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死了!呜呜----------终于死了!”
电话的那一端,第一句话里,李萌高声欢叫着,然后持续了十几秒的低低地悲咽,再吐出荡气回肠的“终于死了!”。
这一刻,她,张晓君及选择沉默的同学,等待了太久。
“监狱不留,地狱来留,恶人的报应来了,肠癌也不得好死!”沉默良久,李萌恨恨说。
张晓君握着手机的手,僵硬地贴着耳朵,大脑一片空白,心却像是被人狠狠抓住,停跳了几个节拍。她浑身颤抖了一阵,感觉筋骨被挑去一般的瘫软,她滑坐在沙发里,趴在扶手上,抱头痛哭。
这是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她等这一天等了17年。17年了,她几乎以为自己忘记了那段痛不堪的往事。这个电话,一下子把她从眼前的现实抽离,回到17年前的时空里。
那一年,爸妈带着弟弟去了广州打工,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12岁的张晓君生命里只剩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不善言辞,幸亏张晓君还有一帮同学和好朋友做玩伴,童年里才有了欢声笑语。
活泼开朗且成绩优异的张晓君是受老师同学喜欢的孩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晓君早晨起来,洒扫读书两不误,还能抽空给自己梳理两条漂亮的麻花辫。穷人家没什么好衣裙,但这不妨碍张晓君出落得像一朵干净清雅的小百合花。
五年级开学后,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换了一遍。语文老师是30多岁的女教师,家住在城里,每天上完课,兜着作业本就走人。
数学老师姓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教师 。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相貌堂堂,走路带风,十分利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 白净的脸上,浓眉大眼,总是一付笑眯眯的样子。
第一学期,师生还不很熟悉,吴老师给张晓君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教学能力很强,分析应用题很仔细,对学生认真负责,经常利用课余时间辅导学生。
第二学期,冬去春来,校园里各种花依次开开落落,高大的白杨树蓊蓊郁郁。
一天放学后,轮到张晓君和三位同学打扫卫生,等快结束时,张晓君发现黑板忘了擦,于是站在凳子上去擦。不知是讲台上的地面不平,还是鞋子是踩到水打滑,张晓君刚站上去,一个趔趄摔了下去。真不凑巧,她摔在墙角的土簸萁上,那儿刚巧有一块铁皮翻卷上来,左手触地的瞬间,手指在铁皮上划过。
“哎呀,你的手淌血了!”三个同学围过来,大呼小叫着,把在校园巡察的吴老师吸引了进来,他那时已经晋升为学校办公室主任。
吴老师一看,皱着眉头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快,到我办公室洗洗,我再给你包上创可贴。”
张晓君从小打猪草,砍树枝的,没少受过伤,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她还是捏住手指,乖乖地跟在他的后面。
吴老师的办公室在校园的一角,穿过小花园,走过夕阳斑驳的林荫道,吴老师打开门,扯着张晓君的手进去了。这是一个长方体的房子,进门右手一个脸盆架子,旁边有一个红色的水桶。房间正中偏右处,放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两摞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办公桌后面是一把靠背椅,靠背椅的后面是一堵墙,墙上有一扇小门,可以看见床的一角,那是吴老师午休或着夜班休息的地方。
吴老师从水桶里舀出来一瓢水,把张晓君的手拉到水盆的上方,对着受伤的手指冲下去。他冲洗的极其仔细,又轻轻揉搓着。
“还疼吗?过来,办公桌里有创可贴。”吴老师把张晓君的手握在手心里,一手拉着她走到椅子那边坐下,一手打开抽屉,取出一支创可贴,小心翼翼地包扎,每一个动作,都像慢镜头,他更像在包裹一个精美贵重的玉石。
几秒钟就完成的事情,吴老师足足用了一分钟。张晓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的手臂包围在怀里,按坐在他的大腿上。她觉得别扭,即便和爸爸妈妈,也不曾这样近距离接触。她正要站起来,肩膀却被吴老师有力的打手按住了。
“别动,你的头发散了,我来帮你梳一梳!”
