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喊他六爷,其实他还不到四十岁,喊他六爷,完全是因为辈分。
六爷是个郎中,内外妇儿,猪狗牛羊,他都能医。很多人家受过他的关照,为了表示谢意,人们尊称他“六爷”,不论老少。
季节进入盛夏,到了后半夜空气还是热乎乎的,一股股成熟小麦的焦香在夜空里飘荡。
街道上空无一人,劳作一天的人们像空中的尘土缓缓沉淀,在梦的湖底落定。
夜空浩瀚,星光微茫,半个月亮高高挂在天上。
狗娃家的驴棚里飘忽着点点灯火,与沉睡的夜极不搭调。
那是一盏脏呼呼的豆油灯,静静地蹲在石磨台上。
石磨的一侧,是个一米多长的青石驴槽。狗娃家临产的黑驴,侧卧在石磨与驴槽之间。
这时,狗娃娘走进驴棚,眼睛里映出豆油灯跳动的火苗。
狗娃爹在驴前弯着腰,双手按在黑驴的肚皮上,驴的肚皮在不停地抽搐。
儿子狗娃在驴的另一侧,与他隔驴相对,也在给驴胡乱揉动。。
父子俩都没有力气,轻飘飘,软绵绵,漫不经心,偷工减料。
刚进来的狗娃娘懊丧地摇摇头,伸出铁钳般的大手,捏住丈夫的脖子,拎起来,咤几声:“去去,到一边去!”然后,轻轻一推,狗娃爹便踉踉跄跄地扑向墙角,趴倒在一麻袋草料上。
“起来!”狗娃娘又喝斥儿子,“别在这儿碍手碍脚,饭不少吃,水不少喝,干活稀松!天老爷,我好苦的命哟!”
狗娃如同遇大赦般跳起来,快步走到父亲身旁。父子二人对视,黑色的眼睛油滑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像狡诈又像木讷。
狗娃娘双膝跪在驴腹前,完全不在意地上的污秽。庄严的表情罩在她的脸上。
她挽起袖子,搓搓大手。她搓手的声音粗糙刺耳,宛若搓两只鞋底。
她把半边脸贴在驴的肚皮上,眯起眼睛听。然后,抚摸着驴脸,动情地说:“驴啊,驴,豁出来吧,咱们做女子的,都脱不了这一难!”
说完,她跨着驴脖子,弓着腰,双手平放在驴腹上,像推刨子一样,用力往前推去。
驴发出一声哀鸣,四条蜷曲的腿猛地弹开,四只蹄子同时哆嗦着,好像快速敲击着四面大鼓,杂乱无章的鼓声在狗娃家的驴棚里飘荡。
驴的脖子弯曲着扬起来,停在空中,然后沉重地甩下去,发出潮湿而粘腻的肉响。
“驴啊,忍着点儿吧,谁让咱做了女的呢?咬紧牙关,使劲儿……使劲儿啊,驴……”
狗娃娘低声念叨着,双手收到胸前,积蓄起力量,屏住呼吸,缓缓地、坚决地向前推压。
驴挣扎着,鼻孔里喷出黄色的液体,后边,羊水和粪便稀里哗啦地喷溅出来。狗娃父子惊恐地捂住双眼。
过了好半天,没有动静,父子俩才慢慢露出眼睛。只见狗娃娘坐在驴头旁边,低着头正呼呼哧哧喘息。汗水溻湿了她的白布褂子,映出僵硬肩胛骨的形状。
黑驴臀后,汪着一摊殷红的血,一条细弱的骡腿,从驴的产道里直伸出来。
这条骡腿看起来很虚假,好像有人恶作剧,故意戳进去的。
狗娃娘把脸再次贴到驴腹上,久久谛听。在灯光的映衬下,她的脸像熟透的杏子,呈现出安详的金黄色。
狗娃娘抚摸着驴脸,叹道:“驴啊驴,你这是咋啦?怎么能先往外生腿呢?你好糊涂,生孩子,应该先生出头来……”
驴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无神的眼睛里涌出来两行热泪。狗娃娘替驴抹了一把,然后响亮地擤了擤发酸的鼻子,转身对儿子说:“去叫六爷吧。我原想省下这两瓶酒一个猪头,嗐,该花的省不下,去叫吧!”
狗娃站起来,走过院子,拉开了大门……
时间不长,六爷嘟嘟囔囔走进狗娃家。
“你家的驴,是我的种马日的,解铃还得系铃人。狗娃,你的面子不小哇,屁,你有什么面子?我全看着你娘的面子。你娘跟我……哈哈……她给我打过切马蹄的铲子……”
狗娃一脸汗水,跟在胡言乱语的六爷身后。
“六爷!”狗娃娘吼一声,“你个杂种,尊神难请啊!”
六爷抖擞精神说:“到,六爷我这不是来了吗!”
低头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驴,六爷一声轻叹。“嗐,都成这模样了!为什么早不叫我?”
他扔下肩上的牛皮兜子,弯下腰,摸摸驴耳朵,拍拍驴肚皮,又转到驴后,拽拽那条从产道里伸出来的骡腿。
最后,直起身,沮丧地摇摇头:“晚了,完了。去年你儿子牵驴来配种时,我就对他说,你家这头蚂蚱驴,最好用驴配,他不听我劝,非要用马配。我那匹大种马,十足纯种东洋马,一个马蹄,大过你家驴头。我家的种马一跨上去。你家的驴就瘫了,简直是大公鸡踩麻雀。也就是我的种马调教得好,闭着眼日你家的蚂蚱驴,要是换了别人家的马,哼,怎么着?难产了吧?生骡子的驴不是你家这种驴,你家的驴只配生驴,生蚂蚱驴……”
“六爷!”狗娃娘打断他的话,恼怒道:“你还有完没有?”
