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

作者: 林喜喜 | 来源:发表于2017-03-12 09:06 被阅读0次

    2012年11月,陈嘉从湖南老家来到上海。

    她在一家小餐厅找到工作,每天十三个小时都要呆在闷热的后厨里,刷碗碟,洗干净老板弄来的便宜蔬菜和来路不明的肉,即所谓的勤杂工。

    像所有当地人对待外地人一样,在这个靠近旧式弄堂的地段,陈嘉经常能感受到老阿姨们若有若无的,总让她觉非常不舒服的眼神、态度,以及一撮一撮中老年人聚集起来,念经似的嚼舌根,谈不上友善也不无恶意。

    大约就这几年,附近涌入了为数众多的的外地劳工,这个群体年轻,吃苦耐劳,和善可欺,而且容易打发,很快就抢掉了许多当地雇工的饭碗。

    因为寄人篱下的苦楚,所以大家可以拿非常微薄的酬劳,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钱,却没有能力去挣更多的钱,他们有的只是野心和对浅薄幸福的向往,然而多数人并不敢去抢银行,所以就在底层年复一年的等待机会。

    陈嘉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不完全是,她不愿意用自己辛苦打工赚来的钱当嫁妆,嫁给一个不熟悉的男人,爬山路,种水稻,养四五个未来渺茫的后代,可她还是出来打工了,因为一个俗不可耐的原因。

    她要逃避一段包办婚姻,父母义正言辞要她出嫁的嘴脸,连仅上过小学的她都觉得可笑至极,九岁的弟弟站在桌子上看热闹,给家里种了三年地的陈嘉跟父母撕破了脸,但她知道,如果没有一个能被愚昧头脑接受的理由,她连这个村子都走不出去,父母宁肯打断她的腿,也不能忍受逃婚的骂名。

    去大城市打工挣嫁妆,既显得自家女儿能干,见过大世面,又可以给家里省下五年粮食钱,还能给儿子结婚时的新房多盖一层。

    于是通过山村里的能人,陈嘉来到了大城市,上海。

    十五岁,还算童工,找不到正经工作,转眼一年,她已经刷刷洗洗的在城市角落里呆了一年。

    她没给家里打过电话,只要每个月有钱寄回去,她那脊椎弯曲,爱骂人的父亲就不会有任何疑问。

    不需要门票的景点她都去看过了,需要门票的她也在门口张望过,陈嘉始终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亲热不起来,或许是她在心里并不配合,毕竟来这里并不是她自愿的结果,准确的说,陈嘉是被逼到了上海。

    她不配合的老土打扮,不配合的难以听懂的湖南普通话,不配合的冷漠表情,不配合的不接受这不可转移的,属于这个城市的生存法则。

    陈嘉对现状非常不满,她图求改变,但只到小学的文化程度,明确的限制了她的一切,她的思维,她的知识储备,她有太多无法理解的事情,有时候疑问多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疑问。

    比如女人为什么需要男人,陈嘉从来没有和男人亲密接触过,所以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出现的太突兀。

    但她不知道,她已经快要结束青春期,她的身体将变成一具可口的年轻女性的肉体,她不再是女孩,会越来越离不开男人。

    陈嘉已经熟练的掌握了电脑的基本用法,她通过网吧的电脑了解了很多事情,原先一些不明朗的念头渐渐成了形,比如她绝对不要再回去那个养她长大,然而狭小闭塞,可悲可泣的偏僻山村。

    但到昨天为止,她又认定自己在上海也是待不下去的,陈嘉的意思其实是,她无处可去。

    昨天下午,一个工友陪着陈嘉去街道派出所办理暂住证明,两个人换上了最旧的衣服,好让民警判断她们毫无油水可捞。

    过程还算顺利,站在两个光鲜人士后面排了半小时队,工友悄悄凑在陈嘉耳边说她听见前面的人是在求民警给他们办低保材料。

    工友来这里已有三年了,已经听得明白上海话。

    前面的白皮衣女人突然扭过头来瞪她们一眼,陈嘉有些不知所措,莫名其妙,然后她眼睛的余光就瞧见黑皮衣男人把一个信封塞到了民警的办公桌抽屉里,民警笑得咧开了嘴。

    然后他们三个一起笑起来,不多会儿,男皮衣和女皮衣一前一后,很满足的离开了。

    民警跟陈嘉和工友的话很少,简单问过两三问题,收过材料,盖过章,两张纸被拍在了桌面上,陈嘉和工友连连道谢,转身就要走。

    民警嘟囔了一句:“哭丧着张脸,死了亲妈一样。"

