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甜第一次见到步鼎风,吓得直接沉了下去。
岸上的步鼎风捂脸哭嚎着说水里的怪鱼都怕他,而盈甜则大叫着妖怪妖怪,水中升起一串串明亮的气泡。
沉入水底的时候,她又觉得不对,她才是柢山水系修炼了千年的妖,居然被一个面丑的妖怪吓跑,这传出去太丢人了。于是她跃出水面,化成绿衣少女模样,想看看岸边的妖怪是什么来历。
想起那张脸,她不禁有点恶心。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坑坑洼洼,红一块,紫一块,有的地方流出白色的黏稠物。
水里的同伴说那妖怪往东边的树林去了,盈甜就往树林里追去,却看到一个欣长的白色身影挂在树上,腿脚踢蹬着。
盈甜单手幻化出光刃隔断了树枝,树上的身影应声而落,发出沉闷的声音。她奔过去,指着地上的人说:“老实交代,你是哪里来的妖怪!”
步鼎风一听她这么说,更是哭得伤心:“我不是什么妖怪,我是……”
原来他是山下步家的公子,本是书香世家,但因父亲染上嗜赌恶习,家道中落。他天资聪慧,外貌俊秀,本以为日后考取功名能够改变现状,却不料父母突然身染恶疾相继离去。
他处理完父母后事本想安心读书,忽然发现自己脸上起了许多毒疮,昔日俊俏的脸变得丑陋不堪,这样的相貌是根本无法参加考试的。
他请了很多医生,都治疗不好,而且从小和他定亲的柳家大小姐柳如茵也因此与他退婚。他不能忍受接二连三的打击,于是想去寻死。
他本来打算跳河,就选择了人们说有怪鱼的一条河,可是水里怪鱼的表现让他觉得连这鱼都嫌弃他,他就又想上吊……
下面的事情,盈甜就都知道了。这样一来,盈甜有点可怜步鼎风,她看着他的脸,陷入沉思。
步鼎风却急急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怕吓到了她。
盈甜修炼的时候,颇懂得一些药理,这步鼎风并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中了毒。这毒非常刁钻,是金佛陀花与蝰蛇草掺杂在一起的,医者得知甚少,很难有人解得开,只会以为是难以治疗的疾病。
“步公子,小女盈甜自幼随父亲学习医理,公子这个病我治得了。你明日酉时来这里,我自有方法祛除公子脸上毒疮,假以时日,公子必将恢复容貌。”
步鼎风半信半疑,但还是再三道谢。
第二天酉时,他来到树林,盈甜端着一碗药让他喝下。那药并不苦涩,异常香甜,步鼎风三两口就喝完,并询问药方,盈甜则说这是她独家秘方,不能外泄,步鼎风也就不再问。
连着几日,他都来林子里喝下盈甜准备的药,脸上的毒疮渐渐好了起来,一张俊脸渐渐显露出来。盈甜搜刮了脑子里所有的词来形容他,最后只剩下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哪怕是烂俗透顶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多了几分神韵。
盈甜把最后一碗药递给他,有点失落地说:“步公子,你的病已经好了,明日便不用来了。”
步鼎风喝完药,还了碗,拱手作揖道:“盈姑娘,你的大恩无以为报,不如小生,小生……”他开始结巴。
而盈甜的脑海里却出现了“以身相许”四个字,以前在水里修行的时候,很多同伴都说,在人间,恩情难以回报的时候,就会说这四个字。
我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盈甜难为地思忖。
“不如小生邀请姑娘明日晚上看灯吧,明日城主生辰,夜里万家灯火,煞是好看。”
一句话让盈甜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干巴巴地说了个好字。
翌日,步鼎风租了一条竹筏,与盈甜在江上顺流而下,看两岸夜景笙歌。盈甜从未来过人间,对一切都非常好奇,兴奋不已。
他走到她身前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欢笑的侧脸,内心升起一股暖意,然后仰头喝下一壶酒,借着酒劲,心神荡漾地说:“甜儿,我……”
天空发出几声清脆的炸响,一朵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开来,随即消逝。盈甜第一次见这样美丽的东西,直接跳了起来。她这一跳不要紧,站在竹筏边上的步鼎风一个不稳竟然掉入了水里。
清凉的江水冲散了所有的诗情画意,步鼎风在水里扑腾着大喊救命,岸边的人也嘈杂起来。盈甜也吓了一跳,赶紧跳入水中去救他。
许是太过怕水,步鼎风抓住盈甜死死不撒手,因为被他限制,盈甜不方便划水,两人开始往水底沉入。
盈甜眼看着他已经呼吸困难,直接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给他渡气。唇瓣相贴,由冰冷变得火热,小小的舌尖偶尔碰到一起,步鼎风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双手突然环紧了盈甜的腰。
盈甜感觉异样,一使力将他推出水面。
两人衣衫尽湿地坐在竹筏上,步鼎风刚要开口,就听到岸边的人大喊:“自古英雄救美女,如今却是美女救英雄!哈哈哈……”
一下子步鼎风闹了个大红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盈姑娘,你救了我两次,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那不如,不如……你以身相许吧!”在胸膛里处心积虑了许久的话破口而出,盈甜觉得一身轻松。人类真是麻烦,鯥的世界里可没有那么多规则,喜欢就会直接说,然后很快交配,生出一大堆小鯥。她跟人类接触久了,居然也染上了这扭捏的毛病。
“可是,盈姑娘,你不怕跟着我受苦吗?”
