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专门经营粮食买卖的企业,大部分属于国营企业,少数是私企。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大部分粮店消失了,有的被改建成新楼,有的成了廉价的租赁房。
2006年的元宵节刚过,我的父母就带着姐姐、我和弟弟搬离了原来居住的小山村,在乡中心小学旁的粮店租了一间屋子住了下来。那年我11岁,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粮店是一个横排,房子后面有一间公共厕所,厕所下就是斜坡。粮店共七间房,有六间租了出去,小欣家隔壁是一间宽敞的大房间,还空着。粮店的周围还散住着四户人家,他们在十多年前就来到了这儿,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屋。
老鼠头
开学了,我和姐姐、弟弟欢喜的背着妈妈用旧衣服缝制的布包跟着爸爸去学校报到。爸爸满是皱纹和伤痕的手从裤包里掏出早已为我们准备好的学费交给登记的老师。老师嫌恶地数了数那些皱巴巴的纸币,然后用洁白的卫生纸擦了擦手,给了爸爸三张报名单。
填了表,爸爸回去了,让我和的姐姐、弟弟自己去找教室。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学校是陌生的,老师是陌生的,同学也是陌生的。小欣从一楼找到三楼才终于找到自己的教室,教室里坐了几个学生,吃着手中的冰棍。看到我,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好奇和排斥。
班会开始之前,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人,进来的每个人都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背着好看的双肩背包,我就像是一个另类,没有人愿意在她旁边坐下来。班会开始了,班主任步履安详地走进教室,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时髦女人,烫了个大波浪,穿着短袖米白色的连衣裙,挎着一个粉色的手提包。
班会中途,一个穿着拖鞋,凶神恶煞的男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扫视了教室一圈,选择站在墙根。教室里只有我的旁边还有空位,老师让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男生似乎很讨厌我,说我瘦弱得像一只老鼠,以至于在上初中前男生和他的朋友们每次见到我都会叫我老鼠头。
上学的第一天我的姐姐就哭着鼻子回家。姐姐说有男生欺负她,揪她的长发,还叫她老鼠头。爸爸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妈妈心疼的看着女儿也无能为力。睡觉的时候我想爸爸明天会去学校帮姐姐出气吗?如果爸爸去了,那些男生肯定不会再欺负姐姐,也不会欺负我了吧。
一个星期过去了,爸爸没有去学校;一个月过去了,爸爸还是没去学校,我的幻想破灭了。那些男生依旧叫我和姐姐老鼠头,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绰号,可是除了我和姐姐,谁又会在乎呢?也许爸爸妈妈是在乎的。
那时候的我和姐姐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上半个头;身体瘦弱得只剩下皮和骨头,手腕和脚踝处突出来的骨头像一颗鹌鹑蛋;因长年跟随父母下地干活,风吹日晒,皮肤又黑又黄;头发也因为营养不良而又黄又细。相比之下,父母疼爱的弟弟则比我和姐姐要好得多,但他也同样受到了学校里的其他孩子排斥,因为他的书包是旧衣服,因为他买不起水枪和小汽车,因为他连买一根油炸香肠的五角钱都没有。
新的邻居
两个月后,隔壁搬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她们10岁的女儿小燕。小燕有着像赵薇那样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的头发乌黑的漂亮姑娘,只是右脸嘴角处有一个马蹄印。据说那是她6岁的时候被马踢伤的,人们都为她惋惜,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这样被毁了。
小燕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刚来几天就适应了粮店周围的环境,甜甜的小嘴讨得了所有人的欢心,左一个大伯、叔叔,右一个伯娘、阿姨,大家都夸她是一个好孩子。我和姐姐、弟弟则不然,相较之下我们则像没有教养的孩子显得很木讷,住了一个多月才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才敢称呼邻居叔叔、婶婶,事实上我们只是怕生,只是没有见过世面。
小燕上学的第一天也遇到了同学的冷眼,她哭着回来扑进了妈妈的怀里撒娇:“妈,我们班的女生都背着白雪公主的书包,还穿着公主鞋,我也想要,妈,你给我买嘛,妈!”。
六天一轮的街天到了,小燕高高兴兴地牵着妈妈的手去逛街,我和姐姐艳羡地看着小燕和她的妈妈手牵手走过家门口,。妈妈早上五点走了,爸爸说妈妈是去街上的米线店洗碗挣钱,没有时间和我们逛街,我只能垂头丧气的搅着锅里的白菜。
吃过早饭才八点,爸爸穿上了解放鞋,用白色塑料袋包了一些米饭和菜就出门了,留下5元钱让我和姐姐去买菜。小欣看着桌上色彩鲜艳的五元人民币,想起了同学们吃的冰棒,“为什么我们班的同学一天的零花钱就是两块,而我们的五元钱要买够一家人吃一个星期的菜?”
