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气氛很尴尬。
二不吱声,略带敌意的上下打量我。好半天,珍珍抽完了烟,扬着她的公鸭嗓子,指着堆满凌乱衣服的那张床:“你睡那儿,待会儿我把东西就收拾了。”我如获大赦的一屁股坐在床沿:“不用收拾,我又没有行李,不碍事儿。”
对于她们姐俩的态度,我丝毫不介意,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停留在找到工作这件事上。自从逃出那个鬼地方,我在街头游荡了几天几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疲劳和饥饿早已经迟钝了我的感知。这一夜,我沉沉的在一堆发着霉味的衣服里睡去,早起看到蚊子在胳膊上留下的叮痕,才发现这个阴湿的住处,多么让人沮丧。
上班第一天,珍珍递给我一件同样泛着霉味的工作服,叫我换上。二正在纂头发,睨了我一眼:
“你就穿这短裤?”
“恩。”我没有选择,我的全部家当,就只有一件吊带背心和这件短裤。
我们的陌生,让她俩什么都没有往下说,问题就出在这儿。
初次在餐馆里上班,让我应接不暇。正当饭点儿,昌盛阁里人满为患。师傅们嚷着上菜,六号桌旁有客人等服务员来抄桌,过道里等着的客人,险些把我端着的干炸小黄鱼撞翻,一个老奶奶拉住我说,姑娘,给我拿一头蒜。喧嚷燥热的餐馆里,我只能听见音色各异、或近或远召唤服务员的声音,我们三个像高速运转的陀螺,被餐馆里任何一个人不停歇的抽打着。
小老板截住我,接过我手里的可乐,问我几桌的,我说11桌,他说我去,你去给101雅间儿点菜去。
扫一眼,十三四个人,是一宗大买卖。加够了餐具,笑脸儿等客人点菜。一个约摸三十来岁的肥胖男人发话了;
“小姑娘,你们家都有啥特色菜呀?”他抖着满脸油光的横肉,像一堆摊在椅子上的稀泥,不无惬意的盯着我。
“样样都是精品,看您吃什么了。”没半日,我就学会了这么扯,香不香,鬼才知道!
客人们都笑了:“这姑娘,小嘴儿会说的!”
上菜的时候,胖男人一个劲儿和我搭讪,没一会儿喝醉之后开始问东问西:“姑娘,你---你们老板一月给---给你多少?”他醉了,脸涨成了猪肝色,眼光迷离。“你---你跟我走,我给你三---三倍的钱!”
他得意又暧昧的向我甩着他的食指。我笑笑,继续摆菜,他却得寸进尺,黏过来,在我腿上狠狠摸了一把。我勃然大怒了,丢下碟子,抽了他一嘴巴;
“怎么回事儿啊你!”
短暂的发愣之后,他反应过来,作势要抽我,其他客人拉住了,小老板闻讯赶来,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小老板亲自拉起翻到的椅子,扶胖男人坐下,腆着笑脸儿说:
“您别生气,新来的不懂事儿,您多担待着点儿,您吃啥尽管说,叫厨房给您作。”然后转向我,恶狠狠地说:
“还不去!”
第一天就这么狼狈,珍珍和二晚上告诉我,服务员是不准穿短裤的,客人摸了你老板可不会给你讨公道。我翻过磨得生疼的脚掌,白得跟刷了大白粉一样。珍珍弹弹烟灰,满不在乎地说:
“习惯了就好了。”我说我22,她们便很自然的叫我容姐,你得习惯这个姐姐和驴一样多的世界。二只有15岁,她对于我如何逃出传销比较感兴趣,珍珍则边抽烟边用手机上网。
“当我发现摞得跟小山一样的包装盒全是空的,我才知道自己上当了。”我是这么结尾的。二努力地睁着她的小眼睛,专心地听我讲,脸庞白皙光洁的如同刚剥了壳的鸡蛋,露出孩子才会有的惊惧。
“我被我的男朋友骗了。”我说。
小老板只肯预支给我两百元的工资,他怕我卷了钱跑掉。我买了一些廉价日用品,床单毛巾被,还买了一条七分裤。
过了几天,我和珍珍姐妹混熟了。虽然二不太喜欢我站在凉菜窗口,她的担心完全多余,我对她的准姐夫---邋遢的凉菜师傅,根本就不来电。相反,我倒替珍珍惋惜。珍珍和二的小心眼儿完全不同。她豁朗,而且漂亮。挑染的短发自然时尚,白皙的圆脸上镶着两个大黑眼睛,挺鼻子,薄嘴唇,只是嗓子富于男性化,走路有些佝偻着背。凉菜师傅则矮而胖,和我同龄,因为矮小,常常踩着他的裤脚。他像个贼一样,午夜的时候,用电动车把珍珍接走,第二天早早送回来,就怕碰见饺子房管事的张姨,也就是珍珍的三姑,她和凉菜师傅住着一个单元。
那天是我入住以来,珍珍姐妹第一次吵架。
起因是二扳着墙上的闸刀玩儿,灯亮了又灭,我看不了报纸,只好躺着。刚开始珍珍还好言劝二,二执拗的把闸刀扳上扳下。珍珍烦了,“呼啦”一下坐起,吼道:
“胡天静!你有完没完!”