“我就是看上你了,你喜欢我还是不喜欢?”盈甜一扬头,做出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
步鼎风看着她露出的两颗小虎牙,轻轻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玉镯子,拉过她手,将镯子仔细给她套上,“这镯子是我娘留下的,让我送给心爱的姑娘。”
他当时觉得什么山盟海誓,天荒地老,诗词中女子的骄矜雍容,远远比不上这一刻,比不上眼前直爽的姑娘,如天边的明月般洁白清皓。
这时,有一只稍大的彩船与他们并列而行,船上挂着粉色的纱帐,纱帐外站着两名婢女,香薰袅袅,脂粉意浓。
“步公子有如此雅兴游江,佳人相伴好不惬意,不如来我这小舟一叙。”一个柔和的女声伴着微暖的夜风从纱帐里传来,盈甜还没从镯子的喜悦中走出来,就感觉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步鼎风起身作揖道:“不必了,鄙人不想坏了柳小姐的兴致,先去别处游玩了。”说着,拿起竹篙在水里一下一下撑开,离开了那条彩船。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与他退婚的柳如茵。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她还是因为一张皮囊抛弃了他。或许与皮囊都无关,从他家道中落开始,她的心里就没有他了,不然她也不会在退婚后立刻与城里首富的儿子定了婚。
柳如茵看着远去的竹筏,嘴角微微上扬,“你这小妖好本事,占着别人的东西,却也能活得如此开心。”
盈甜仿佛听到了这句话,身体明显哆嗦了下。步鼎风以为她冷,快速将竹筏划到岸边,先去成衣铺买了几件衣服二人换上,又找了一家酒肆喝酒暖身。
酒肆里不光有美酒,还有说书先生,那先生正说着一段人妖相恋的凄美故事。
故事最末,盈甜问:“如果我是妖,你还会爱我吗?”
“会!”
“那你会和他人一样找道士来收了我吗?”
“不会!”
很多妖兽最后灰飞烟灭的下场有足够的证据说明男人是会撒谎的,可是纵然如此,盈甜在这一刻也相信了步鼎风说的话,她觉得他此刻的话一定是真心的。
此后,他们日日在城里游玩。
一同踏过长满苔藓湿滑的青石板,他拉着她的手,她在后面亦步亦趋;
一起吃味道怪怪的小吃,两人同吃一碗,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
一起听茶楼先生说书,续了一杯又一杯的温茶;
一起赏夏日粉荷,采莲花,剥莲子……
日子美好得如同一场梦,直到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击碎了这场梦。
步鼎风一把搂住盈甜往边上闪去,盈甜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他和自己起伏不定的心跳及他身上传来幽幽的竹子香味。
马车停下,一只素手掀开轿帘,柳如茵娇艳如花的脸从里面探出来,“鼎风,”她叫得亲切,“我想与你说说盈甜姑娘的身世,明日湖心小亭见。”
马车疾驰而去,扬起一地的尘土。
盈甜突然有点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拉着步鼎风的手说:“鼎风,别去找她,我是孤女,父母早亡,没有什么身世,也没有钱,你会嫌弃我吗?”