“妈妈说了,我们不能和他们比,买菜去!”姐姐拉着我的手开开心心地去上街。
街上卖的菜有一小部分是从外县拉来的大棚蔬菜,大部分是农民翻山越岭背来卖的,大棚蔬菜很贵,最便宜的也才1元一斤,我们只能买得起农民背来卖的青菜、白菜和南瓜等蔬菜,五角钱可以买一大把白菜。我和姐姐买了两把青菜,五把白菜和几个黄瓜,在街道的某个角落,小欣看到了原来所住村子里的村民,她激动地跑过去:“老幺婶,你来卖菜了呀!”
我和婶婶聊了好一会儿,走的时候,婶婶硬塞给了我一个小南瓜,我给她钱,她死活不收。我突然有些后悔叫了她,如果没有叫她,她的菜可以卖给别人,还能给家里的孩子买几颗薄荷糖。
住在农村的时候,妈妈也来街上卖过菜。晚上,妈妈把菜摘来摆在潮湿的墙角,早上四点起床,把菜装在背篓里走二十多公里的山路来到街上,卖完了菜就要赶回家。妈妈回到家时衣服总是湿漉漉的,所以我知道从村里来到街上卖菜有多辛苦。
我和姐姐提着菜回家,粮店的院子里坐在几个邻居,正在打麻将,我和姐姐搬了个小凳子去围观。
“小苹姐,小欣姐,你们看我的书包和裙子好不好看?”小燕手里提着一个粉红色的双肩背包,欢欢喜喜地跑过来,她的妈妈跟在她后面,手中提了好多东西。
打麻将的大人们停下来看小燕新买的书包,抱着女儿的小婶子仔细看了书包后说:“小女孩就应该背这样的书包,等我家小广妹上学了,我也要给她买这样的书包。”
小燕又拿出了新买的白色连衣裙和粘着花的皮鞋给大家看,裙子和鞋经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手,直到她的妈妈出来喊她回去吃午饭,她才收了鞋子和裙子。我和姐姐别提有多羡慕小燕了,看着身上洗得掉了色的衣服和脚上一年穿到头的软胶凉鞋,心里像吃了一碗满满的苦藤菜。
第二天,小燕穿着新裙子和新鞋,背着粉红色的新书包去上学,班上的女生都围着她,赞美她的新裙子很漂亮。因为不想再被同学嘲笑自己背的布包土得掉渣,我选择抱着书本和笔去上课,可是依然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我尝试着去和其他同学说话,却得不到回应,倒像个自言自语的傻子。
“妈,我们为什么不住在以前的家,为什么要搬来这儿?”我一边给火炉送柴,一边和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里没有朋友,没有疼爱我的老师,我受够了!
“以前住的房子墙是裂开的,房顶还会漏雨,不比这里好。”妈妈温柔地回答我。
爸爸责怪我不懂事,严厉地看着我说:“如果不搬来这里打工,拿什么供你们三姐弟读书!”