    陈嘉刷的扭回头去:"我妈活的好好的!“

    民警站起来用上海话骂了一句什么,陈嘉没听懂,被工友拉着跑开了。

    中午在后厨吃了一碗鸡蛋面,陈嘉出门,走过两道街,来到下午才开门的居委会,那两张纸里,一张是要交给居委会留底的,另一张自己保管以备查验。

    居委会刘阿姨在磕瓜子,她把暂住证明放进文件夹,给刘嘉抓了一把,刘嘉不要,她也不推让,东拉西扯的聊了几分钟,陈嘉就离开了。

    忙忙碌碌一直到晚上九点,老板汪聪让她去门口把招牌拿进来,她出门,汪聪也一闪身挤了出来,他拍了陈嘉的肩膀,说:"你现在还是跟小周,一起住在后街那里?"

    陈嘉点点头,汪聪笑了:租金多少?"

    "一个月1000。"陈嘉抱起招牌。

    "我在林海路边上空出来一间屋。”汪聪的手划过陈嘉的胳膊:"一个月收你500。"

    陈嘉红了脸:"这不好吧。"

    "你自己考虑考虑,后天给我个信儿。"汪聪点了根烟,又钻回屋里。

    陈嘉抱着招牌跟了进去。

    晚上十点,陈嘉跟着工友回后街,他们在前面叽叽喳喳,陈嘉跟在后头,今天是七月十七。

    七月十七,夏天,初伏。

    路程不远,陈嘉却抹了抹鼻尖的汗,洗过脚,躺在阳台边的的弹簧床上,月光在城市灯火照耀下显得晦暗无力,她这会儿能清晰的记起山里的月亮是何等明亮。

    坐在山头就像坐在白昼里,如果时间还早,还看得到村子里萤火虫一样飘忽的大小烛光。

    那么亮,陈嘉突然有了一种想家的感觉。

    "那么亮。"陈嘉抚摸着自己略微起伏的胸脯,她今天十六岁,陈嘉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定有什么和从前不同了。

    然后就她开始啜泣,用毛巾被捂着脸哭,不发出声音。

    第二天醒的时候,哭湿的衣服和毛巾被都干了,陈嘉看见工友在抹口红,她就接借过来用,因为抹的太红,还被工友取笑:"你这弄得是要出去吓人哩!"

    陈嘉不好意思的用卫生纸擦掉了,因为很使劲,嘴唇被磨红了,像抹了口红一样。

    到了店里,汪聪已经开了店门,蹲在门口吸烟,他抬眼看了一眼陈嘉,呛了口烟,笑起来:"你今天打扮什么?"

    陈嘉没理他,和工友搬起旧三轮车上的的菜筐子进屋了。

    一个工友拿着一根黄瓜戳戳陈嘉的肚子:“你说汪聪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反正我又不稀罕他。"陈嘉抓过黄瓜在水管下面涮了涮,三两口吃完了。

    日复一日的工作结束,陈嘉和工友刚要离开,坐在桌子上的汪聪叫住了她们:“你们回去啊?"看起来像是在叫两个人,其实眼神一直死死的落在陈嘉身上。

    工友心领神会的捏捏陈嘉的手,满脸笑着自己走了:"南浦的老乡喊我吃烧烤,我先走了。"

    "天黑了,你注意安全啊。"汪聪跳下桌子把门掩上:"你想好没有?“

    "不是说明天给信吗?"陈嘉一抬屁股压在桌沿儿上:"我还没想呢。“

    "不就是租个房子吗?犯得着扣扣索索的来回琢磨?"汪聪把烟掐掉,眯着眼睛把陈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我又不傻,你想干什么我清楚的很!”

    "我配不上你是不是?“

    "我可知道你前头那桩事!人家跑了,你才空出来房子,现在又打我的主意!"

    "那是我撵她走,我看上你了,我才撵她走!“

    "说的真好听,你不就是要个姘头?"

    "你才几岁?说话就这么难听!"

    "不爱听就别听!"

