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热的慌,大家伙儿都等着下午,日头过去那阵,好出来歇歇凉,侃侃天。
白天最热的那阵我还在干活,天快黑的时候才从山上下来,这样能多干点活。干完活会路过先生家,每次不管累不累,总要进去他家待上一阵,因为先生偷偷种了点旱烟。
先生一人住在村里后山,从村里的大路走要上一个长土坡,才能到他那里,每次去他那里都要叉着腰上去。
他住的是以前的老院子,瓦房子土墙,院子旁边有颗老杏树,以前他小的时候一群孩子爬到杏树上打杏儿吃,那叫一个热闹。杏树两边长满了草,密密麻麻,草地里面有一条浅浅的看不清的道儿,道儿尽头就是茅房,砖垒起来那种,下面一个茅翁。草地上面,也就是紧挨着老院子的左边是一块地,没有荒,现在他的儿子还在种。地里有一颗山楂树,一颗梨树,这两棵树旁边被修建的很干净,还用石头围了起来,因为这两棵树每年到了季节,会结好多的果实,尤其是那颗梨树,果子长得小,可是有很多水分,甜份很足,结的果子总是把树都压弯了,因为这个梨树下面顶着一个有岔的粗木头。山楂树每年结的山楂吃不了,经常就摘下来,到了冬天经过雪一冻,跟蜜饯的一样,孙子很馋这个。
老院子旁边还有好几座,这以前都是邻居,他们经常吵架,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谁把谁家树砍了,谁家牛进谁家地里糟蹋庄稼了。不过现在都没人住了,都搬到村前头的大房子里了。
老院子四面的墙都被拆了,他儿子修新房子时候拆的,把里面的木头都拉到新房子的地方,院子的大门也没了。打他住上以后,在四周用木头桩子牢牢的围了起来,前面围了一个一个篱笆,有几根木头可以移动,这就算是大门了。围好木头,也不会怕后山的野兽进来,也不怕村里其他人进来,虽然压根没有啥人会想来后山这里。
要进来他院里,要把篱笆上木头移开,侧着身子钻进去。
这天下午,我干完活从山上下来,爬完他门前的长土坡,移开门前篱笆上的几块木头,钻了进去,寻他找旱烟抽。把他门上的铁环扣了几下,他在屋里喊: 耗子吧,进来进来
我嗯了一声,推门迈了门栏,走了进去。
屋子里比较暗,炕上有一个桌子,桌上放着小号的彩色电视机,现在没开,电视机旁边有几张旧的稿纸,不过页角有点发黄了。稿纸旁边放着一只钢笔,笔盖是开着的。炕下面连着土和砖抹成的火炉。往右边走,有一个存水的大翁,大翁旁边是一个老式的衣柜,衣柜里放着一些灰旧颜色的衣服,柜子上面散乱的放着一些旧报纸和杂物,其他地方放着一些农具。屋子挺小,不过住一个人正好合适。
这天因为伐了不少木头,累的我浑身酸痛,走一步都是呼哧呼哧的,先生看到我,说: 耗子,干完活啦?
“”龟儿子,今天伐的木头不少嘞,除了脑袋,这其他没一处是我的喽” 我呼哧呼哧喘着说道。
先生卷了口旱烟,拿了包火柴,给我点上了。
屋里有点闷,先生穿上解放鞋子,披上他那件中山式的旧衣服,我俩走到他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
这里视野好,坐在上面,一眼可以看到前面村子里的各家各户的房子,也能看到进后山里的路。
这旱烟劲猛,烟草味很足,抽两口,浑身的酸胀感少了好多了。
坐在先生家门前的大石头上,聊天,烟在我们面前萦绕,闻着这股子厚厚的味道,舒服极了。
先生岁数不小了,60左右了,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老年斑,皮肤也有好多褶子,他也不怎么健谈,不过跟我还是挺有的聊的。他对我有很多好奇,他不会说普通话,我也不会说普通话,都用的蹩脚的方言交流。他抽了口烟,清了下嗓子: 耗子,你咋从四川来山西啦?这过来路还是很远的吧?
“其实这还不一样嘛,哪里都要得钱,哪里都是赚钱”,我拨了拨松了的烟纸。
先生继续问到,“你那里山没这里大吗”
“我那里山比这大的多,可是我那里山上没得钱赚那”
“你这娃娃多大了?我看着咋也得35左右了吧”
我吐了口烟,再卷卷烟纸,弹了弹烟灰,笑着接到: “先生,我今年才25岁儿,家里活都是干的日头活,顶着日头干,干成35样喽”
先生坐着不得劲,就半蹲在石头上,把烟卷在石头上往后轻轻墩墩,烟丝变得更紧实了。说到: “那你娃娃年轻力气大,这山上木头有的是,伐的多,挣得多”
我没接先生话,我问他: “村里人咋都喊你先生?”