我知道爸爸误会了我,我想解释,可是却在他凶狠的目光下乖乖低下头,不再说话,耳朵里只有姐姐切菜“哚哚哚”的声音。
小英晕倒了
乡中心是一个被大山包围的盆地,这里的夏天异常燥热,我常常在半夜被热醒,身上粘粘的全都是汗。6月的一天,隔壁的小猪哥哥和邻近的小英姐姐提着一些衣服和书乘上了去县里的大巴车,小猪哥哥的妈妈说他们是去县里参加中考。我不知道中考是什么,只是对县里感兴趣。
小英和小猪的学习成绩很好,妈妈经常对我和姐姐说:“你们看看人家小英和小猪,成绩又好又懂事,不像你们,天天就知道玩,成绩这么差。”
在村里上学的时候,我和姐姐在班里也是名列前茅,还担任班委。可是来到新学校,我听不懂老师的普通话,也没有同学愿意教我做作业,久而久之,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知道妈妈不会懂我的无奈和痛苦,我没有说话,不作无用的解释。
三天之后,传来了小英姐姐在考场晕倒的消息,她的妈妈风急火燎地乘了第二天最早的一趟车赶往县城。院子里的孩子们用黏土捏了一个观音菩萨,虔诚地为小英祈祷,希望她一切平安。
小英和小猪被小英的妈妈带回来,两人愁容满面,小英姐姐的眼圈红红的。我和院里的孩子们好奇地去问小英姐姐怎么了?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小英的妈妈气愤地把两个人拽到粮店,在小猪妈妈住的房间外大喊大叫:“小猪他妈,你出来!看看你养的好儿子!”
在午睡的小猪妈妈被吵醒,披头散发的打开门问:“小猪他怎么了,他做错什么了吗?”
“小猪,你自己告诉你妈,你做错什么了!”小英的妈妈把身后的小猪拖到他妈妈面前。
“妈,小英怀孕了,是我的孩子。”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小猪的脸上,小猪妈妈的手无力地垂下,饱经沧桑的脸上泪如雨下。
小猪害怕而又羞愧地哭了:“妈,对不起,对不起!”
小英看到这一幕,也躲在妈妈身后小声抽泣。
“你六岁的时候,你爸爸就死了,政府把我们娘俩接来了这儿,我身体又不好,什么都不会做,只能天天出去捡垃圾,好不容易你长大了,我指望着你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以后孝敬我,没想到你倒做出这种事,让人家来戳着我的脊梁骨骂,哎哟!”小猪的妈妈又羞又气,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小婶子抱着女儿跑过来安慰她。
小猪的妈妈恼羞成怒,抡起门前的木柴朝小猪身上打去,小猪忍着痛任由母亲出气,小婶子把女儿小广妹交给一旁被吓得挪不动脚步的我和姐姐照顾,跑过去劝解小猪的妈妈。见此情形,小英的妈妈把泣不成声的女儿拉回了家。
小猪哥哥被打了几棍棒,小婶子将小猪哥哥的妈妈拉回到房中。小猪愧疚地在门口说:“妈,你别哭了,我知道错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
小猪哭着在门口跪了下来,从中午跪到了晚上。傍晚,出去打工的大人们回来了,听了自家孩子说了白天发生的事,顾不上填饱饥饿的肚子,赶忙去劝说小猪的妈妈。几番劝慰之下,小猪的妈妈原谅了小猪。小猪在水龙头下洗了一把脸,就去烧火准备晚饭,他的妈妈也去帮忙,但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月后,小英和小猪在粮店办了婚宴,婚房是小猪的房间,我家右边的房间。
破碎的友谊
夏天的炎热渐渐退去,稻谷的香味越来越浓,粮店的李老板雇人打扫了仓库,准备收新鲜的谷子。新的学期即将到来,我没有一丝喜悦,只有面对同学的恐惧和对学校的反感。
在开学的那天早上,妈妈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小欣,你还记得小春丽吗?”
