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阴霾笼罩的四月,我被父母带到成都,在九眼桥附近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父母住一间,我住一间,妹妹乔媛住一间。九眼桥离四川大学不远,晚上只要没课,妹妹都会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这一年,妹妹刚满20岁。我离家六年后,她已经从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蜕变成一个青春活泼的大姑娘。每次见到她,我都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那股浑身洋溢的朝气和活力。
从小到大,妹妹都很依赖我,不管有什么事,她都会第一时间找我求助。小时候,母亲溺爱她,父亲责骂她,她的性格极其情绪化,犹如一个对立的矛盾体,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心情好时,犹如春日的暖阳,风风火火,热情洋溢。心情不好时,则似冬日的刺猬,浑身是刺,一不小心就能把旁人扎得遍体鳞伤。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正处青春逆反期的妹妹乔媛,没少跟父母顶嘴吵架,每次吵完,她都会在信里向我哭诉,只有我是真心爱护她。她小时候笨拙,父亲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骂她,说她笨得像猪,啥事都不会干,做什么都没法让他满意,一点用都没。母亲尽管十分溺爱她,但有时候也会说教,说长大后要还是这样,准没人敢娶她。
妹妹考上四川大学后,父母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但后来,父亲听到她们班里还有考上人民大学的,脸一下子便阴沉下来,问她为什么达不到人家的分数。当时我在信里给她辩护:
“高考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意外很多,分数没别人高也正常,能考上好大学就是成功。四川大学本来就是成都最好的大学,何况我们以后搬到成都来,身边有家人陪伴,不比她一个人在北京孤零零得强?”
半年多过去,我依约搬到了成都。而孤零零的那个人,却是我。
尽管父母一直陪在我身边,但我却心如死灰,脑海里全是苏虹的身影。妹妹知道这个消息后,一有空就过来找我们,给我摆事实,讲道理,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她还给我买了很多书和零食,强拉着我出去运动散心。
我明白妹妹的良苦用心,从心底感激她,但对我却没起一丁点作用。相反,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焦躁,耳朵里一直嗡嗡响,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说。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洗漱,不出门,不说话。在第一次被妹妹强拉到街上散步时,我曾害怕得突然躲到广告箱后面,不愿面对任何人。
苏虹的离世,让我强烈得自责,为什么我会感冒,为什么我要去医院,为什么我没能让苏虹离开医院,为什么我没有能力挽回苏虹的生命。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苏虹。我不仅害死了苏虹,还连累了双方家人。父母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们每天陪着我难受。面对他们头上的白发,我深感愧疚。我愧对苏虹,愧对父母,愧对岳父岳母,愧对所有人。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想下去见苏虹。
每天晚上,我整夜整夜得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也是恶梦连连。我害怕黑夜的降临,深夜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停得哭泣。我一直回想和苏虹在一起的日子,我们每天抱着进入甜美的梦乡。我做梦也想不到,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竟是我和苏虹最后的诀别。以后一辈子,我只能孤独得一个人躺在黑夜里,犹如我初来人世时的黑暗记忆。
我开始吃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只有睡着,我才能再次见到苏虹。每天清晨醒来,即使阳光射入房间,我的眼前仍旧一片灰暗。母亲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但我吃的时候,味同嚼蜡。妹妹给我买的书,让我看的电影,我都看不进去,眼睛盯着书和屏幕,脑海里却仍然一片空白。她们对我说的话,我半天才能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每次,我都沉默以对,无法对她们倾诉。
直到有天,我第一次开口,对妹妹说了一句话。
那天晚上,妹妹仍然趴在我旁边,重复着她万年不变的说教。我呆若木鸡般坐在桌前,脸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刚开始,我听不进她的声音,到后来,两耳又开始嗡嗡响,我转头看着喋喋不休的妹妹,用眼光示意她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但妹妹丝毫没有领会我的意图,我整个脑袋几乎要炸掉。这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对她冷冷说了一句:
“你没事干了吗?”