    汪聪怒极反笑:"我就喜欢你这个泼辣劲儿。”

    他掂起半瓶啤酒喝完,走近了陈嘉,说:"你看不上我?“

    陈嘉的头埋的更深,下巴几乎要触到胸脯:“有什么看不上的。"

    汪聪哼哼笑了笑,渐渐开始动手动脚,他先是按着陈嘉的胳膊,然后攀上她的肩膀,搂住了肩膀,顺着T恤宽大的领口,伸进去了半只手。

    触电一样,陈嘉狠狠的打了个哆嗦,她用手肘把汪聪顶开,跑了出去,然后站在门外对汪聪说:“我明天告诉你。"

    在这里,过了九点,天空就变成灰蒙蒙的颜色,它并不能变成黑色,因为这里是国际都市,回去的路是有路灯的,每隔五百米,就有一根水泥柱子,顶着一颗昏黄的圆球,孤零零的戳着。

    巷子不窄,但是很深,很安静,陈嘉可以清楚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因为是老城区,年龄层次决定了这里的夜晚不会人声鼎沸,没有夜生活,除了一个小小的夜宵店,它只出售米线和面条。

    过了某个特定的时间点,这里就变成了阴间的一个角落,剔除偶尔的电视杂音,就只剩下了死寂。

    走了一会儿,陈嘉开始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以及越来越快,越来越大的心跳声,她发现后面跟了一个人,脚步轻轻的,不紧不慢,不刻意的,走在她的后面。

    或许不是跟着自己,只是同路人而已吧,陈嘉这样安慰自己,但这个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她听见男人加快了脚步,甚至是小跑着向前运动起来,陈嘉愣住了,她站在原地,侧了侧身,一个高挑的黑影从她身边掠了过去。

    她刚松了口气,那人就转过身来,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陈嘉大声尖叫,剧烈挣扎,但是没有效果,一块带着香味的布塞进她口腔。

    男人身体精壮,一只手控制着陈嘉,一只手用扁平的绳条捆住了陈嘉的双手。

    他的手很灵活,陈嘉这样想着。

    直到男人的手开始在她的两腿间摩擦,陈嘉才意识到自己就要被强奸了,然后继续挣扎。

    男人解开陈嘉的皮带,手钻进了陈嘉的内裤里,这算是一双细腻的手,不像父亲树皮一样的手,也算是一双修长的手,不像汪聪短粗的手。

    陈嘉的理智告诉她要继续反抗,身体却在变得柔软,她觉得脸很烫,自己快要站不住,跪在地上。

    男人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陈嘉不再觉得痛,他把一根手指挤了进去,陈嘉又叫出声来,近乎呻吟。

    男人的舌头没有闲着,始终挑弄着陈嘉的乳头,这更让陈嘉觉得她是在上刑,很难受,却是会上瘾的难受,她不想停下。

    男人拿出湿漉漉的手,把上面的液体涂抹在陈嘉脸上,一把扒下了她的裤子,把家伙贴在了陈嘉的屁股上。

    男人进去的那一刻,陈嘉感到晕眩,她死死盯着他口罩上的眼睛,男人顿了顿,把她翻过去,压在墙上,继续动作。

    男人走的时候就把陈嘉丢在地上,迈着步子很从容的走出了巷子口,陈嘉认为自己现在是一堆垃圾,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脏,一方面是男人的态度,他都没有多看自己一眼,用完就把她抛弃了。

    陈嘉从地上爬起来,穿好裤子,她四下打量着,并没发现有人,她走了两步,腿根火辣辣的疼,报警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她的眼底溢出两滴眼泪,这里的街道清扫的很到位,陈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过去捡起来那块布塞进裤兜里,男人带走了绳子却留下了它。

    回到后街,工友没有多问,或许已经从她潮红的脸颊上看出了什么,陈嘉知道这是属于成年人的心照不宣。

    第二天她告诉汪聪自己等这个月结束,下个月搬过去,不过她要一个名分,别人得要知道汪聪的女朋友是她陈嘉。

    汪聪笑开了花,中午给她们多加了两个菜,吃过饭,陈嘉就去了网吧,她坐在靠墙位置,搜索了一些新知识。

    她意识到那男人并没有对她做出所有事,他没有高潮,她的洞穴没有泄出他的液体。

    莫名的,陈嘉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背叛感,她走出网吧,走向派出所,她站在门牌左边,想起昨天那民警的嘴脸,捏了捏裤兜里的布,转身回到了小餐馆。

    在这个途中,她注意到了一个男人,他从一辆轿车上下来,西装革履,陈嘉和他对视了一眼,男人露出了一种玩味的笑,陈嘉和他之间隔了一条马路,她看见绿灯亮起,立刻追了过去,她不相信会有这么巧,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男人进了一栋写字楼,陈嘉看见他进了电梯,去三楼,陈嘉等不及了,她飞快的上楼梯,在男人即将消失在一个拐角时拽住了他的胳膊:‘’是不是你?“