“记得,怎么了?”她是我最好的玩伴,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这个学期转学了,要来你们学校读书,今天她妈妈会带她去学校报到,你把她们带来我们家玩玩。”
“哦,好!我走了!”我努力抑制激动的心情,安安静静地走到学校,我要把最激动的情绪留到见到小春丽的时候。
小春丽是我原来居住的村子里的好朋友,比我大一个月。一年级报到那天见面后,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村子里的人都说我俩一个像鸡蛋,一个像鸭蛋,注定了要成为好朋友。
在学校里寻觅了好久,从教室到球场,从球场到老师的办公室,我都没有找到小春丽,失落地回了家。
门半关着,我听到妈妈和别人在讲话,那个声音熟悉又陌生,便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才确定声音的主人,失望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我开心地推开门,看到了小春丽和她的妈妈。
小春丽的到来为我尴尬而又孤独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快乐,虽然我们不在一个班,可是我和小春丽总是形影不离,我们一起上厕所,一起写作业,一起打乒乓球。放学之后,不是我去小春丽家玩,就是小春丽来粮店玩。粮店离学校很近,小孩子也多,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粮店,不是玩石头就是爬到芒果树上去唱歌,有时还会跳橡皮筋。
国庆节到了,学校放了好几天假,我开心地在作业本上写下了假期规划,我想去河边游泳,想去抓鱼,想去爬山……
我的计划得到了姐姐弟弟,小春丽和粮店里孩子们的认同,大家决定明天去爬山,后天去河边游泳、捉鱼,可是今天剩下的下午时间要做什么呢?经过一番吵嘴,最后大家决定玩捉迷藏。六七个孩子在我家、小燕家和粮店周围的树上藏来藏去,整整一个下午,粮店周围都充斥着孩子们欢乐的笑声。
傍晚时分,我在水龙头下淘着米,小春丽在旁边和我聊着以前的同学的近况,小燕面色凝重地走过来让我们去她家一趟,她父母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小燕的父母严肃地围坐在火炉边,她的父亲吸着水烟筒,她的母亲在给火炉添柴,锅里的排骨在冒泡的热汤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小燕的父亲吐出一圈烟雾,慢悠悠地说:“你们白天来过我家是吧,我家丟了一百元钱,你们谁拿了?”
我和其他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摇了摇头。小燕的父亲摸了摸光秃秃的额头让其他几个孩子走了,留下了小春丽,我和姐姐、弟弟。
“小燕说白天来我家次数最多的就是你们几个,是谁偷了钱?拿出来!”
我坚定地回答:“我们没有拿!”
第二天,小燕的父亲把我和小春丽的父母叫到她家里。我的妈妈和小春丽的妈妈仔细询问过我们之后,决定相信自己的孩子,所以她们也同样坚定地说:“我家孩子从来不会拿别人的东西。”
小燕的父母空口无凭,事情不了了之。回到家,妈妈轻声对我和小春丽说:“以后不要再和小燕玩了,不要再去她家。”
晚上,小春丽回家了,我和姐姐,弟弟爬到芒果树上玩耍,小燕来找我们玩,我们被小燕的父母冤枉,心里憋着气,没有理会小燕。小燕上了树,讨好地说:“小欣姐,你们别生气了,我知道钱肯定不是你们拿的。”
“你知道钱不是我们拿的怎么不告诉你爸呢?”我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村里的人都夸我和姐姐勤劳、老实,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小偷,我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小苹姐,小欣姐,我悄悄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
“钱一定是小春丽偷了。那天玩捉迷藏的时候她躲在了我家床下,钱就放在枕头下,一定是她拿了。”
那晚,月光明媚,在芒果树上,小燕列举了很多小春丽是小偷的“证据”和她偷钱的动机,我半信半疑。第二天,小春丽如往常一样来找我,身上带着好几袋零食。
小春丽家里并不宽裕,不可能会给她这么多零花钱,我觉得奇怪,便问小春丽那来的钱,小春丽说是她妈妈给的,我还是不太相信她。就在这时,小燕把我拉到她家说:“小欣姐,这一定是用偷来的钱买的,她妈妈怎么可能给她钱”,小燕的妈妈也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一定是小春丽偷了那一百元钱。