妹妹一愣,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从她最亲爱的哥哥嘴里说的话。紧接着,她似乎受了很大委屈,跑到卫生间里,捶着墙壁嚎啕大哭。过了一会,她从卫生间里跑出来,收拾东西准备要走。母亲赶忙把她拦回房里,父亲见状,气得直骂我:
“你这人怎么这么矫情?多长时间了,还这样,你对得起我们吗?因为你,我们全家人每天都不好过。”
面对父亲的斥责,我心里愧疚,我确实对不起他们,拖累了他们,但我又能怎么办,光是活着,我就用光了最后的力气。想到这里,我对他们说:
“我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母亲在一旁哀求我:
“干嘛老说死?你性子太弱了,要坚强一点。”
我没有听进她的话,从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准备写遗书。一想到死后就能和苏虹在一起,我的心里反而很高兴,很轻松,这样我就彻底解脱了。
父亲看到“遗书”两个大字,上前一把扯掉,气得直发抖。他想打我,却没狠下心,随即双脚跳起来,把纸团狠狠得摔到地上。母亲和妹妹在一旁看着,吓得直打哆嗦。
几天后,母亲给陆潇写了一封信,让陆潇过来救救我。他们实在无能为力,没法把我从失去苏虹的泥沼中拽出来。她可能觉得,眼下只有陆潇,才能解开我的心结。后来母亲告诉我,之前她一直想跟陆潇说,但始终没下定决心,她知道我们都对不住陆潇,这个时候找人家,犹如自己扇自己的嘴巴。
接到母亲来信当天,陆潇很快给母亲回了电话:
“我明天就飞到成都。”
第二天,我被父母和妹妹强拉着,去到双流机场接陆潇。在我内心里,我既想见到她,又不想见到她。陆潇的离婚,我也有着很大的责任。在我结婚后,她一直没有再婚。
三年过去,陆潇的容颜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经过岁月的无情洗礼,她已彻底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变得愈加沉稳优雅。
见到陆潇那一刻,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情不自禁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只听到陆潇走来的脚步声,充满急切和不安。
这时,我的听觉似乎已经恢复正常。我能听到,母亲不停地给陆潇道歉,说让她大老远过来,实在对不住。陆潇小声得回应着,怕我听到。她对母亲说:
“这是抑郁症,得赶快送到医院治疗。”
母亲不敢相信得“啊”了一声,说:
“这也是一种病吗?我们都以为过段日子,自然就会好。”
“没错,”陆潇回答道,“只有送到医院,让医生开药方,每天按时吃药才行。”
说完后,陆潇走到我身边,柔声对我说:
“咱们回去吧。不要怕,以后还有我在你身边。”
第二天,出于对陆潇的愧疚,我对她言听计从,和她一起来到华西医院。夜深人静时,父母和妹妹都已回到家,只留陆潇一个人陪我。他们都知道,我们刚见面,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说。
我躺在病床上,背对着陆潇。她坐在我床边,给我掖了掖被角,轻声对我说:
“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相信我。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会随时在你身边听着。”
随后,病房里开始变得安静,她一直坐在我背后,没有再言语。面对窗外的黑夜,我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因为我知道,陆潇会在我身边,默默陪伴着我。
我开始沉沉得睡去,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陆潇。
我梦见中专毕业后,我回到学校门口,准备说服陆潇跟我在一起。我正和同学聊着天,只见陆潇一个人从远处走来,旁边王文豪开着小车在等她。此时和我聊天的同学,都扭过头看着,露出羡慕的眼神。他们纷纷争论,这是什么牌子的豪车。过了一会,我看到陆潇走进王文豪的车里,向我这边驶来。看到这一幕,我调转车头,骑着我的破自行车回了家。这一路,我骑得十分艰难,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内心和这双腿无比沉重。
半夜醒来后,不知何时,我已经翻过身来。我看到陆潇还在我床边斜坐着,正靠在床头上不停打盹。见我醒来,她急忙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对我说:
“你醒啦?”