先生转了转脸,抽了口烟,答道:“ 村里红白事,各家都要我写对子,白事的那些祭祀的词也是我来写,不过我不去吆喝”
可能蹲的久了脚有点麻,就换了坐下来,继续说:“这十里八乡的,红白事写词加吆喝吊唁的,老乡都管叫 先生 ,我嘛,顶多算是半个 先生,不过大伙都这么叫,也就随他们啦”
这烟就是耐抽,先生卷的也实在,烟叶子大小正合适,一卷里填了好多,没有啥烟草根啥的。
不一会,有个小孩在外面喊先生,先生叫到: “你是哪家娃娃?” 小孩道:“村东头军子家二娃”
先生把烟夹到手里,走到篱笆跟前,移了移木头,二娃毕竟是小孩,移了一根,他就钻进来了。先生带着二娃走到石头跟前。
二娃说:“先生,东头离家奶奶走了,我爹让我过来请你写个吊唁词”
先生叹了一句:“老了老了,到了该死的年纪了”
二娃也跳到石头上,看着前面的村子。
先生继续道:“二娃,你先回吧,不早了,明天下午你再过来取”
这二娃看天气也不早了,也没多留,跳着蹦着就奔着坡下走了,小身影慢慢的变小,看不见了。
先生回来又坐到石头上,抽着夹在手里的烟。
一般村里有什么事他是不会去的,除非是要紧事。他家里包括他老伴儿一家人都在前面大房子里住,他跟家里人谁都不和,连孙子都不和,见了谁都要吵架,他后来就一人住在后山。尽管家里劝了好多次,怕他年纪大出事,让他下来一起住,可是他死活不肯,又是折腾拉电线,又是倒腾电视,一住就是好几年。
我没读过啥书,小学毕业就不读了,家里活多,也没啥钱,就不让读了,之后就是一直顶着日头赚钱。
所以字我不认识几个,书肯定看不懂了,但是我挺喜欢书,总是对它充满了好奇感,总想去探索它。
先生的上衣上面别着一个徽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便问他:“先生,我没读过什么书,你这徽章上写的啥字呦”
先生一听我说到这个徽章,眼神里立马放出来光,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别在上衣上的徽章拿下来,说:“这是我年轻时候,最高的荣誉,是队里大伙对我的认可”
“我那会喜欢写点东西,队里出大黑板报,出口号,都是我来想,一想一个好,大家都拍手叫好.”
说到一半,他戛然而止,像吃饭突然东西卡在喉咙一样。收起了徽章,冲我摆摆手:“哎,现在这还有啥用,不想提了”
我也没多问,继续抽起烟来。
天基本都黑了,烟也抽完了,我给先生说了声,就先得回去了。
二、
我在老家四川的时候,也是在大山里,平时干完活也喜欢坐在高处的石头上,看着远方,虽然不知道要看什么,可以感觉那看到远方就很好。
我在雇主家的北厢住着,这里面就一个炕,屋子放着有不少杂物,反正一个人住,凑合凑合,住着还挺舒服。
从老家带过来的锅,做饭的调料,生活用到的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我都放到墙角。为了防老鼠咬,我特意把这些放到了高高的木凳子上,这下它想咬也咬不到了。
到了晚上,我把前两天从两三里地外的供销社买来的肉,切吧切吧,调料简单放了点,烧了点辣椒,做了盘回归肉,煮了面条,开始吃晚饭。
雇主叫王老三,大伙都这么叫,我比人家小,就一直管他叫“三哥”。
三哥是个精明的人,做生意是很厉害,他倒腾木头,村里好多人上山伐木头,都送到他这里,然后他找大卡车送到很远的木材厂,这几年靠这个生意,赚了不少。因为这个加上会办事,村里让他当了村长。在村里大家都愿意听他说话,什么时候都往他身边凑。
这天正吃着晚饭,三哥媳妇来我屋,问我要不要被子,我说在老家带了。她说,出门在外,要多照顾自己,缺什么少什么,跟嫂子说。她那边正在吃着野味,不一会就给我端过来一大碗,说,这是你三哥今天去山上打的野味,正鲜着呢。
后来时不时,他们吃饭会往我家里端点吃的,我挺感激,觉得遇上了一个好人家,每天就好好干活,多伐木头。
有一次,先生从后山下来,到村里自己家里拿粮食,遇到了三哥,三嫂,三嫂说: “先生,回家拿粮食那”,先生嗯了一声,低头就走了。三嫂看先生没给她回话,心里生气,低声骂到:“这老家伙,一根筋,早晚死在后山屋里头”
先生听到这,可忍不了,直接就说道:“你家也不是啥好东西,我那篱笆外面少了那几根木头,还不是你家给我拉走卖了?一群钻钱眼里的东西,老话叫: 昧了良心”
三嫂没上过啥学,听到这,酸溜溜的话直戳她心那,二话没说,就上去推了先生一把,先生一踉跄倒在地上,还好,屁股着地。先生起来,一边骂着“泼妇”,一边和三嫂扭打在一起。