大人是不可能小孩子的,所以我相信了小燕和她妈妈的话。从小燕家出来,我没有和小春丽说一句话。后来,每次小春丽来找我,我都对她视而不见,我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是一个小偷,也不接受一个会偷东西的人做朋友。现在想来,12岁的我没有一点判断力,别人说什么都会相信,估计被人卖了还会替对方数钱。
同小春丽和解是两年后的事儿。初中,我和小春丽还是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初一开学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小春丽托人拿给我的,我接受了信,也回了信。
两年过去,我已经从一个听风就是雨的小孩变成了拥有自己思想的青年人,能认清善恶,学会了分辨好人和坏人,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狼会披上羊皮。两年前的误会解开了,可是我和小春丽的感情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我们不再无话不谈,偶尔遇见还会觉得尴尬,伤好了还是会留下伤疤。
支离破碎
在粮店的那两年,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很多事几十年都未曾释怀。那短短的两年对于我来说是生命中最漫长的时光。
最令我难忘的莫过于2007年秋天到2008年的夏天那个缓慢流逝的岁月。2007年中秋节过后,乡里的矿产 发出了招聘通知,他们需要两名负责煮饭的工人。经叔叔的介绍,我的父母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份工作,可是烦恼也随之而来。
大树长年承受压力会变弯,人长年担负重压会变疯。是的,我的爸爸疯了!扶养三个孩子对于这个拮据的家庭来说是极其不易的,我知道父母的压力很大,可是没想到父亲会因此患上精神病。整整一个秋冬春夏,我和姐姐、弟弟都在父亲的打骂和妈妈的哭泣声中度过。
矿山给爸妈安排了住宿,所以爸爸妈妈不再每天回家,我虽然想念父母却因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而觉得就算爸妈在矿山待半年也无所谓。
好景不长,不到两个月,爸爸就开始疑神疑鬼,妈妈每天晚上必须陪爸爸走5公里的夜路回家,父母到家的时候我和姐姐弟弟已经早已进入梦乡。第二天凌晨四点,爸爸和妈妈就得走路去矿山为工人们准备早餐。我多次劝父亲在矿山住,都被严厉的父亲回绝。
一天晚上,我和姐姐、弟弟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吵醒,是妈妈在哭,还伴随父亲打骂的声音。听到妈妈哭,我和姐姐弟弟也跟着哭了起来,父亲没有停止打骂母亲,反倒怪母亲吵醒了孩子。弟弟跑过去抱着妈妈不让爸爸打,没想到爸爸变本加厉,连弟弟也一起打骂,还说自己养了一群白眼狼。
第二天,我和姐姐、弟弟无精打采地去到学校上课,心事重重地我没有心情听老师讲课,看着课桌上的划痕出神。数学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回答不出来,她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羞红了脸,强忍着泪水,没有在人前留下一滴眼泪,直到放学后才跑到后山大哭一场。此后,我便十分讨厌那个染着黄色头发的数学老师,也讨厌数学,数学成绩一跌再跌。
父亲打骂母亲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的时候母亲忍住哭声让我们三姐弟睡个好觉,有的时候,父亲的拳头声让我惊醒。每当听到母亲的啜泣声,我都会在心里骂父亲,恨不得让他去死。
我和姐姐弟弟阻止不了父亲的暴力,反倒会让母亲受到更重的殴打,慢慢地,我失眠了,不管眼睛怎样反抗,我就是睡不着,原本瘦弱的身体变得更加瘦小。
夜晚,我总是喜欢爬到芒果树上看月亮,我多希望自己的烦恼像月亮一样,晚上来,白天走,可是我的烦恼却是白天晚上都不会走的。
那时候我的愿望是逃离这个噩梦一般存在的家,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去。悲哀的是我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没有离家出走的勇气和胆量。现在,我如愿离开了家,心里却时时刻刻不在惦记着回家,果然,越想逃离的东西,越会成为牵绊。
2008年的新年我是在爷爷家过的,原本应该安详和乐的新年因为父亲增添了凝重的色彩。爷爷奶奶劝不住脾气暴躁的爸爸,舅舅的招魂术对爸爸的病也没有一丝作用,妈妈因为承受不住爸爸的暴力跑回外婆家,却又因为放不下我们三姐弟回来了。
汶川地震前,爸爸的病更重了,不分昼夜地打骂母亲。有一天,矿产给爸爸妈妈放了假,妈妈去山上找来了野菜卖了二十元钱。妈妈趁爸爸在睡觉,哭着把钱交给了我,然后离开了家,看着身后哭泣的姐姐和弟弟,我恨极了父亲。
洗菜的时候,邻居小猪嘲讽地对我说:“昨晚你爸又打你妈了吧?你妈还哭了是不是?呜呜呜~,是不是这样哭的?”
