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高跟鞋敲击路面的美妙旋律,没有最终远去消失。
当高跟鞋折返的声音,再次从远及近传来时,我的内心开始莫名紧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你好,我的名字叫苏虹,彩虹的虹。”当高跟鞋在我面前停住脚步时,我听到了她空谷幽兰的声音。
我抬起头,一副高挑修长的身材,在我面前亭亭玉立。乌黑的披肩长发,犹如垂直下来的瀑布,半遮住秀气而又精致的面庞。
我心里一时慌乱,再次低下头,小声说道:
“你...好。”这种强烈的形象反差,让我自惭形秽。
她弯下腰,把手里的一袋东西轻轻放在地上,接着说道:
“你的纸条我刚看到。外面这么冷,先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吧。”
半晌后,我简单收拾了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后面一步一趋跟着她走。目光触及之处,那根红绳已不在她脚踝之上。
一路无话,她似乎不是很健谈,眉宇微锁,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哀愁。
苏虹把我带到一个居民楼下后,转头对我说:“这是我住的地方,你可以在里面歇歇脚。”
我感激得点头答应,准备跟她上楼。
这是一个略显破败的工厂小区,家家户户窗外,都有一根斑驳的烟筒伸出来,把水泥墙熏得漆黑。小区中间的树木,叶子几乎已经掉光,只剩下干枯的枝杈在风中瑟瑟发抖。
楼道里一片昏暗,我只能凭远处微弱的光线看到台阶。上到三楼时,她在一扇贴满广告的门前停下,从包里抽出钥匙打开房门。
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的脏鞋,踌躇着不好意思进门。她把灯打开,笑着对我说:
“没事,进来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起来更好看,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生。但不知为何,她似乎很少笑,身上也总带着一种跟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感。
我走进房门,犹如从冬天瞬间来到夏天,浑身立刻被温暖包围。屋子不大,中间有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炉,上面还烤着一颗颗带壳的花生。
循着明亮的光线,接下来我看到窗台边的绳索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我没敢多看,赶忙把眼光收回来,在原地手足无措得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虹从墙角拉过来两把椅子,放在暖和的火炉边,对我说:
“来,坐下烤烤火。”
紧接着我们开始聊起来。我把以前的经历,除了恋爱和赌钱外,从上学工作到创业欠债,再到离家被抢,都一五一十得告诉了苏虹。最后我鼓起勇气,好奇得问她:
“你把我带到家里,不怕我是坏人吗?”
“好人坏人,我能看出来。在你低头写东西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不是坏人。”她抿嘴笑了笑,继续说:“更何况你还给我说了感谢。这年头,没有几个男人会这么做。”
聊到后来,窗外光线开始逐渐变暗,我站起来说:
“天要黑了,我也该走了。你家人回来看到不好。”
她也站起来说:
“没关系,我一个人在这住。外面那么冷,晚上就在这儿吧,我去把这里收拾下。”
说完,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沙发边,开始收拾上面的杂物。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心里五味杂陈,十分过意不去。
这天晚上,我没有再忍饥挨冻。我被她带到附近的公共澡堂,舒舒服服得洗了个热水澡。再出来时,她望着我有点出神,好一会儿才对我说:
“你看起来像变了个人。”
回来后,她又在灶台上忙碌,给我做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在不断盘旋上升的热气中,我坐在暖洋洋的火炉旁,噙着眼泪吃完了这碗面条。来到西安这么长时间,我头一次重新感觉到了温暖。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便从堂屋沙发上起来,扫地、劈柴、添煤,找各种活干。待苏虹从卧室出来后,我对她说: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还有什么活,都我来做吧。”
“先放着吧,不急。”她眉宇中的乌云似已逐渐消散,开始变得晴朗起来,“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我下午得回老家过年了。过年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吧。”
这天上午,苏虹早早便出门了。待中午回来时,只见她手里提着两大袋东西,我帮她放在桌上后,听到她说:
“这些年货就都放家里,你过年时候吃。要是不够,到时候你再出去买点,袋里还有一些钱。”
说完,她看了一眼窄小的沙发,又小声说道:
“沙发上睡着不舒服,我不在家的这几天,你就在里面床上睡吧。”
我再三推辞,最后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她走进卧室。
这是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卧室,布置简单,却有着女孩房间特有的温馨。进门正对面,是一张咖啡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小彩电和一些杂物。右手墙角的两个白色大衣柜旁边,有一张小巧精致的梳妆台,上面明亮的大圆镜里,倒映着一张整洁的单人床。带有鹅黄色花朵图案的床单上方,床头一只憨态可掬的卡通熊,床尾红色小棉被整整齐齐。
看到这里,我的脸烧得通红,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走进过女孩的卧室。在这张床上睡觉,我怕是一晚都没法合眼。
看到我的窘态,苏虹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抱出一床棕色条纹的铺盖,重新铺好后,笑着对我说:
“这下可以了吧?”
