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来的雨水让人们憋坏了，天气突然放晴，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每一口气都是珍贵的。也只有在这个春日时节，花是美的，阳光是灿烂的，人是活跃的。公园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各种摄影师模特组成的小团队尤其忙碌，扛着大包小包的器材四处找一个他们眼里最独具特色的背景，看样子每个犄角旮旯都不会是空的；老人们带着家里的孙子孙女，牵着家里的狗狗，一边跟着孩子到处跑，一边哄着狗狗跟在身边；还有一些人只是单纯地出来透透气。
程子芸就是那个单纯出来透透气的人，作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已经有六个月左右了，现实让她感觉压力无处不在，连续的雨天让她在那不到12平米的小屋子里简直无法存活。周三，天气终于放晴了，程子芸满怀快乐的情绪跑到公园里去，本以为毕竟工作日，人应该会少一点，可最后她却找不到一个空长椅。“这些人真幸福啊……”她呆呆地看着眼前那片人群，不由得羡慕道。
“程子芸？”一个女孩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飘过。程子芸抬头去找飘来的声音，看到一个大脑库存里已经陈放已久的面孔，这个面孔程子芸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了，她居然还认得出自己的背影！眼力真好。虽然程子芸看到老朋友也想表现得热情一点，但是她的心告诉自己，这位老朋友来得不是什么好时候。她看着那女人适当地笑了一下“晓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记得你一直都在老家待着了。”
“俺也想出来见见世面嘛！”晓晓开玩笑似的噘着嘴巴瞪了程子芸一下“听说你天南海北的跑，应该赚了不少钱吧？以后做富婆可别忘了俺呐！”
“她还真是老样子！让人烦又不那么烦。”程子芸心想。“嗐！听他们瞎说！”程子芸不想多说一句话，她觉得还是不要让晓晓知道自己的底细为好，虚荣心在程子芸的身体里慢慢扩散。
“是吗？还以为你发大财了，都没你消息，老家都没见你回过几次。”晓晓这一说，让程子芸浑身不适。她的确很久没有回过家了。她大学毕业以后就去了南方，那时的她怀有满腔热血，誓死不要像老家那些女孩一样：毕业即结婚。对于一眼看得到的未来，程子芸从来不屑一顾。“老家，说是我们的老家，倒不如说是你自己的老家！”程子芸想。她当初是多么想要逃离的一个地方，那里容不下程子芸，也必将绑不住她。在那个小小的地方，她从幼儿的时候就和别人格格不入，别人看不惯她，她也看不惯别人。跟人打架也是常态，虽然她总是被打的那一个。哪怕是这样一个人，她竟没有放自己堕落，反而努力十倍去学习，考到一个好的大学。她自以为之后的日子都将顺其自然地度过，工作、钱、一切她想要的都会纷至沓来。可最后总是因为太固执太死板，一度连工作的大门都敲不开。“程子芸不可能停下脚步，不准懒惰，不准找借口，跑，跑，要不停的跑！”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有一次，她看到朋友圈里的广告，标榜学了这门技术就可以获得高薪工作。广告上有一个画面让程子芸心动不已，那是一面大大的墙，墙上一片红色的海报，海报上用金色的大字写着从那里出来的学生月薪几万十几万。但是当她看到学费的时候又稍微冷静了一下，她没有那么多钱，可那则广告却在她的脑袋里挥之不去。她终于在某个清晨下了决心，就去了广告上的学校咨询。负责招生的老师信誓旦旦告诉她没有钱不打紧，支持学校贷款，找不到高薪工作全额退款，这让程子芸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好好学。但是一来二去，她被学校安排到这儿，安排到那儿，根本没曾想自己都没有签过一纸合同。入学之后程子芸发现和她一样学技术的人，都是和她一样死板固执的，有初中甚至小学毕业的，还有和她一样穷得交不起钱的，可他们学的东西都是些她随便找些网上的视频都可以学会的。直到最后要找工作，她才发觉自己上当了，因为她什么都不会，还要出去到处骗人说自己什么都会。工作找了很快就被揭穿了，她不得不又去骗人，这下好了，她完全清醒了，还欠了那学校的一屁股债。最近几年她陆陆续续又找了一些不怎么样的工作，算是勉强把债还了。程子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像中了什么魔咒一样，霉运紧紧跟在屁股后面，每份工作都那么不稳定。
有时候程子芸会偷偷看一下朋友圈，看看之前的同学都过成了什么样子。越看越辛酸嫉妒，后来她干脆都不看朋友圈了，眼不见心不烦。“我懒吗？我的确是很懒，但是我从没有止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思绪飘得有点远了，根本没有听到晓晓在说些什么。
“……俺现在算是勉强稳定下来了。”晓晓说。