步鼎风笑着抚摸她的头顶,眉眼如新月弯弯,说:“好,我不去。我也是一无所有,又怎么可能嫌弃你。”说完拉着她的手离开。
盈甜的却心开始痛,难道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吗?当初遇见步鼎风绝不是巧合,而是故意安排,因为她知道他是她的生死劫。
那是一个将近三百岁的道士告诉她的。那道士早年受过柳家老爷恩惠,柳如茵退婚,柳家老爷怕步鼎风滋扰,所以让道士去给他另寻一段姻缘算报恩。道士经过柢山时算出盈甜需历生死劫,而这劫就是步鼎风,历劫后,她就可以成仙。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所以步鼎风才在一些人有意的引导下到了柢山水系准备自杀。
可是这柳小姐为何又反悔了呢?是她先抛弃的步鼎风啊,为什么突然要揭露她的身世呢?盈甜不敢往下想,当她看见湖心小亭与柳如茵相对而坐的步鼎风时,就觉得有些事情她输了。他们相视而笑,执杯欢饮。
盈甜化为原形,在湖里游来游去,因为外形怪异,吓跑了其他的鱼儿。
她游到小亭边,听他们说话。
柳如茵的声音如一柄柄利剑穿透了她的心:“你知道吗,盈甜是妖,不过是我爹当年于一个道士有恩,她化成人形报恩罢了。报完恩,她还能成仙。你于她而言,不过是修炼升仙的一个小劫难而已。”
盈甜泪流满面,但是步鼎风的一句话更是让他伤心到了极点:“原来她真是妖。”没有任何温度的一句话,冷冰冰的。
他还是在乎她是妖,人妖殊途,她终究是妄想,妄想一世有他相伴。她甚至想过,若是度不过这生死劫,灰飞烟灭也只想和他在一起,现在却觉得自己太傻太天真。
几天之后,她在他们相见的树林里没有见到步鼎风,反而见到了柳如茵。柳如茵戏谑地看着她,倨傲地抛给她一封信。她展开,是步鼎风有力的小楷,“盈甜,你走,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将与如茵下月初三成婚。”
眼泪瞬间在地上摔得粉碎,盈甜攥紧手里的信,指甲扣进掌心发出尖锐的痛。
“祝你们,百年好合。”颤抖地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决定再不会出现在步鼎风的生命里。难道这就是生死劫,让人心痛到死,自己却还活着?
“怕是你来得去不得了。”柳如茵尖锐地笑着,
盈甜发现自己的脚下散发出墨绿色的光芒,这竟然是降妖法阵——诛魂阵。
“盈甜,鼎风对你念念不忘,只有你彻底消失了,我才安心。”
那墨绿色的光芒越来越盛,盈甜使用法力抵御,她只觉得那光芒和千万条鞭子抽打在身上一样疼。一盏茶的时间后,她倒下,无力地吐出一口鲜血。
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奔过来,抱起她,焦急地叫着:“甜儿,甜儿……”
诛魂阵诛妖,但并不诛人,所以步鼎风才能冲进来。他终究还是放她不下,想来看她一眼。
盈甜笑了,她的下半身已经化出了鱼身。她奋力扯下身上最大的一片鳞片,连皮带肉,鲜血淋漓,然后幻化成一枚圆形玉佩颤颤巍巍地挂在步鼎风腰间。
“这鳞片凝聚了我剩余的法力,护你平安的时候,还能防止你脸上像上次一样再生毒疮。”
“甜儿,我马上带你离开!”步鼎风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掉下来。
盈甜摇摇头,不可能了,这诛魂阵已经毁掉了她所有的根基。她又吐出一口鲜血,“我是妖,我的鱼尾都露出来了,你在意吗?”
“不,不,我根本没在意过。”步鼎风的眼泪打在盈甜身上。
那天,盈甜若是再晚离开一点,就会听到他与柳如茵说:“她纵是妖,那又如何?”他在自己落水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妖,盈甜没注意到自己在水中背后展开一对翅膀。步鼎风突然抱紧她,除了情之所至,还想摸摸她的翅膀。
之所以他会去找柳如茵,是怕柳如茵知道盈甜的身份对她下毒手。至于那封绝情的信,他只是希望若柳如茵说的一切是真,那么他便助她升仙。若是假,她也好赶紧离开。
步鼎风看得懂柳如茵是什么人,她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可以不择手段。
柳如茵之所以又回来找步鼎风,并不是因为他恢复了容貌,而是因为江南首富之子在娶她之前意外身亡,整个城里都说她是不祥的女子,没有人敢再敢娶她。
当初步鼎风毁容,也是她下的毒,家道中落丑陋不堪的步鼎风又有何颜面去娶她柳家大小姐?