“完了,说完了。”他抓起牛皮兜子,抡上肩头就往外走。
狗娃娘急忙扯住他的胳膊,说:“六爷,这就走了?”
六爷冷笑道:“狗娃娘,没治了。”
“六爷,怕我亏了你是不是?两壶好酒一个肥猪头,亏不了你,这个家,我做主!”
六爷看看狗娃父子俩,笑道:“这我知道,你是铁匠家掌钳的,光着脊梁抡大锤的老娘们,全中国也就你一个,那劲头儿……”他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狗娃娘“嘭”地一声,狠狠拍他一掌:“放你娘的臊,老六,别走,怎么说也是两条性命,种马是你的儿,这驴就是你的儿媳妇,肚里的小骡,就是你孙子。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活了,谢你,赏你;死了,不怨你,怨我福薄担不上。”
六爷为难地说:“你都给我认了驴马亲家了,还叫我说啥?试试吧,死驴当成活驴医。”
“这就对了。老六,你这是积德行善。”狗娃娘说。
六爷解开牛皮兜子,摸出一瓶绿油油的东西,道:“这是我家祖传秘方配成的神药,专治牲畜横生竖产,灌上这药,再生不下来,玉皇大帝来了也没治了。”
他招呼狗娃,“爷们,过来帮个手。”
狗娃娘道:“我来帮你,他笨手笨脚的。”
六爷道:“狗娃家母鸡打鸣,公鸡不下蛋。”
狗娃娘道:“别磨牙啦,说,怎么弄?”
六爷道:“把驴头搬起来,我给它灌药!”
狗娃娘叉开双腿,憋足劲,抱着驴脖子,把驴头抬起来。驴头摆动,鼻孔里喷着粗气。
“再抬高点儿!”六爷大声说。
狗娃娘又用劲,鼻孔里喷出粗气。
六爷不满地说:“你们爷俩,是死人吗?”
狗娃父子上来帮忙,差点儿踩着驴腿。狗娃娘翻翻白眼,六爷摇头。
驴头终于高高抬起。驴翻着肥厚的唇,龇出长牙。
六爷把一只牛角漏斗插进驴嘴,将那瓶绿油油的液体灌进去。
狗娃娘喘粗气。
六爷摸出烟袋,装了一锅烟,蹲下,划着火柴,点烟,深吸一口,两道白烟从他的鼻孔里冒出来。
一袋烟抽完,六爷脱掉褂子,紧紧腰带,清清嗓子,像即将登台打擂的武人。
狗娃娘满意地点点头,嘴里唠叨着:“老六,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接下骡子,我多给你一瓶酒,敲着锣鼓给你扬名去!”
六爷道:“都是屁话,狗娃娘,谁让你家的驴怀着我家的种呢?这叫包种包收,一包到底。”
他围着驴转了一圈,扯扯那条小骡腿,咕哝着:“驴亲家,这是一道鬼门关,你也争口气,给六爷我长长脸。”
他拍拍驴头,对狗娃父子俩说,“爷们,找绳子,找杠子,把它抬起来,让它站着,躺着是生不出来的。”
父子二人不知所措,望着狗娃娘。
“照你六爷说的办!”狗娃娘发号施令。
二人立即跑出去,找来绳子和杠子。六爷接过绳子,从驴的前腿后腿穿过去,在上边打了一个结,用手提着,说:“穿杠子进来。”
狗娃爹把杠子穿进绳扣。
“你到那边去。”六爷命令狗娃。
六爷说:“弓腰,杠子上肩!”
狗娃父子对着面,弓着腰,杠子压在肩头。
“好!”六爷说,“就这样,别急,我让你们起,你们就起,把吃奶的劲儿给我使出来,成败就这一下子。这驴,经不起折腾了。狗娃娘,你到驴后帮我接应着,别把小牲口跌坏。”
他转到驴后,搓搓手掌,端起磨台上的豆油灯,将一盏油全倒在手掌上,搓匀,吹一口气。然后,他试探着把一只手伸进驴的产道,驴蹄子乱弹。
他的一只胳膊都伸了进去,他的脖子紧贴着那只紫色的小骡蹄子。狗娃娘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嘴唇索索抖颤。
“好!”六爷瓮声瓮气地说,“爷们,我喊一二三,喊三时猛劲儿起,别孬种,要命的时刻塌了腰。”他的下巴几乎触在驴腚上,深深地伸进驴的产道里的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一……二……三呐!”
狗娃父子“嗬嗨”一声吼,表现出难得的刚勇,猛地挺直腰。借着这股劲儿,黑驴身体侧转,两条前腿收回,脖子昂起,两条后腿也侧转过来,蜷屈在身下。
六爷的身体随着驴转,几乎趴在了地上。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喊:“起呀,起!”
狗娃父子踮起脚尖,猛往上挣。
狗娃娘钻到驴腹下,用背顶着驴腹。驴吼叫一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光溜溜的东西,伴随着血和粘稠的液体,从驴的产道里钻出来,先落在六爷的怀里,然后滑落在地。
六爷掏出小骡驹嘴里的粘液,用刀子切断脐带,挽了一个疙瘩,把它抱到干净的地方。讨了一块干布,揩着它身上的粘液。
狗娃娘眼含泪水,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六爷,谢天谢地谢六爷……”
小骡驹抖抖颤颤站起来,随即跌倒。
它的毛光滑如绸,嘴唇紫红,宛若玫瑰花瓣。
六爷扶起它,道:“好样的,果然是我家的种,马是我的儿,小家伙,你就是我孙子,我是你爷爷。狗娃娘,熬点儿米汤,喂喂我的驴儿媳吧,它捡了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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