“是吗？那挺不错的，加油我看好你。”程子芸敷衍了事地说。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俺还不知道呢”晓晓又追问道。
“呃……我帮别人做视频”程子芸想随便搪塞过去。
“哦，就是那种给网红拍视频吗？这公园里网红真的不少，你该不会在工作吧？俺是不是……”晓晓突然严肃的说。
“不是，我就出来溜达溜达，我工作比较自由一点，都是自己去找单来做的。”
“开工作室了？你都不早点告诉俺，俺直接投奔你了。”晓晓打趣道。
“她再这样问下去我真的受不了，怎么会有人这么爱打探别人的生活啊？万事保持点距离也不至于那么遭人厌恶！难道这人不明白隐私是个什么东西吗？”程子芸越发不想跟晓晓待在一起了。“没开工作室，就是自己瞎搞的。你呢？看你这样子最近工作很顺利嘛！”
“别提了，俺也是刚稳定下来。之前俺在仓库做质检员，每天黑白颠倒的，再那么熬下去俺身体可就吃不消了，所以就换了一份工作，勉勉强强。不像你啊，都自己当老板了，做大做强了可别忘了俺，俺给你当提鞋的都行。”程子芸被她逗乐了，晓晓依然喜欢说这种不着边际的笑话。
程子芸以前总是吊儿郎当，活得像个男生，晓晓和她相反，只有爱开玩笑这一点，两人简直一模一样。她们俩的友谊就是时而互相嘲笑，时而互相吹捧联系起来的。晓晓在老家有一堆的朋友，因为性格开朗，为人比较善良，喜欢到处帮别人。即使那么受欢迎，可她就是喜欢和程子芸一起玩。程子芸喜欢摆臭脸，街坊邻居直到她长大也不敢跟她打声招呼。晓晓偏不在乎程子芸那张臭脸，总是热脸贴冷屁股，哪怕是程子芸开些伤人自尊的玩笑，促使跟晓晓吵架，最后也是由晓晓的退让而告终。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程子芸越是常常不把晓晓当回事，按照程子芸的逻辑，晓晓这样的人太软弱了，怎么欺负都不走，跟她在一起自己比较不孤单，有人愿意陪着自己玩那就随她好了。
她们一直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程子芸成绩很差，而晓晓总是排在全校靠前的名次，无论什么考试都能看到她上去领奖。这本来在程子芸眼里就是稀疏平常的事，她一点也不在乎学校那些把人分为好坏的破奖状。直到两个人临近中考的时候，程子芸才开始慌了，她发现自己打心眼里认为，平时那么令人看不起的晓晓一定可以考上一所好学校，而自己未来什么也不是。这是多么可恶的一件事！可是一切已经晚了，她不可能靠仅剩的那么几天把几年的东西全部都塞到脑袋里。结果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自己哪怕报名最差的那所学校也考得一塌糊涂，那天查完成绩她瘫在床上一天一夜，回想自己过去在做什么，又想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她第一次认真的思考起自己的人生，这本来应该是一件让她彻底放松的事情，因为她讨厌学校也讨厌学习，人生第一考就考砸了，她巴不得永远地自由活动。但是现在自己一个人，三更半夜，安安静静，又五味杂陈。她想到那些曾经和她坐在一起的女孩儿，自己和她们没什么不同，都坐在不起眼的位置，都是被放任的存在。可程子芸身边的她们一个个早早就脱离了那间教室，她们时不时会回来看看，状态好像还不错。是真的幸福吗？程子芸不太相信那些人，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之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程子芸一直以来都对大学充满向往，尽管学习不好，也不妨碍她喜欢大学。这都得益于程子芸看过的偶像剧，无论剧情怎样，大学，一个可以学习自由的地方，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体验的生活。放弃现在，就等于放弃未来，而她更愿意为自己的想象买单。过完这一夜，她告诉父母自己要复读，紧接着她把所有以前的课本翻出来，一本一本，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那个暑假她甚至为自己做了课程表，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严格地按照时间表自学起来。
晓晓在这期间可谓表现十分轻松，动不动就去找程子芸，每回都吃闭门羹。尽管她们距离很近，但是她完全不知道程子芸把自己关在家里做些什么，程子芸以前也经常这么做，不过一般情况下维持不过两个小时，这次她竟然把自己关了好几天！终于有一次程子芸出门买东西，路上被晓晓撞个正着，两人才算说上话。程子芸并不想看见任何一个比自己好的人，尤其是晓晓。
“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你呢，你憋在家干什么大事呢？”晓晓开玩笑说。
“嗯……没事儿啊”程子芸揉揉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她只想赶紧走。