小猪的妻子小英站在他后面笑了笑,没有责怪小猪。我忍住了眼泪,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小猪。回到房里,我还是不争气的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滴落,在草木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直到现在,我仍旧忘不了小猪嘲笑我时的那副嘴脸,也永远不会原谅在我们陷入困境时他的冷眼旁观和落井下石。
妈妈走后,我睡了个好觉,虽然爸爸经常骂我和姐姐没有留住自己的母亲,可是我知道妈妈离开了爸爸不会受那么多苦。我不怕妈妈不会回来,我害怕的是每天听到妈妈的哭泣声,妈妈的哭泣声让我觉得这个家没有未来。
我希望妈妈在远方的某一个地方幸福地生活着,永远不要再回来。可是,两个星期后妈妈还是回来了。妈妈始终放不下她的孩子,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这是农村女人的悲哀。
我不知道妈妈是如何挺过那一年的,也不知道妈妈是用怎样的心情和爸爸过完一生,但我知道,妈妈这一生所有的隐忍都是为了我、姐姐和弟弟。
无家可归的小英
粮店前方二十米处有一间四室一厅的小平房,那是大罗的家。大罗的爸爸是一个商人,三年前和朋友出去喝酒被歹人夺财害命。大罗的妈妈靠丈夫留下的财产开了一个烧烤店,与儿子大罗相依为命。
2008年,奥运会的举行为中国带来了好运,也给这个小乡镇带来了几天的欢乐。乡里来了一位四川人,他说他要在十字路口盖一间超市,几天后施工队来了。
施工队里有一个优秀的砌砖师,妻子因肺结核去世,一个人带着女儿和儿子生活。经人介绍,砌砖师与大罗的母亲喜结连理,一家人过上了和睦的生活。
小英是砌砖师的女儿,因为和小猪的妻子小英同名,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大罗妈和她爸爸办喜宴的时候,大罗妈让小猪的妻子小英多吃一点,结果隔壁桌的小英回答吃饱了;还有一次,小猪在洗头,让妻子小英拿毛巾给他,“你要用我家的毛巾?”在院子里玩耍的小英姐姐一脸懵,当她反应过来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小英在县里的高中读书,是一个活泼可爱又懂事的女孩,小英很多时候都是住在奶奶家,只有放长假时才会带着弟弟来粮店和爸爸、后妈一起住。
我很喜欢小英的笑容,她笑的时候脸颊两侧会冒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她总是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我们,教我们做作业,给我们讲她在书上看到的故事,这样的女孩值得拥有世间最好的幸福,可她终究还是被幸福忽略了。
寒假,小英没有回奶奶家,她带着弟弟来到了爸爸的新家。新家的门紧闭着,小英敲了好久的门, 没有人来开,那道红艳艳的铁门犹如高耸的柏林墙,此时,小英的心里应该就像吃了十根冰棒一样冷吧。
小英掏出爸爸给的钥匙去开门,试了好几次,门还是没有开,小英只好把密码箱放倒在地让弟弟坐。小英的弟弟被冻得满脸通红,鼻涕流到了嘴里。
“妈,刚才我还看到大罗的妈妈在家里看电视,怎么现在就没人了?”我并没有看到大罗的妈妈出门,可是她为什么不开门呢?
