知道什么时候该出仕,什么时候该罢手,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没有比得上范蠡的,但做到如此还是仍然不足的,这就是我所以要屡次叹息而深切悲哀的。伍子胥、文种、范蠡都是有才智的人杰,而扬雄不过是一个乡野偏民,却想用自己不多的学识来歪曲、诬陷这三个人:认为三次劝谏而君王不听他却不离开、鞭打楚平王尸体并抄家(籍馆)是伍子胥的大罪,认为不奋力向勾践进谏却离开到会稽隐居是文种、范蠡的罪过。扬雄只听说古代有三谏不听就该离开的说法,就想用这个来约束天下所有的士,难道不是见识鄙陋吗?三次劝谏不听而离开,是对为人臣子却与主君交情不深的人而言,如宫之奇、泄冶这样的人就可以这样做。至于像伍子胥这样的,世代为吴国臣,早已与吴国生死共存亡,离开了吴国又将到哪里去呢?屡次进谏不听的话,可以以死相谏了。孔子离开鲁国,连一次劝谏都没有,又哪里用得上三谏呢?父亲不当被杀而死,做为人子的为他报仇,是礼。仇人活着的话就当斩首,死了的话就当鞭尸,这是因为触到了人最悲痛的地方,是没有办法的选择。所以,前世的君子都为其难过并宽恕了他这种行为,难道扬雄不是人的儿子吗?(意思是,如果扬雄的父亲遭遇那样的非常之死,扬雄难道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为父报仇吗?)至于抄家,是阖闾和其他群臣的罪过,并非伍子胥的本意。勾践被困于会稽后才能用文种、范蠡二人,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强谏并因此死去,那么扬雄又会拿伍子胥那样的罪名来怪罪他们吧。以上(扬雄所认为的)那些都是小孩之见,不足为道,只不过我不忍看到此三人被诬,所以写了以上文字。
读后诗曰:
范蠡鸟尽便弓藏,文种因才君赐亡。
伍子鸱夷终被弃,成仁取义守纲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