临走时,苏虹还嘱咐我:
“晚上睡觉时,记得把两间的火炉都封好,窗子打开通风。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大年初三就会回来。”
我点点头,帮她提着行李箱送她到车站。她上车后,朝我挥挥手告别。我也挥了挥手,看她倩丽的身影渐渐远去,但高跟鞋的动人旋律,却久久在我脑海中徘徊。
送走苏虹后,我回到温暖的小屋里,想着该做点什么才能报答她。我不能再用她的钱,等过完年后,我就打算到劳务市场揽活,赚钱还给苏虹,再计划去广东的事情。
“钱能还,但人情却永远也还不了。没有她,我现在恐怕已经挨不到明年了。”我叹着气想。
大年三十那天中午,我把前一天攒的废品卖掉后,从兜里摸出两元钱,去外面小店买了一副春联。这毕竟是她在这里的家,过年也该贴副对联,给来年添点喜气。她走时留给我的钱,我都原封不动放回到梳妆台上。我不能再用她的钱。
这是我头一次一个人过年,即便这样,也比预想中的好太多。我坐在暖和的房间里,看完了那年的春晚,旁边还有她给我准备的很多零食。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久久都无法入睡。
我想起了爸妈和妹妹,他们没有了我的消息,会不会很难过。过完年,我会写封信回去,就说我现在过得很好,让他们不用担心。
我还想起了陆潇。如果她知道我正躺在别的女孩床上,心里会作何感想。即便事出无奈,我以后也不能把这段经历告诉她,不然她肯定会吃醋。
最后,我还想起了苏虹。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年龄和我相仿,却处处比我成熟。她和陆潇是两种风格迥异的美,陆潇美得纯真,美得明丽,而苏虹则美得让人心悸。她那曲线优美的高跟鞋,修长傲人的身材,秀气精致的脸庞,以及无形中流露的一丝阴柔与哀愁,都让人不敢直视。
朦胧中,陆潇与苏虹的身影开始交织,让我分不清彼此。
过完年,老天爷收起温暖和煦的阳光,连下了两天大雪,一天比一天冷。到大年初三雪停时,刺骨的西北风开始呼啸,裹挟着雪块和杂物,透过纱窗直往屋里飞。我怕纱窗被吹坏,于是站在凳子上把窗子关紧,屋里才恢复了宁静。
中午吃完饭,我躺在床上看了会书,浓浓的睡意逐渐从四面八方朝我袭来。我把书放下,打算小睡片刻,下午等苏虹回来。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先是梦见回到家里过年,紧接着我又去找陆潇,跟她解释为什么没去找她。再后来,我又梦到抗战时,日本人把我囚禁在一个铁屋里,对我严刑拷打,先是让我绝食、挨冻,到后面还给我灌毒气。我还依稀看到苏虹过来解救我,房门打开后,她惊叫着把我往外拉,但我被绑在那里沉沉得睡着,一动都动不了。我的意识逐渐得往上空飞逝,一直飞出地球,飞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我大喊着停下,依稀能感觉到后面还有一股力量,在拼命把我往回拉。我头痛欲裂,身子似乎要被这两股力量给撕得粉碎……
渐渐的,我开始被拉出那个黑洞,返回到熟悉的地球上。脱离了黑暗的环境,我开始能感觉到一丝光亮,并且重新呼吸到了清冷而又新鲜的空气。
当我缓缓睁开眼时,我眼前不再是苏虹家熟悉的屋顶,而是强烈刺眼的日光灯。我还听到旁边有人拉着我的手哭,在我艰难得把头转到哭声方向时,我看到了正哭得梨花带雨的苏虹。
见我醒来,苏虹慌乱中把手缩回,哭声渐止。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细如蚊音。
苏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现在没事了,没事就好。”
紧接着苏虹告诉我,在她回来打开房门时,满屋的浓烟黑如墨汁。她用衣服捂着口鼻摸到床前时,才看到已不省人事的我。她慌忙把我从床上往下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把我拖出房门后已筋疲力尽。后来在邻居的帮忙下,我被赶紧送往医院,这才慢慢醒来。
听苏虹说完,我闭上眼睛慢慢回想。想来是窗户关上后,浓烟从烟筒倒灌进了屋里。我真不该在那时睡着,现在倒好,弄得一团糟。想到这里,我开始自责:“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随即我睁开眼对苏虹说:
“你又救了我一条命。加上第一次,总共两次。”
在医院躺了两天后,我基本恢复正常。临出院时,医生跟我说:
“你真是福大命大啊,再被呛俩小时,再晚来俩小时,你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以后好好对你女朋友,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以后不能辜负她!”