盈甜从见到柳如茵的第一面起,就从她身上嗅出金佛陀花的味道,可是她不愿意告诉步鼎风,他若是知道从小青梅竹马的女人下毒害他,内心该有多么难过。
除了这件事,盈甜其余的事情都不知道,她突然意识步鼎风不是她的生死劫,而是死劫,从遇到他的那一刻起,命运的轮转已经开始。凡人与妖相恋,本就有违伦常,必遭报应。
如同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青蛇与皇子相恋的故事那样,纵然皇子最后继承大统,也难保那青蛇妖一命,最终被天下人请愿烧死。
她们的结局一样,谁都难逃一死!
盈甜终究还是死在了步鼎风的怀中,化成一尾鱼的形状,而他送她的那个镯子,也落在了地上,碎了……
百年之后,天宫的文曲星微微张开眼,人世间的一切仿若南柯一梦。
他唤仙童把司命星君找来,张口就问盈甜的下落,司命星君打趣道:“星官,你这一世可真是薄情,娶了柳家大小姐,却让人家独守空房十八年含恨而终,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一尾小鱼精。”
盈甜离去后的第二年,他考中了状元,将柳如茵娶回步府,但却从未碰她一下。任凭柳如茵如何哀求,忏悔,讨好,都无济于事,最终在郁郁寡欢中离世。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为柳如茵风风光光地操办了葬礼,以后也并未续弦,外面都在传步翰林与夫人伉俪情深,他只是微微一笑。
他经常一个人去他和盈甜一起去过的茶肆听书,最爱听青蛇与皇子相恋的故事。
那个故事的结局就是皇子继承皇位,他在处死青蛇的时候做了手脚,最终偷偷将青蛇放回了山林。青蛇在山林里一直等他,等到第五年的时候,皇子出现在她面前,二人携手归隐。外面谣传这皇子在东征的时候战死,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假死罢了。
但是这一段盈甜没有听到,因为她总是听着听着就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司命星君带着他来到天宫的荷花池,里面游弋着各色美丽的锦鲤,还有一条长着翅膀的小鱼。
“星官,你可知妖兽成仙都需经历生死劫?”
文曲星点头。
“你就是这小鱼精的生死劫,本来她资质绝佳,可以顺利通过生死劫,那个诛魂阵让她损失一大半道行,便可以闯过去升入仙道。但是当初医治你的时候,她割下自己皮肉精血,为你制药,损失了几百年的道行,所以死在诛魂阵里。”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本该活着的时候成仙,遇见你,便困入死局。我怜悯她,便将她魂魄从地府提出,消除她的记忆,免得她日后再恋红尘,将她的魂魄放入残破的肉身在天庭莲花池滋养。等肉身完全恢复,再求玉帝给她封仙,鯥族和其他妖兽不一样,都是肉身成仙的。何况玉帝也一再叮嘱我寻找到资质高的仙,防止九幽魔族进犯。”
文曲星摸着腰间圆形的玉佩看着水里无忧无虑的小鱼,微微一笑,突然将玉佩扔在它的身上。那玉佩沾染了仙人之气,已不是凡物,登时便融入了小鱼的身体。小鱼破碎的肉身渐渐修复,泛出银白色的亮光。一个绿衣少女从池中跃出,跪在他身前,“多谢仙人相助,敢问仙人是哪位仙官?”
司命星君刚要开口,却被一个眼神制止。
“我是步……我是文曲星,与你有眼缘,所以助你成仙。”扔那个玉佩的时候,他偷偷在里面注入了自己一千年的法力。
少女惊喜地道谢,司命星君则拉着她去找玉帝封仙。
路上,少女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文曲星,他好似我的一位故人,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文曲星望着离开的两人背影,轻轻地叫了一声甜儿,往事便如同碎掉的琉璃,再也无法拼凑,留下的,只是一段在人世间的念想罢了。
《山海经·南山经》:又东三百里,柢山,多水,无草木。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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