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有人在往池塘里扔东西。“呱!呱!”桑树的树根泡在水里,树根下藏着青蛙和蛤蟆。他站在芦苇里,站在柏树下,月光里能看见他小小的影子。芦苇飘着,柏树弯着。“咚!”“咚咚!”他在往池塘里扔东西。月光照不亮他的小影子,只是黑黑的,藏在柏树间。风没吹过来,芦苇却在那边飘着,荡来荡去。
蝉鸣一直在我小耳朵里绕个不停,只有这晚上,才会特别明显,也让我心烦。我坐在小板凳上,墙角有蝈蝈叫,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可能是“青咕咕”(蝈蝈的一种,通体青色)。我手里有一个特别丑的娃娃,它嘴巴只缝了一个“X”,眼睛是圆扣,不过左眼掉了。我想把它左手拽下来,因为它的这只手裂缝了,里面有黑色毛毛露出来。
我坐在厨房前的院子里,厨房里的光,把我影子拉得很长。灯很矮,很昏。我背对着大人们,他们在准备饭菜。我看着不远处的池塘,和那个小影子。我的双手,依然不放过那丑陋的娃娃,扯它的手,把它的头拧来拧去。“青咕咕”还在墙角,它的鸣叫却像在我小耳朵上咬了一口,我找不到它。如果找到,我会把它的翅膀卸下来,让它不会飞;我会把它的大腿卸下来,让它不会跳;我会把它的腿都卸下来,让它不会爬;我会把它的头卸下来,让它不会叫。还让它咬我耳朵?“咚!”“咚!”我看见那个小影子在抛石头,他把手有举过肩膀。
大人们没时间顾及我。他们有人要负责在土灶火燎前加柴火,有人要负责在铁锅烟熏上炒菜,有人要负责把多的水倒掉做白干饭,有人要负责在昏光下切菜,有人要负责把水缸里的鱼捞出来剖肚杀掉,有人要负责靠在门板上单脚站立着抽烟,有人要负责坐在厨房入口的台阶上望着灯上遮挡扬尘的蘑菇顶儿发呆,有人要负责挡在忙事儿人中间碍事儿,有人要负责回头看一眼我拽那丑陋娃娃的胳膊。我背对着大人们,都显得与我无关。只有我坐着的瘸脚小板凳摇啊摇,和手里的丑娃娃扭啊扭,才和我有关。
抽烟的人走近我,我讨厌烟味,他是个粗糙的叔叔。“二娃,在玩什么呀?”我讨厌有人摸我头,碰我头发。“娃娃。”他的手也粗糙,力气很大,我要费力地支撑他巨大的手,我的娃娃被我狠狠地压在地上。“在看什么呀?”抬开他的手很费劲,“人。”“人?”他吐了一口烟在我脸上,我讨厌烟味。“什么人?哪里人?”他有口臭,还凑我那么近!还把头快凑在我脸上!“那儿!那边!”我指给他看,我只想快一点摆开他。“什么人?哪有人?”他顺着我指的方向,往前凑了凑,眯缝着去看了看,又乜着眼回头看我。“哪有人?看错了你!那是树!那是树!傻瓜二娃!”他又压我头!我开始讨厌他!他站了起来,转身回去,又回到门前,单着脚撑着,做门神。“哪是树?就是人!我还知道有树……”我小声嘀咕,反正大人都不顾及我。我捡起凳子旁的娃娃,扯着它的右眼。“咚!”“咚咚!”他还在扔石头。
“你们看二娃,一个人在那里多安静啊。他还非说看见了什么人在堰塘边,那就是柏树干嘛!”那个讨厌的叔叔在我背后议论我,还想找我妈扯天,我妈还要炒菜,他也不觉得自己碍事儿。他手里叼着烟,就径直往灶台上走过去,一边走,还一边装涮地回头指着我。
“都说小孩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你们说他是不是真看见什么了?你们说……”他把烟灰都掉进锅里。他果然令人讨厌,他的语气里全然是不信,他觉得我就是把树干看成了人。他的话像在我耳朵前的那只“青咕咕”叫,咬得我耳朵滚烫。我很厌烦他!
“小孩子嘛,好奇!你也别在这儿跟前挡着我的光。”切菜的是一个可亲的阿姨,善良又漂亮,和我妈妈一样。
“哎,我说真的哎。我小时候就总看见不干净的东西。”随着话头说着,坐在台阶上的那位小叔回头望了望我的背影,双手捣鼓着娃娃,眼睛盯着池塘。他打开了话匣子,马上要手舞足蹈的乱跳起来,刚想起身,“哎!让一让!你这都是什么?那些年奇怪的事儿多着呢。”说话的是刚滤好了水的姨婆,巧在话头上从他身边过,准备把这一大锅半成的干饭放回灶台,再焖焖。稳了稳大锅,回头望着小叔,“那些年啊,你看这池塘多深点水,还淹死了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收了收姿态,蹭上灶台。“我也遇到过,也是这种热夏天,热得不行,下午放学回来和四娃他们几个在这堰塘里洗澡。这半个头高的水,平时随便怎么扳动,啥事儿没有。可四娃就差点……”他盯着灶口露出的柴火,眼睛像火光,“我们几个都游到中间去了,四娃一个人在堰塘边儿上。”火燃得有些旺,瞟了一下烧柴的阿姨,她压了压柴火。火光把她熬成了黄脸婆。“他一个人在后面,愣是不喊,也不吭声!等我看到啊,他都一直在喝水了!”一股烟窜上来,熏了一下我妈,她左手擦了一下眼睛,右手没有停下。“后面问他,一会儿说石头太滑,一会儿说有人抓他的脚,一会儿说脚抽筋。”
“给你们说有水鬼,你们不信!”姨婆像个巫婆,弓着背。
“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四娃后面不还是……”她拾掇着柴火,她的额头,被火光燎得锃亮,上面还有几滴汗珠。
最后他对着空气轻声说了一声:“是啊,四娃……”小得像蚊子的细脚。
“别神神叨叨的,一天叽叽咕咕的!”舅公在我右边不远的水缸前蹲着,他左边是一个红红的铝盆。他把鱼从桶里拿出,他把鱼放在案板上重重地拍一下,他把鱼从白肚剖开,他把鱼内脏一把抓出来只留鱼泡,他大手指别着刀把鱼鳃抠出来,他把鱼放红盆里洗洗,他把鱼尾一刀剁掉,他把鱼头一刀剁下来,他把剩下的鱼身几刀剁成几截,他把鱼肉从案板上刷在刀上,捧进血盆,他去右边桶里挑鱼。被剖去内脏,斩去身体的鱼,还一张一合的喝着同伴的血水。扔得老远的内脏和鱼鳃,从阴沟流回池塘。
“咚!”“咚咚!”那个小影子还在扔石头。
“咚!”“咚咚!”舅公手里的刀,一刀一刀落在案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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