三哥看着两人突然打起来了,赶紧上去去拉两个人,这时候,先生他儿子柴工(他是干工地活儿的,干的听不错,大伙就这么叫他)从村里老李家出来,看到这一幕,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先生和儿子就不和,一见面就吵,两个人脾气都犟,都不肯让步。多年来一直处于这种紧张的关系中。
柴工过去也赶紧拉开两人,这时候三哥开始控诉了,“柴工,赶紧管好你爹,不好好待在后山,下来找我们麻烦”
继续说:“你爹把我家要卖的木头偷偷拿去搭他的篱笆去了,我们这一说,他还急了,要反咬我们一口”
先生一听这话,张嘴刚要反驳。
被儿子柴工怼了一句:“看看你,好好的家里不待着,非要给我丢人现眼,你要木头我给你伐呀,偷人家的就好?”
“你都这么大人了,我要怎么说你好”
先生一听儿子这么说,觉得反驳也没用了。
这时候三嫂接着说:“哎,算了,不就几根木头嘛,也别说你爹了,拿就拿了,反正我家多的是,要是篱笆上不够,我叫耗子多给你伐些.”
柴工丢不起这人,拉着先生赶紧走了。
先生气得满脸通红,手里还拎着粮食,脱开柴工的手,往后山走了。
三、
自从上次的这事以后,先生的名声是越来越臭。村里谁见了都躲着,偶尔谁和他说一句话的,他也会硬生生把人给怼回去。
二娃家的吊唁词写好了,可是第二天,二娃也没上来拿。先生就把纸在桌子上放着。
又是一阵子过去了,先生又下来拿粮食,见了儿子柴工,两人是互相不抬头。先生写的稿纸也用完了,正好下来,问孙子拿了些他们写完作业的纸。
有一天先生在家里正在看他的小电视,写东西,突然断电了,晚上看不到,他就先睡了。等到第二天的时候,他一个人鼓捣,检查哪里出问题了,搞了一天也没弄好,没办法,只能下去去找别人来给他修。
村里有个电工,修电路算是高手了,村里谁家断了电,电器坏了都找他来修。
先生从后山下来,找电工,正好电工在家,先生说:“老李,我那小屋里电线有问题了,你看你现在有空给我检查一下嘛”。也是第一次求电工帮忙,电工也没说啥,就跟着先生去了。
从早上检查到下午,本来电工想回去一趟,可是先生一直在催促他,修好再下去,电线修好了,电视上遗留的问题也要人家给解决,电工折腾完都晚上了,后来饭也没吃,热水也没喝上一口。
先生说:“这电视的问题基本算是修好了,那我以后电视就能看了,辛苦辛苦哈”
“我家里那收音机好像也有点问题,杂音太大,你看看是啥问题”
电工饿的不行了,也不好意思在先生这里吃饭,一肚子埋怨,但也不好发泄。转身要走:“先生,收音机改天我来看吧,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你看也这么晚了”
说完电工急匆匆的回去了。
先生把篱笆上的木头移好,回到家里继续看电视,在密密麻麻已经写满字的稿纸反面,记录某个频道上的话。
四、
电线以及电视,后面陆陆续续也又出过几次问题。我也帮他修过,有时候瞎蒙,给修好了。我修不好的,他又去求人家给修,有时候硬是拉着人家上来修。
每天我干完活,还是来他这,抽他卷的烟。
有一天,他跟我说:“现在的人,良心都喂了狗了”
“你看看报上,电视上,多少这种人下场都不好”
我听着他的抱怨,没有说什么。
沉默了半会。我们都一口一口抽着旱烟,享受着烟在眼前缭绕的感觉。
他接着说,“坐在这块石头上,就只能看到前面的村里,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答到:“是呀”
看他没有再继续说。
我开始说:“先生,你一直写东西做什么呢,我看你哪里总放着纸笔”
他说:“啥也没写,就算写,能有啥名堂呢”
他继续说:“就是打发打发时间”
我知道他不会只是打发时间才写的,因为他的纸就没断过。
我问到:“先生,你说我要是一直读书,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先生沉默了一会,说:“我也没怎么读过书,小学上完就没再读了”
我挺震惊,听完他说的话。
他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接触了一份给别人发报纸的工作,后来慢慢发着报读着报,慢慢放不下这个东西了”
他不愿继续说下去了,我也没再追问。
我们在沉默中,抽着烟,看着眼前的烟雾。
后来,因为伐木变得很累,我开始隔一段时间来先生这里一次,不一样的是,基本上每次来,他不会再谈到和他和文字相关的东西,还有他的过去。
我们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抽着烟。
五、
