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类作家,他们的作品与写作的年代全无瓜葛,因为“太阳底下无新事”;而与之相反的另一类作家,要读懂他们的作品,就必须了解他的生平和时代。
马洛伊.山多尔属于后者。
1900年,山多尔出生于奥匈帝国的贵族家庭,从小接受贵族式的精英教育。
16岁时,山多尔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崭露了文学才华。
18岁时,山多尔因身体孱弱逃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就读于匈牙利布达佩斯一所大学,期间发表了第一部诗集。
19岁时,山多尔从大学辍学,到德国从事新闻写作,之后辗转欧洲各国游历、工作,期间发表了诗集、小说等作品。
1928年,28岁的山多尔回到匈牙利布达佩斯,但他童年时代的家乡考绍和班库已在匈牙利战败后划入他国领土。
1939年到1945年,二战爆发。
1948年,在前苏联的文化管制下,山多尔因其左派作家身份流亡欧洲和美国,从此再未回到祖国。
《一个市民的自白》成书于1934~1935年,这段时期山多尔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居住,欧洲正处于一战与二战之间这段短暂的和平时期。小说近乎自传,采用第一人称写作。
翻译者余泽民先生在后记中写道,书名中的“市民”并不是现代汉语中普遍认知的那个“市民”。书里的这个“我”,代表着一种逝去的欧洲精神,“我”并不是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市民”,而是整个欧洲的“市民”。
“我在人类之外,别无祖国。”——斯蒂芬·茨维格。在山多尔的那个年代,欧洲的许多知识份子都有着精神上的血缘关系,比如马洛伊.山多尔、斯蒂芬·茨维格、弗兰兹.卡夫卡和托马斯·曼。
在写到“我”在幼年对写作萌生了兴趣的时候,山多尔写到了家乡班库的教堂:“这座有六百年历史的教区大教堂卓尔不群地矗立在城市上空,像是几百年来围绕它涌流的一切生命与思想的核心,仿佛穿越了时光和时代,维持着城市的平衡,犹如物化的思想,远远就可以看到它在日常的喧嚣、混乱和城市噪声中昂首站立。”
童年时的家乡——班库的教堂,对于成年后的山多尔,是精神家园的象征物,象征着在一战后逐渐消逝的贵族精神——理性、智慧、美德。一战结束后,奥匈帝国瓦解,整个欧洲建立在贵族制基础上的社会秩序开始崩塌。回不了童年时的精神家园的,不仅是山多尔一人,还有整个欧洲。
对欧洲的旧秩序,山多尔不乏批判,他对奥匈帝国的阶层固化、宗教神职人员的腐朽、精英教育的死板、上层对底层的压榨等问题,都有较为清晰的认识。但作为贵族家庭的末代后裔,山多尔自始至终认为自己“走在亡人中间”,受到家族血缘中流淌数代的“个性”影响。
山多尔在自己的家族里虽然是个叛逆者,他没有拿到大学文凭就辍学,从事“不够体面”的新闻记者工作,在欧洲漂泊十年居无定所。虽然他过着与父辈们完全不同的生活,即便如此,他仍然是旧秩序中的一员。
在欧洲游历的十年,是书中难得一见光明的段落。“我”用一个旧式知识分子和异乡人的目光,审视着一战后的欧洲各国,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从一个民族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些段落中处处展现出理性和智慧的光彩。
“德国是国家秩序的经典样板,正像我们在家乡和学校学到的那样。在博物馆、火车站上,百姓家中,到处秩序井然。只是在精神世界,在德国人的心灵深处,并没有‘秩序’……”
“我钦佩他们能对生活中最轻微、最细小的触动敞开胸襟并暖流暗涌,他们懂得为自然与文明感到欣喜;我钦佩他们敢于承担情感,敢于欣赏和感动;我钦佩他们不为任何人性之事感到羞惭,不为在共同生活中的任何刻意所为和被迫之事感到羞惭;我钦佩他们敢当法兰西人,除此之外,他们敢于且能够站在怯懦硅行的欧洲人前头。”
“(英国人)他们不能忍受,因为他们感到无聊。他们的无聊是那样地自成体系,那样地神志清醒,无聊得全副武装,粮草充足,仿佛无聊就是这个民族的首要职业。……英国人无聊得就像关在笼中的高贵野兽。”
婚后,山多尔与妻子在巴黎居住了6年,几乎把巴黎当成了第二个故乡,但是突然有一天,山多尔在书中写道:
“有什么东西结束了,获得了某种形式,一个生命的阶段载满了记忆,悄然流逝,我应该走向另一个现实,走向‘小世界’,选择角色,开始日常的絮叨,某种简单而永恒的对话,我的个体与命运的对话,这个对话我只能在家乡进行,用匈牙利语。”
“我”在28岁的时候,深感自身肩负着“精神的命运”,就是必须用匈牙利语写作,于是回到了布达佩斯居住。
可是战败后的布达佩斯,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让“我”觉得如此陌生。
“在家乡,肯定不是所有一切我都能理解;我回到一个全新的家乡,在我看来,家乡总有点像同谋犯团伙,新入伙的成员必须学会同谋式的家族黑化。”
“我”在欧洲旅行时是个异乡人,回到家乡,受到法兰西自由主义精神熏陶的“我”,仍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我所出生的那个阶层,跟迅速攀升的阶层混淆到了一起;它的文化层次在最后二十年里令人震惊地坠落,文明人的需求岌岌可危。我所学习并笃信的思想,日复一日地像一钱不值的破烂被扔进垃圾堆;从众本能的恐怖统治,笼罩在昔日文明的辽阔领域之上。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不仅已对精神的伟大造化不屑一顾,而且还把它跟日常人和市井精神的风格的对立。能够显著、有效地影响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充满了绝望;我对同时代大众的庸俗品位、娱乐与需求感到不屑,我对他们的道德观持怀疑态度,那些完全满足大众欲望的当代技术与称雄的野心,在我看来都是悲剧。有灵魂的人是孤独的,他们被迫钻进各地的茔窟,就像在中世纪怀揣密文、到处藏身的僧侣们躲避征服者的迫害那样。确定无疑的悲剧性惊恐,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书结尾处的这一段话,大约是笼罩在一战阴影下的欧洲人真实生活的写照。整个欧洲,人人都知道会有第二次战争,但不知道战争何时会来临。在这样一个充满危机的社会环境下,精神生活的追求最先坍塌,欧洲已不再是原来那个追求“理性、智慧、美德”的欧洲。
“在社会鼎革变迁之际,不同价值观混合并行之时,有人能抓住主流意见与权力价值,而得以顺利升迁,荣华富贵也纷至沓来;而对于那些坚守旧日道德与价值观的人而言,所感受到的是格格不入的痛苦,和精神源流消逝的无奈。”——陈寅恪
马洛伊.山多尔将自己所感受的痛苦和无奈,写成了这本书——《一个市民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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