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时,母亲说:“你看,这草长得真漂亮。”
那是一种蕨类植物,长长的,叶子像排列整齐的小圆点。
母亲把它连根拔起,别在腰包上,问我:“漂不漂亮?”
我惊讶了。不是因为母亲的话,而是因为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嗯。那瞬间,我想作出和父亲一样有距离的反应,以掩盖内心的羞耻。我在母亲身上看见了我。我想起,小时候我给小区里喜欢的植物取小名,抚摸它们,亲吻它们。一样的悸动。
与其说我在母亲身上看见了我,不如说我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年青时候的。
母亲对我的喜好日渐与她接近这件事的态度暧昧不清,常使我困惑。有一天,母亲的同事笑说,我还记得你在师范时的名画倾斜的伞。母亲淡淡地回应了几句,很快换了个话题。我这才知道母亲是会画画的,她不说,也没有教过我。我没见过一幅母亲的画。但母亲因为我喜欢绘画,却在二年级时把我送去画廊。母亲说,她不喜欢文人,然而书柜里的书大多是母亲年青时的旧书,从小,母亲不反对我翻她书(但小时候不能看成人文学)。以我去猜测其中的缘由,就像砝码比物品轻的称量,是不会准的。我太轻了,猜不出什么。
上面说,我想在母亲面前做出像父亲一样有距离的反应,是不真实的。因为母亲从来不会再父亲面前露出天真(我出生前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父亲自然无从反应。我只是根据父亲平时的表现在臆想。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有着普通中年男人的兴趣,更准确地说和普通中年男人一样没有兴趣。父亲,是由工作,酒桌,麻将桌,抗战片,手机,妻女组成的。我没有发现他热爱什么。某种意义上,父亲是比我还轻的砝码。父亲因为工作很少回家,回家也常常插不进我和母亲的对话,不懂我和母亲的笑。
然而,我并没有责怪父亲或是其它意思。我,母亲,都知道无法要求父亲做什么。有时我只是感到惆怅。画,书,或是其它一些经历,让生命变厚变重,越厚越重的生命越难以称量,越孤独。我想,父亲是孤独的,但他不知道,也就不孤独。母亲是孤独的,知道,所以孤独。据我所知,母亲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也不喜欢外出活动。或许幸而,我日渐与她接近,我是她的慰藉。我画她画过的线条,我看她看过的书,我懂她讲的笑话。虽然我与母亲在性格上有很大不同,但这不是大问题。有一次,她说,你好像一出生就陪在我身边似的。
母亲把天真寄托在我身上。我看过什么了,引她笑,笑鲁迅论他妈的,笑沈括写紫姑。偶尔,母亲会猝不及防地开黄腔,说你不小了别不好意思。然而这寄托是暂时的,我终究是要离开的。眼下的高考假就是离别的酒,喝了唱:昔去雪如花。有一次,母亲说,不如你留在家做家务我发工资。但母亲早说过很多次,走远一点,不要在我面前。此时,我能说的,也仅仅是祝福父亲母亲外公外婆亲人们都好,我能做的,也仅仅是在今年八月九月开始离别,然后不断离别。
离别是惆怅的,而惆怅的不止离别。我惆怅母亲,她的年青,她的天真,她的不为我所知的经历。或许,我在惆怅自己,我不知道要把我的年青,我的天真,或短暂或长久地寄托在何处换一段经历,又是什么结局。然而,就像跑入一年四季,花,树,落叶,白雪,一切一切,都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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