“哦哦，你考试成绩怎么样啊？”晓晓关心道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程子芸最怕听到她问这个，她问了自己又不好不回答，回答又说不出假话。“考得不好，没考上”程子芸还是如实说了，竟然没有多大的心理波动。
“啊～嗐！俺和你一样，俺打算复读一年，你呢？”
程子芸有点不敢相信“你也没考上？”
“是啊，太高估自己了呗，报了最好的那所学校，结果……”晓晓噘起嘴巴很无奈的说。
程子芸突然如释重负一样，又有人和她一起了，之后她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加油鼓劲的话突然出现在脑袋里，一句接一句地往外冒。
“我也打算复读，咱们俩正好可以一起。”两人分别时，程子芸说。
可以说那段时间是程子芸对待晓晓最重视的时候，她不仅把晓晓当作最要好的朋友，还当作最重要的做题工具，有任何问题她都拉着晓晓不放。这严重挤压了晓晓的时间，但是晓晓从没有对她发过脾气。后来程子芸奇迹般地和晓晓考上了同一所学校。
学校是封闭式的，这让她们有了很多共处的时间。对程子芸来说，新的环境有晓晓，还算不错。她不喜欢交朋友，对着陌生人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晓晓在身边就不会那么紧张了。另一边晓晓很快就认识了新的同学，还带过来跟程子芸一起玩，有了晓晓，程子芸多少也能跟陌生人混个脸熟，沾点关系，了解点趣事，也就没那么无聊了。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程子芸和晓晓因为选择文理科不同，也因此分开了。这时候程子芸虽然已经习惯了周围的环境，跟一些同学也熟悉了不少，但是晓晓不在还是让她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她们分开没多久，晓晓就又经常趁课间休息时间、晚自习放学后去找程子芸聊天。程子芸一般情况下就像钉在了自己凳子上一样，从来没有离开过，更别提去找晓晓聊天。也许是看她太无聊吧，晓晓趁晚自习放学会拉着程子芸在校园里散步，天南地北地聊。偶尔晓晓也会向程子芸抱怨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最近特别烦，这周回来都没向俺妈要钱，她总嫌俺花钱多，可是俺弟弟和姐姐每周生活费都比俺多！俺回家还要干这个干那个，他们什么都不用干。感觉俺不是亲生的一样，在家里像个丫头被使唤来使唤去。”
“没钱那你这周怎么过啊？”程子芸问
“俺口袋里还有几个钱，然后另外买了五袋泡面，俺已经计划好了，一天吃两顿，早上买两个鸡蛋，还是要补充点营养滴，中午一袋泡面，晚上俺就不吃了。撑到这一周过去，俺再去跟爸妈要生活费。”晓晓一脸骄傲地说着自己的饮食计划。程子芸听完觉得她可能是有什么精神上的毛病，“你这样能行吗？”
“你就看着吧”
后来这种事情越来越频繁，晓晓几乎不会和程子芸一起去餐厅吃饭了，程子芸看着她越来越干瘪，她在程子芸面前抱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对此，程子芸并没有打算更多地去了解，也就听听作罢，她不愿意掺和别人的私事。
快高考那段日子，所有人精神都很紧绷，程子芸讨厌这种压力，这不是她自己创造的或者找来的，而是别人给她带来的，让她内心很不是滋味儿。顶着这种问题又一次听到晓晓在旁边抱怨，她烦躁到了极点：“不要再跟我讲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你自己难道就没有问题吗？我真的不想听这些，挺烦的。”
后来晓晓再也没有出现在程子芸面前。
她们之后各奔东西，程子芸偶尔会想到晓晓，了解她的状况也只是通过街坊邻居闲聊，再后来程子芸出去工作就更没有了对方的消息。直到这天偶遇。
“提鞋倒是不必，怎么说也得是个领导才行”程子芸仿佛回到高中时代和晓晓聊天的那种感觉，说话也变得温和了一些。“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俺现在做销售，入行门槛低嘛！俺本来就没有特别多的经验，就试试呗！不像你呐！有钱有闲啊”晓晓故意把“有钱有闲”说得很重。
“我真的没你想得那么快活，现在是有口饭吃就足够了。”程子芸不再兜着自己的脸面了，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指望晓晓接下来会说点什么。可对方只是任这空气充满各种嘈杂，然后对着别的什么地方大叫一声：“哇，那边的风景还真不错呢！大家都在拍照片，俺也想去看看。”
程子芸尴尬地随着晓晓看的方向笑一笑，没等她起身，程子芸又急忙补充道：“要不……加个微信吧？有空可以常联系。”
晓晓略显为难地说：“呃……真是不巧，俺出来忘带手机了哈哈，你把你的微信号给俺写一下，回头俺加你吧！”
程子芸之后并没有收到任何好友申请。只是有一个陌生的消息：虚伪的人不配拥有任何真实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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