我“嗯”了一声,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对她说:
“你也回去休息吧。”
她笑了笑,说:
“没事,我就在这陪你,哪儿也不去。”
我心下一阵感动,鼻子一酸,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见状俯下身抱住我,轻轻得拍着我的背,对我说:
“心里难过了,就跟我说说话,说完后就没事了。”
那天晚上,我把之前半年的经历,从头到尾向陆潇倾诉了一遍。说完后,我的心里仿佛卸下一块巨石,不再胸闷发慌。
我还把那个梦告诉了她,她听后,温柔得对我说:
“从小到大,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骄傲。在我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只要你愿意,我以后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说得情真意切,让我开始缓缓卸下自责的包袱。在这世上,除了家人,起码还有陆潇真的在乎我。我开始相信,我不是无用的一个人,我活在世上,还有价值。
此后,我听从医生和陆潇的劝告,每天按时服药,去看心理医生。两个月过去,我的病情明显好转,很多时候已经能正常得出门,像众人一样买菜、散步、运动。父母见我逐渐恢复,他们也慢慢放下心来,过完中秋后回了老家。妹妹自从把卧室腾出让给陆潇后,也很少再来找我,怕她起伏不定的情绪,会影响到我的康复。
我和陆潇过上了安静的二人世界。这是自我患上抑郁症后,从未有过的体验。家里人越多,我越封闭自己,越感到害怕。当他们都各自回归正轨时,我也逐渐敞开了自己的内心。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毫无保留得信任和倾诉,那个人只能是陆潇。
我说不出,当时对陆潇的感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仍然爱着已离世的苏虹,不愿和陆潇之间有任何超越友情的思想和举动,不然我如何对得起苏虹?
但我和陆潇毕竟相爱过,我们曾经在一起两年,我们都把人生的第一次给了对方。此时的我们,就像破镜重圆的家人一样,亲情、友情、爱情、恩情,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我无所适从。
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下,我刻意和陆潇保持适当的距离。而聪明的陆潇,似乎也能洞悉我的心理。她和我,除了定时的吃饭、散步、下棋、看电视外,并无更多的交集。平时在家,我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做着各自的事情。即便这样,我也很安心,知道我不是孤独的一个人。我的抑郁症还没完全治愈,医生说至少需要一到两年。在这期间,只要我有任何突发情况,我都相信,陆潇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面前。
在陆潇陪伴我的几个月里,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买了一台电脑放在家,教我怎么上网,怎么查资料,怎么看电影和玩游戏。她从花卉市场买了好几盆花,放到我的卧室窗台上,让我按时换水换土。她还给我带回一只小狸花猫,教我怎么买猫粮,怎么换猫砂。
没过多久,家里就充满了温馨的气息。芬芳的花香在房间里弥漫,小猫上下活蹦乱跳,有时候还钻进我的被窝里睡觉,摸着它柔软温暖的皮毛,我的睡梦也更加香甜。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害怕陆潇会离去,我的生活里已经离不开她。我曾问过她:
“你爸妈知道你现在跟我在一块吗?”
她笑笑说:
“等过段时间再告诉他们。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这样会不会拖累你?”
“我离婚后,就再也没想过和别人结婚。我一直以为,我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但现在我很高兴,我又回到了你身边。即便你不会和我结婚,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就在我感觉几乎要彻底痊愈时,严酷的寒冬来了。
我们第一次在成都过冬,家里没有暖气和空调,只有被窝里面才有一丝温暖。在雾气和灰尘的笼罩下,窗外的天空一天比一天灰暗,阳光很少能穿过云层射入我的房间。
我开始不爱起床,不爱出门,每天看着阴暗的天空发呆。电脑、鲜花和小猫,都没法再吸引我的注意。
我的抑郁症再次频频复发。
陆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想方设法让我摆脱这种心境。她曾经买回五只亮得如同白昼一样的日光灯,三个像电风扇一样的电取暖器,一床鲜艳的红色床单和被罩。
结果,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心里也很着急,不想重蹈覆辙,但越着急,就越适得其反。
无奈之下,陆潇对我说:
“咱们暂时换个环境吧。以后每年,咱们都抽出一段时间去长途旅行。”
我答应了她,在把小猫托付给妹妹照顾后,12月初,我们离开阴冷的成都,来到了艳阳下的大理生活。
在大理,我们住在洱海东岸的一个高层公寓。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我们就能直面碧蓝的湖水,每天享受着温暖的阳光。
搬到大理的第二天清晨,我从床上醒来后,走到客厅里对陆潇说:
“我感觉我好了。”
陆潇欣喜地说:
“真的?”
我长出了一口气,指了指窗台上的花盆,看着陆潇的眼睛说:
“昨天我看这盆花,它还是灰的。但今天再看时,它已变成了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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