“可能大罗的妈妈出去了吧,你去把小英和她弟弟带过来烤烤火,外面怪冷的。”
我把小英和她弟弟带到了家里,烤了香甜软糯的糯米糍粑给他们吃,几个人聊起了天。小英告诉我好多有趣的事,还讲她在高中的生活,我很羡慕小英能在县里上学,憧憬着去县里读书的美好生活。
一下午过去了,小英的父亲从工地回来,那道冰冷的门终于开了,大罗的妈妈在家里,她扯动满脸的横肉笑着跟小英道歉,说自己中午把门上了小锁睡着了,没有听见有人敲门,小英也不抱怨,带着疲乏的弟弟进了家门。
小学毕业,粮店被拆,我们搬了家,再也没听过有关小英的消息。
最后一次见到小英是在高考完的那天晚上。高考结束,我和舍友高高兴兴地去县城里逛夜市,在一间饮品店见到了小英。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穿着服务员服装的小英。小英不是应该高中毕业然后去读大学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英说:“爸爸再婚后,他就把钱都给了阿姨,我的生活费是阿姨打来的,每个月她都只打200元给我,200哪里够用一个月?我爸爸每个月的工资四五千,可是她才打给我200,你看看她儿子穿的那些衣服,那件不是上百块......”小英越说越激动,我看到了她眼中一瞬即逝的怨恨和久久不能平息的愤怒。
“我弟弟还那么小,可是她都忍心不让我弟弟跟着我爸爸,非让我弟弟在我奶奶家过。那次她不是说她睡觉没听到敲门吗?她就是故意不想开门的,后来她直接把锁换了,她就是欺负我们没有妈妈。”小英哭了,哭成了泪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她是一个两面三刀的人,在爸爸面前对我和弟弟很好,爸爸一走她就说各种话来讽刺挖苦我们,我就算说了,爸爸也不一定会信我。她对我们不好,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对我爸爸很好,爸爸和她结了婚,人胖了,脸上还有了笑容,我不希望因为我们姐弟俩,让我爸孤单一辈子,再说了,她又为我爸生了个儿子,我爸已经快忘了我和弟弟了,我能怎么办?”小英用手背擦去泪水,继续说:“慢慢地我认识了一些社会上的人,一步走错,步步错,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家,我把小英的事告诉妈妈,妈妈说她早知道了,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妈妈还说她之所以没有离开爸爸,就是担心以后爸爸娶了其他女人,我们也会受到欺负,她要守着我们三姐弟,直到我们长大成人。
“妈,就算我遇到了这样的后妈,我也会好好读书的。”我为小英感到不值和可惜,如果她没有放弃,或许她已经进入一个新的学校,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她可以和弟弟生活在更好的环境里。可是我终究不是她,不能体会到她的痛苦,不知道她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头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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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粮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乡政府豪华的大楼;当年住在粮店里的孩子也都长大,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成了一名医生,姐姐是一所学校的语文老师,弟弟开了一家修理店;小春丽嫁到了广东,小燕读完了四年级就去KTV打工,因为私人恩怨,现在被迫去另一个城市打工。
树轮越长越大,人越活越心宽,人近中年,我学会看淡生活中的苦难,学会宽容和原谅,学会放下。
后记
妈妈辛苦了一辈子,终于到了享福的时候,我们三姐弟凑了点钱,准备给父母盖一间舒适的房屋。找人画了图纸,没几天施工队就来了。
“妈,那个人不是小英的爸爸吗?”
“是的。”
“好多年没见,我都认不出来了,他怎么变得又瘦又黑了,以前长得挺白的呀。”
“天天在工地上干活,风吹日晒的,怎么可能不变黑。”
小英的爸爸看到了我,问妈妈“这是你家大女儿还是小女儿?都长成大美女了,你倒是可以享福了。”
“享什么福?那个父母不是一辈子为子女操劳?他们是来讨债,我们是来还债,还不到享福的时候。”妈妈寒暄道。
“还是养女儿好呀,早直到当年我就好好供我女儿读书,她成绩那么好,要是我供她读,现在我也可以享福了”,说着,他的神情变得忧伤,爬满皱纹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那时候,大罗妈天天逼我,让我把钱拿去供她儿子,她说女儿读书没用。我不给她钱,她就自己去工地上背了几天沙,回来就喊腰酸背疼,骂我没良心,到处跟人说我不养她和她儿子,唉!你看看,我把钱都给她了,自己的女儿、儿子不养,倒反帮别人养儿子,他儿子上大学一个月生活费三、四千,全是我出的,现在人家当了官,别说孝顺我了,连一声爸爸都没有叫过,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掏心掏肺地对人家,人家用冷屁股对我,心寒呢!”
小英的爸爸说着说着就哭了,爸爸把他带到树荫下,给他点了根烟。我向他打听小英的近况,他说:“我对不起小英和小鹏啊!是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没有管教他们。小鹏跟人打架坐牢了,小英还好,她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但是她恨我。前年,她结婚前来看过我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天,那个男的开着小轿车带着她来看我,她给我买了一套衣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坐了两个小时就走了,从始至终,小英只说过一句话,是在她走的时候,她说她不会给我养老,除非我把她和小鹏失去的人生全部还给他们,唉!我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他们的妈妈,这辈子活成这样,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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