    "小姐你说什么?"男人一脸狐疑。

    陈嘉掏出手帕,男人发笑,把她推进了杂物间,他钳制住陈嘉的双手,把手帕又塞进了她嘴里:“你为什么来找我?“

    男人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一味地用大腿摩擦着她的腿,她的胸部也被男人的胸肌紧紧的贴住:“我记得你的脸,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陈嘉又开始晕眩,男人取出了手帕:‘’你想要什么?“

    鬼使神差,陈嘉喘息着回答:“今天晚上,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我在那里。"

    男人勾起嘴角,把脸凑近陈嘉,不眨眼睛的看了一分钟,他吐出两个字:"骚货。"然后打开门走掉了。

    陈嘉在发抖,手脚都不听使唤,过了几分钟,她才摸着扶手下了楼。

    晚上七点半,陈嘉和汪聪向厨子和三个工友宣布了消息,大家提前打烊喝了一个多小时的酒,大概九点,人都走掉了,陈嘉拍拍烂醉的汪聪的背,汪聪摆了摆手,嘴里含混说着胡话。

    陈嘉从消毒柜里捧出一套卫生局检查时才使用的卫生用品,她戴上塑胶手套从案板上拿了一把小刀。

    男人如约到了,陈嘉说:"闭上眼,我帮你脱裤子。"

    男人惊讶一句“呦呵”,依言闭上了眼,陈嘉从衣兜掏出刀,对着男人的肚子捅了七八下,男人瞪圆了眼,想要叫喊,却只是从嘴里冒出来鲜红血液,倒在地上的他,最后看见的是陈嘉暗红的鞋套。

    陈嘉看着尸体,声带忽然收紧,哽咽起来,她呜咽一声,转身回到小餐馆,脱下鞋套,把汪聪搀扶出来,锁好门。

    她有些庆幸自己因为田间劳动获得了力气,陈嘉把汪聪一直扶到了尸体旁边,又把刀塞在他手里。

    陈嘉蹲在路边,忽然树上响起了蝉鸣,一长一短,清脆响亮。

    她把手张开,又握住,陈嘉站起来,把地上的汪聪抱起来,然后松手。

    在汪聪屁股落地的瞬间,陈嘉大声呼喊起来:"救命呀!杀人了!快来人啊!救命啊!"

    汪聪懵懵懂懂的睁开双眼,若干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伸出来若干颗人头。

    一个月后汪聪无罪释放,建筑公司副总死亡的案子不了了之。

    陈嘉在去看守所的半路顺手买了两斤荔枝,她一边剥荔枝往嘴里送,一边觉得荔枝真有意思。

    长着一层看似坚硬的壳,却能被轻易瓦解,显露出柔软白嫩的果肉,让牙齿毫无戒备的咬下去,果核又顽固的异常倔强。

    "挺甜的。"陈嘉在汪聪进去的这段时间里,俨然已经成了有名有实的老板娘,她也通过几次探监彻底俘获了汪聪脆弱的情感,婚礼大概会在十月份举办。

    至于父母,陈嘉已经不害怕了,尤其是父亲。

    庆祝汪聪出狱的聚餐结束,老乡们把他俩送进了一家宾馆,汪聪的动作还显得笨拙,但对女人的身体他并不陌生,进入的一刹那,陈嘉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在被强奸的时候,没有回忆起来的事。

    十四岁的夏天,临近自己的生日,母亲有事回了娘家,她躺在竹席上睡午觉,衣裳单薄而窄小,睡得迷迷糊糊的陈嘉,隐约感受到自己的衣服被解开了,身体从束缚里解脱的感觉很好,陈嘉眯着眼,看见父亲解开了裤腰带,她立刻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后,父亲擦掉她胸脯上滚烫的液体,蹑手蹑脚的扛起农具下地了,那天陈嘉睡得很舒服,直到傍晚母亲回家,叫醒她一起做晩饭。

    汪聪发出连续的低吼,继而瘫软在陈嘉身上。

    宾馆的灯突然熄灭了,楼道里有人开始大声叫骂:"他妈的!这停的是哪门子电?宾馆也没个应急电源!"

    有人出声安慰:"夏天了嘛!停电很正常嘛!何必生气。"

    陈嘉把打着鼾的汪聪推开,自己赤脚下了床,拉开窗帘,夜空悬着一轮玉盘,白的耀眼。

    月光皎洁明亮,穿过几万千米,透过玻璃,均匀的洒在陈嘉身上,她捂住嘴巴,大粒大粒的眼泪从脸颊滚落。

    空调的嗡鸣声恢复了,来电了,灯没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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