先生在后面的时间基本上没有下来过村里,中间又发生了好几件不愉快的事情。
他对别人说话,总是很直接不加掩盖的方式,别人都很讨厌再见到他。
以前很多人找他写红白事的词,现在基本很少了,他还是放不下电视,每天干完活都会急着打开电视,着急的记录着什么。
这个村里交通太不方便,对外基本没有什么联系,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东西也很难传出去。
我越来越不懂先生了,他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些没用的东西。
他和村里的矛盾也越来越无法调和。
后来索性不下去村里了,隔几天我看到他孙子上来给他送粮食。
我去他那里也去的少了,去了也是抽烟,别的话很少说了。当我们眼前的烟雾散完,烟抽完的时候,我就起身走了。
六、
三哥三嫂两人赚了不少钱,可是一直也不给我加钱,虽然我伐的越来越多。说了好多次,他们也只是一直推辞,说的有的没的的话,说什么以后价格好了给你加,等过了几个月还是一样的话。
后来,我想想,决定不在给他们干活了,准备回老家。
回老家之前我又到后山去了一次先生家,他知道我要走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我多装了一些旱烟草。
我们坐在石头上,聊了最后一次,说是聊,其实也没怎么说话。他好像要跟我说什么,可是还是没说。我也没有主动问。他说:“人有时候像活在这烟雾里一般,看不到远方”。
我以为他是在背电视里听到的词,抽了口烟,多吐了些雾,说:“看,现在雾更多了”
我看到他眉头一蹙,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烟雾散了,我便起身走了,带了他给我装的一小袋旱烟草。
七、
时间过得真快,在雇主这都干了两年了,发现这村子与我老家的村子没有什么两样,人也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先生外。
与三哥三嫂结完账之后,我收拾好行李,他们送了我一段路。我后来搭火车就回到了四川老家。
重新回到老家的大山里,觉得空气都是新的。在那边每天伐木头,回来快散架了,刚回来也没有赶紧找活干,而是好好躺了半个月。
差不多两个月后,我跟着一个工程队,在家里附近的工地上干活,虽然也累,但是比伐木头可是轻松多了,也自由多了。
干工程一年后,活基本干完了,工头接了另一个活,那是在城里的一个工地。我们就去了城里干活。
有一天路过了一家书摊,我也看不懂都是啥书,便让店主给我推荐一两本。后来我拿上书,在空闲的一天,准备把书邮给先生,虽然不一定他想不想要,但是我想着,就当是感谢他让我白抽了那么多好旱烟吧。
工地上活儿虽然不是很重,但是却很不安全,几个月的时间,我们队有两个工友都出事了,一个腿被机器压骨折了,另一个是被上面掉下来的东西砸中了头,小命没了。工地考虑到安全原因,准备换一个工程队,我们几个人就只好先回家了。
八、
在家没活干的日子里,有一天,邮局打来电话:你是不是往*地址邮了东西?
我: “是的”
邮局:“这个地址现在没有人住了”
我想是不是因为先生住的老院子,所以没有地址了。
后来我说:“你把东西给了他儿子柴工那,让他转给一下”
过了一会儿,邮局又打过来电话:“他儿子说不收”
我想不收就不收吧,可能是他们之间又有矛盾了。后来我只好打给王老三(三哥),让他帮忙转给一下先生。
电话打过去,王老三给我说:“耗子,别费劲了,先生两个月前就不在了”
长久的沉默
我突然想起了回来老家还没有抽过先生给的旱烟,我跑到山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卷起一根旱烟,吐着大口的烟雾,想着先生最后和我说的话:“人生有时候就像在烟雾里,永远看不清楚远方”
九、
后来又打听得知,先生是自尽。去世之前,一直在投稿,然而没有一次成功。
这或许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坐着石头上,抽着旱烟,看着眼前的烟雾,我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是什么让他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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