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竹

作者: 由贵 | 来源:发表于2018-02-03 23:34 被阅读184次

    此文致本人逝去的亲人与朋友,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安好!


    二○○二年七月六日,我的挚友B君在住所内上吊自杀,享年二十八岁。事隔至今,已有四个年头,今年他父母迁到乡下祖屋居住,B君的骨灰终得入土。六号下午,灰蒙蒙的天空下着绵绵细雨,我坐车前去乡间祭拜,一路上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不免追忆起陈年往事,几分沉郁与伤感涌上心头,唯有屡屡叹息。

    大约三点光景,我下了车,凭着儿时的记忆,在雨中寻找那间大屋,正巧经过一个分岔口时,立在路边的一位中年妇女上来打伞,问道:“是由先生吗?”

    我有几分诧异,因为此次到访并没有通知B君的父母,况且我不认识此人,但既然人家这么问,也只得回应一声。中年妇女确认我身份后,立即说道:“我家老夫人说先生今天会来,所以叫我提前在这里等。”

    “她老人家有心,真是麻烦你了。”路上我与中年妇女聊了几句,知道她叫春婶,一家三口住在本镇,丈夫是木匠,大儿子到外地打工,二儿子今年刚考上城里的大学,B君的父母搬回祖屋后,雇了她平日照料二位老人的衣食起居。

    走过两条冷清的街道,终于到了B君的祖屋,这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大宅院,B君母亲家与我外婆家原是表亲,我小时候常到此做客,与大我五岁的B君因此认识,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友。踏上门前的石阶,我环顾四周,原来石柱上精美的浮雕早已模糊不清,雄伟的朱漆大门如今成一朽木,上面还挂着一个满是铁锈的大锁,门前两只石狮虽依然屹立在风雨中,但斑斑的青苔已使其少却当年的威武而萌生老态。

    春婶打开墙边的一扇小门请我进屋,前院的青砖绿瓦光彩不再,杂草丛生,加之阴雨连绵显得一片萧条,进了厅堂,白发苍苍的老夫人立即起身迎接,我迅速上前搀扶。自从B君去世后,老夫人日渐衰老,身体大不如从前,这几年凭着坚强意志一如继往地生活,尽管如此那双充满倦怠的眼睛仍难掩弥留心中的丧子之痛。

    “我本想试着找找这屋子,没想到伯母早料到我会来,还特意让春婶到路口接我,让您费心了。”我与老夫人寒暄了几句,二人坐到茶几边的紫檀木椅上聊了起来,春婶冲了茶送上来后,但到厨房忙杂活。

    “你这孩子从小做事都养成了规律,之前在Y市,每年都准时过来为瑜儿上香,今年搬到这边,担心你不识路,让春婶给你带路好。”

    “伯母忘了我小时候常到这里玩,这路虽然不熟,但对这房子还是有些记忆,这里还如昔日一般宁静优雅。”我睁大眼睛打量四周,厅堂的陈设古典简朴,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清代画家张雨森的秋山曳杖图,画中峰峦起伏,云烟缭绕,溪水荡漾,突显山间空灵之气,而另一壁摆着一个书柜,上面放置了几样古玩,墙边的青瓷花瓶插满了新鲜的白菊,空气中弥漫缕缕幽香。

    “这房子旧了,人也老了,不中用啊!”老夫人叹一口气。

    “伯父身体还好?”B君的父亲因为B君的去世而心脏病发,当初接到噩耗当场吐血昏迷,此后身体一直不佳,这次搬回祖屋一方面是二老一直没习惯城市生活,要求回乡下,另一方面也是想让老先生安心静养。

    “还是老样子,这阵子雨一直没停过,又犯风湿,腿脚不灵,一直躺床上休息。”

    “今天怎么不见素珍与小晴呢?” 素珍是B君妻子,二人原为同学,B君去世时她还身怀六甲,不仅承受丧夫之痛,还要忍受家人指责,送葬当天她抱着灵柩哭成泪人,久久不愿离开,生下儿子小晴后,一直留在夫家照料二位老人,由于B君自杀的原因一直未明,她在夫家常遭人嫌弃,每年来时都见她一脸愁容,不时向我诉说心中苦闷。

    今我这么一问,老夫人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停了半晌,才说道:“素珍啊!她再婚了。”

    “是吗?”

    “哎,她还年轻,总不能因为瑜儿的事,与我们这老人家生活一辈子,况且我相信瑜儿的事也与她无关,总劝还是再嫁了好,去年底她婆家介绍一个不错的对象,双方见了几次面颇谈得来,上个月刚结了婚。”

    “小晴也一起去吗?”