二正一心一意往下阪,听见姐姐吼,吓得一松手,闸刀又弹上去,“崩!”一声,爆出一团火光,她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哭起来“呜---吓死我了---电死我了。”
“咋不电死你哩!”脾气暴躁的珍珍毫不买帐,公鸭嗓子嚷起来音量可不小。
二难过地哭着,我怎么也劝不住,恰巧凉菜师傅进来,我叫他赶紧劝劝姐俩,他却一言不发,坐在床沿只顾吃桃子,他已经司空见惯。
珍珍慢慢平静了,向着嘤嘤哭着的妹妹说:“你别嚎了,大半夜的----”
“你少管我!你走啊!”二捞起一个枕头扔向珍珍,珍珍怒火又起,提起枕头要甩向二,我连忙拉住,叫师傅快带珍珍走。他往外拉着珍珍,还不忘给自己拣个大桃子。
就剩我俩了,二的哭声在午夜里显得落寞而悲凉,她肯定是害怕的,她还是个孩子。她向我吼道:“你睡啊!”我不理她。她开始喝酒,喝完了四瓶燕京啤酒,又喝了两听罐装的。喝完就摇摇晃晃往外走,我拉不住,只好跟着她。
已经凌晨了,晕黄的街灯也零落的如同二的哭声。
二趔趄着摔倒了,我紧赶两步去扶,她却拉住我,抽抽搭搭说一些含混不清的话;“没有人---喜欢我,她们都---都不喜欢我,连我的--连我的三姑也不喜欢----喜欢我---”借着微弱的路灯,我看见二的眼泪,刷刷的从稚嫩的脸上往下流,细密的牙齿里蹦出的话,不连贯又带着酒气。
“我就是个---是个出气筒,你为什么管我?他们-----他们那么喜欢你,崔师傅整天地----整天说;‘给容儿的’‘叫容儿去’------”
我完全原谅了二的任性和趾高气扬,我可怜她这么小,就被迫接受成人的规则,想起自己连日来的遭遇,不禁流下泪来。二越发嚎啕大哭。
远远地走过来一群小伙子,发现我们后开始怪叫、吹口哨。
我们在夏夜的街头,踉踉跄跄的狂奔。
有天一桌客人走得太晚,害我们服务员也陪着。
热菜房的崔师傅指挥他的徒弟凉菜师傅送我和二,自己则带着珍珍,他的车火力太小了。那个让人瞧不上眼的凉菜师傅,骑车却很野。二顶着迎面扑来的凉风,摆弄着准姐夫的长头发。准姐夫快速的转头亲了一下他的小姨子。虽然掠过的路灯忽明忽暗,坐在后面的我,很难说没有看见。
有一次,二和崔师傅从迪厅回来,我被他们吵醒了,只好面向里装睡。
悉悉索索掏东西的声音。
“给,你的巧克力,叫你们家容儿起来吃吧。”二的声音。
“让她睡醒了吃。”
崔师傅大概是可怜我,看我窘迫得不吃不玩,天天趴在床上看情节俗滥的言情小说,常常会给我买一些东西。我发誓,如果他不用那种轻薄的眼光盯着我,我会很感激他。
崔师傅二十六七的样子,儿子一岁了,可惜夫妻不和,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已经一个月了。当然这都是二告诉我的,她叫他崔叔,他们关系铁到二常把崔师傅的工作装洗得洁白如新,虽然崔师傅沉默寡言,我在热菜房门口,却常常撞见他捏一把二的腰,做一些下三滥的姿势给二看。
二不肯放崔师傅走,两个人哄抢着车钥匙,对面的床咯吱直响。
”啊!你碰疼我了!”二嚷道。“滚下去!”她永远肆无忌惮。
“我给你摸摸。”
“滚你!摸你家容儿去!”