我想解释几句,待看到苏虹绯红的脸颊,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接下来几天,我们谁都没再提医生最后的话。她只遵医嘱,每天陪我出去锻炼,回去后给我熬粥喝药,让我躺在床上多休息。我晚上想回到堂屋沙发上睡觉,她死活不让,还半开玩笑地说:
“我身子比你小,躺沙发上正好。”
到大年初九那天,我完全恢复后,眼看苏虹还没有去上班的意思,于是对她说:
“我现在已经彻底好了,这段时间真是让你受累了,连累你每天都不能去上班。”
她低着头对我说:
“我前天已经去辞职了。”
“为啥?”我有点惊讶。
“没事,我只是觉得那个工作不适合我。”她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唔。”我没有再继续问,之前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这个属于个人隐私,她不说,我也不多问。以前她只说过,她家在甘肃和宁夏交界的一个县城,离西安不远,平时可以常回去,于是过年在家只待了五六天。她还有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正在念高中,明年就要准备考大学了。她在西安工作半年左右,也没有别的朋友,只能一个人单独住。
“你接下来还打算去广东吗?”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要去,等再过一些时日,先在你这里暂住几天。”我带着歉意说道。说实话,要我现在就离开这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她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连忙解释:
“你住多长时间都行。只是,我之前也有点去广东的想法,听说那里赚钱多,我才决定辞职的。”
我再次惊讶,之前她并没有说过这个想法。莫非,她是想跟我在一起……
我赶忙打断这个荒谬的念头。“有个朋友在身边也好,相互能有个照应。”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我对她说:
“既然这样,那要不我们就一起去吧。”
她的眼神,散发出欣喜的光芒。
接下来几天,她开始收拾行李,有的寄回了老家,有的当二手变卖。在买好火车票后,我们还抽空在西安城里逛了几天,爬城墙,登大雁塔,吃陕西小吃。每天她都很兴奋,跟我最初见到她时的神情,有着天壤之别。
有次在大雁塔玩的时候,我还指着玄奘的塑像说:
“一千多年前,玄奘就是从长安出发,前往西天取经回来后,在这里修建了大雁塔。希望我们再回来时,也能满载而归!”
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飘来一阵清香,我心里一动,用眼角余光扫到她时,她的眼神并没看玄奘,而是在默默得凝视我,仿佛除了我,周围任何事物都不存在。
正月十七,我们在看完西安城的元宵节灯会后,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那天下午,我们将要带的东西装进行李箱后,把空荡荡的房间打扫一新。苏虹倚在门框上,似乎不忍就这样离去。这是她在西安生活了半年的地方,想必有着很多美好的回忆。最后,她扭头长长得望了我一眼,留恋的眼神开始变得坚决。
夜幕降临时,我们登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她买了两张最下层的卧铺,中间只隔半米。火车开动后,我们面对面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灯光飞速退后,谁也没有言语。我们似乎都在回想往事,又对未来的生活感到不安。
我望向她时,她的眉宇间似乎又涌上一丝哀愁,让人心生怜惜。
发现我在看她时,她不好意思得笑了笑,对我说:
“我又走神了。”
我也笑笑,没有说话。
晚上熄灯躺下后,伴随着“轰隆隆”的火车声响,我不断回想之前的种种往事,一直无法入睡。最后,记忆的片段停留在苏虹上时,我侧过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背对着我,身子蜷成一团。这时我才发觉,起初开足暖气的车厢里,已经有一丝变凉。
“可怜的姑娘。”我坐起来,暗自叹口气,从挂钩上摘下厚厚的棉袄,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她的身体似乎有一丝轻微颤动,旋即又恢复平静。
到第三天上午时,火车才最终抵达广州。大年刚过,此时回广州的人群,几乎把站台挤得水泄不通。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我们一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艰难得走出车外。眼见人实在太多,我怕到后面会失散,于是我鼓起勇气来,紧紧得攥住她的手腕,随着拥挤的人流一步一趋往外走。
时间过得极为缓慢,我攥着她的手始终未曾松开。我心里自言自语道:
“不要心慌,我没有对不起潇。这是迫不得已。”
即便这样安慰自己,我还是止不住心跳加速,手心开始冒汗。我的头略一偏,眼角扫到她时,依稀能看到她低着头,脸色通红。
在这十多分钟,我们就像紧紧系在一起的两艘小船,在汪洋大海中随风漂泊。我们谁也不敢断开彼此,生怕从那时起,就再也无法相见。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
从此,我再也离不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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