    “没有,素珍现在的夫家在外地,考虑带着小晴不知那边是否接纳,留下他又不大放心,本来为这事苦恼一阵,没料到小晴这孩子不想他妈伤心,坚持要留下,说自己懂照顾自己。”老夫人说到这里眼眶红了起来,哽咽道,“今早小晴起床后便去了后院上香,下午随前来祭拜的几位堂兄出去走走,可怜年纪小小,已经这么懂事,让人看了心疼。”

    听了老夫人这番话,作为局外人的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厅堂内一片沉默,只有屋外的雨打在瓦片上“嘀嘀嗒嗒”作响。虽为七月盛夏,但天空愁云惨淡,阴雨连绵,窗外冷风萧萧,枯叶一地,时逢朋友祭日,听其家人哀诉,心中惆怅难以用言语抒发,只能在脑海中追忆故友的身影。

    “伯母,时候不早,我去后院上个香。”老夫人听我这么一说,立即想起身给我带路,我担心她年事已高,腿脚不灵,还让她好些休息,一番推辞,最后由春婶给我带路。

    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一片翠绿的竹林呈现在眼前,B君的骨灰便葬在这里,顺着林间小径走,进到竹林深处,微风卷着细雨从远方吹来,数不尽的竹子轻轻摇曳着身姿,一片“纱啦纱啦”声悠然在林间回荡。此时此刻,我的记忆与现实交织,在朦胧的雨雾中似乎看到当年年幼的我与B君的正在林中奔跑与嬉闹,耳中悄然响起孩童的欢笑声,我不禁停下脚步,向着天空仰望,茂密的竹叶挡住我的视线,天空化为点点斑斓。

    我接过雨伞与香烛,对春婶说道:“春婶,剩下的路我认识,你去忙吧!”

    雨势已有转弱,我收起伞,任凭冰冷的雨点打在我全身,即使全身的衣服早已湿透,也毫不在乎地向着隐约可见的墓碑前进,起伏在胸口下那颗火热的心每走一步都会更为加速地跳动,更为剧烈地狂躁。

    “哎,要是当初我有阻止你,今天还会这样吗?”我蹲下身,凝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拭去上面的雨珠,回忆起与B君离别之景,想到今日他的尸骨深埋在脚下,父母年老,妻离子幼,心中充满不尽的愧疚与惋惜。

    B君在家排行最小,倍受父母与兄长关爱,他自小才智过人,但性格孤高,朋友不多,而年幼而懦弱的我对他一直怀有英雄式的崇拜,时常跟在他后面跑,将其视为兄长,我喜欢向他请教,他喜欢向我倾诉,渐渐地我们成好友、成为伙伴,无所不谈。

    那晚,居住在Y市的B君忽然到访,与我谈了许多生离死别之事,其间更提及自杀等问题,当时只当是B君借着酒意开的玩笑,待到午夜他离开时,察觉其脸色微变,语气凝重,我心中不免起了疑虑,但最终却没阻止其离开。

    记得他冒雨回去,我拿着伞追了上去,他转身用坚定的口气问道:“由,你说死亡是否就代表消失呢?”

    “看来瑜兄今天是喝多,怎么对生死如此着迷呢?”

    “呵呵,是啊!是喝多了!那这问题你怎么看呢?”

    “依我看,有时死亡才是存在的证明。”当时,B君听了后只是望着我淡淡地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没想这一去,便是我们永久分离,第二天接到的竟是他自杀的噩耗。

    “对不起,我当时真不该对你说那话,怎么就没想到你选这条路呢?”我沉重地闭上眼睛,自责与懊悔一直折磨着我,虽然B君去世多年,但这事一直藏在我心底,每年B君的祭日前来上香,勾起这段往事,忆起当年场景,总是不断埋怨自我,挣扎于矛盾而无法自拔。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谁也怨不了谁。”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似曾相知的声音,我虽诧异,但想是幻听,只喃喃道:“明明知道,却没有阻止,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有些东西就是明明知道,但又无法阻止的,这点我比你清楚!”话音刚落,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迅速转身,B君熟悉的面容霎时映入眼帘,我征征地盯住那张脸,发现那脸开始了微妙的变化,渐渐变得年青、变得幼稚、变得童真,直到一个清亮的嗓音朝我叫道:“由叔叔,你来给我爸爸上香吗?”

    “阿晴!”我眨了眨眼,望着眼前这个酷似B君的孩子,抚摸着他的头发,笑道,“叔叔今天来为你爸爸上香的。”

    我站起身,掸去衣服上的水珠,点了一炷香,插到B君坟前,再连做了三个鞠躬,没料到阿晴也合上手掌站到我身边,一同拜了拜。

    雨终于停了,空中的浮云慢慢退散,橙色的太阳从天边微微露出半张脸,柔和的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照耀在我们身上,雾气退却,空气清新怡然,竹林深处传来几声清脆鸟啼,我立在香烟袅袅的墓碑前,望着上面两行字——千言万语诉不尽 ,一杆青竹道我心。此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似乎不明白什么。

    “由叔叔,你可以告诉我,我爸爸小时候是什么样的?”阿晴的小手拽着我的衣角问道。

    “他是一个聪明多才,做事很认真的孩子,有一次……”那天傍晚,我牵着阿晴一边在竹林中漫步,一边讲述着B君的童年,直到天色渐黑,我才平静地离开。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空竹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gtmpz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