“好!我摸容儿去。”讨好的声音。
靸着的鞋在水泥地下磨出声响,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脚步声停在了我身边。
“摸呀你!不敢了吧?”二怂恿着。
“容儿会生气的。”他终于回去了,我松了一口气。
即使胡天静热衷扭着屁股在过道里招摇,我都不愿意用风骚这个词来形容她,那太残忍,可她常常让我觉得残忍。
这天珍珍早早地回来了,换着工作服,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格外迷人,白皙而颀长的颈子,藕段样的胳膊,乳房坚挺美丽,肚子-------肚子!珍珍的肚子居然微微隆起!
“珍珍,你的例假来了吗?”
珍珍停住了,向我瞪着两个大眼睛,半晌说:“没有!”
显然,珍珍怀孕了。
她陷入一种困顿,再也听不见她的公鸭嗓子粗壮的说笑声,整天蔫蔫的,弓着身子剪香椿苗。我劝她去作人流,她居然说打算生下来,寄养给别人,等结婚了再接回来。这简直----该死的凉菜师傅,他说干脆国庆结婚,他根本不理会,珍珍的妊娠反应,已经很剧烈了。等到国情估计显怀了。
不知不觉到了初伏,昌盛阁饺子馆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的一天。一大早,小老板就指挥我们在门外摆开了桌椅,珍珍沉默的让人担心,小老板狠狠训了她一顿,嫌她没精打采。
忙中总是会出错的,而且接二连三。
先是小老板和珍珍吵起来,客人太多,我们就差在餐桌之间跑起来了。小老板仍不满意,一直催我们。我沉默,胡天静瞪着眼。珍珍在小老板第四次嫌她磨机时,终于爆发了;“嚷什么!这不忙着了么!”她狠狠的把一个小汤碗拂进抄桌盆,碎了。
小老板怕惊跑了他的客人,住嘴了。
接着餐馆出现了一件从没出现过的事,我的服务员事业很快就告一段落了。
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客人稍微少了,门外响起震天的音响,放着《流浪歌》。胡天静往外拽着崔师傅,远远的招呼我;
“容姐,出来,有热闹看。”
我正给客人打包,“我忙着呢!你要是给十三桌的客人去打包,我就来。”
“等着,我进来了去打。”她欢天喜地的和崔师傅出去了。
原来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独臂男孩,带着他的同伴卖唱,凄冷的流浪歌,我想我流泪了,单单是同情那个卖唱男孩吗?我搜罗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是连日来值班攒下的卖可乐瓶的钱,统共70多块,我都塞给一个弹吉他的男孩子,跑进来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十三桌的客人居然在我们眼皮底下跑单了!没有结账,四百多块。
小老板施舍给卖唱的男孩二十块钱,十三桌的客人却趁乱卷走了他四百多块。张姨,也即小老板的三婶,精明的认为问题全在给十三桌打包的服务员身上,绝口不提小老板的疏忽,看样子,她还自信的认为那个蠢货是我,估计她就是太自以为是,才被小老板的三叔蹬了,和她的儿子寡居着。
胡天静已经吓得脸都绿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可她先说了。吃早饭的时候,大家还在讨论这件事,胡天静突然说;
“容姐,昨晚啥时候你不是说要给十三桌打包吗?”
大家都停止了喝粥。
“那时候我正在外面看热闹。”怎么听都像狡辩。我盯着胡天静,她正无比专心的喝粥,崔师傅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着葱蘸酱。
气氛很尴尬,好端端的,张姨拍了一把胡天静:
“快点儿喝你!整天慢吞吞的,看得人猴憋气!”
好一会儿,小老板看起来很为难的说;
“容儿,因为你没有健康证,人家不行,你得把证办了再来。”
我喝完最后一口粥,擦擦嘴说;“我这就收拾。”
崔师傅追上我,说我送送你,深邃的眼睛里闪着纯粹真挚的光,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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