吴老师不由分说地拿起一把桌子上的木梳,拽掉束发的皮筋。张晓君的头发如黑色锦缎垂到肩膀上。
吴老师一边梳一边称赞:“晓君,你的头发真好,又软又亮!”
说完,他扔掉梳子,把脸贴在张晓君的头发上,嘴巴趁机一偏,亲在她的脸颊上。收紧的手臂,鼻息和粗重的呼气逼过来。
张晓君处于本能反应,歪过头躲闪。
“别怕,我只是喜欢女孩子。我只有一个儿子,好想要个女儿,你给我当女儿吧!”吴老师在她脸上一阵猛亲。
张晓君想,你都比我爸爸还老,谁要给你当女儿!她厌恶地挣扎着。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吴老师越来越气息急促,两手突然环她的腰,手一点点向上,在她的胸上揉捏。同时,隔着一层单裤,她感觉吴老师的腿间弹出个东西,硬硬的抵住了她的大腿。
张晓君不知道吴老师在做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一种危险。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挣扎着站起来,却被他紧紧束住。慌乱之中,她的扣子掉了一颗,衣服敞开了一条缝。这让她又羞又怒,用她小巧而尖利的指甲划过那只在胸前游走的手。然而,并没什么用,她的力量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羽鸿毛。
正在那时,有人在外笃笃敲两声门,喊道:“老吴,打牌,三缺一!”
“哦!马上来,给学生讲完这一题!”吴老师朗声回应着,不甘心地放开张晓君。
张晓君逃命似的跑出了办公室,才发现夕阳完全落入地平线。头发乱蓬蓬披散着,被晚风一吹,她才想起皮筋还在桌子上。不管它了,她回教室拿了书包,在一口气跑回家。
奶奶已经做好饭等她,见她这么回来,又一通骂,张晓君把头蒙在被子,呜呜咽咽地哭了很久。奶奶把饭端到桌子上,生气地骂道:“小妮子成精了,还不能说你啦?那么大委屈!”
饭后,张晓君烧了一锅热水,一遍遍地洗头发。她觉得那口水的味道,好像怎么也洗不掉。
第二天,吴老师若无其事地上课,就像那晚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副正人君子的道貌岸然的样子。
张晓君总觉得心神不宁,那个让她恶心的画面时常在她心里回放。每到数学课,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吴老师那双笑眯眯的眼睛。那笑中的猥琐,让她毛骨悚然。
过了两个星期,放学后她路过一所房子的拐角,听到两个女生在说话,声音很熟悉,她放慢了脚步靠近。
“吴老师是个流氓!”班长李萌恨恨地说。
“就是的!你别去他办公室,也不要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王倩倩说。
当张晓君进她们的视线时,两个女生吓得瞪大眼睛,同时问:“你听到了什么?”
张晓君终于找到了可以分享秘密的人。两个女生也各自把遭遇说了一遍,她们都是被吴老师留下来辅导作业时遭到咸猪手。
王倩倩人高马大,12岁已经有100多斤重,发育得像个初中生。随她妈妈的性格,泼辣直爽而快人快语。
“特码滴!我们不能吃哑巴亏,明天开始,在班里悄悄问问,都还有谁被他叫去过办公室。我们一起去告他,人多力量大!特码滴!你们还好点,他脱过我的衣服!这个老流氓,我们要和他拼了!”王倩倩跺跺脚,抹着眼泪,一掌拍在树上。
第二天,凭着李萌的好人缘,她私下问了一些女生。最后一统计至少有七个女生承认了吴老师对自己耍了流氓,有的居然是上学期就发生了。
除去两个特别怕事儿的女孩子,放学后决定去镇政府告老师的,一共五个人。
她们来到镇政府,被告知要到派出所。派出所就在马路斜对面。几个女孩走进去,刚好有值班的人在。
一个警察叔叔做了笔录后,扫了一眼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说道:“这事情关系重大,你们都是未成年人,最好先让你们大人过来报案!”
几个女孩子傻眼了,父母大多出门打工来。再说,原本不想和父母及爷爷奶奶说的。因为骑虎难下,几个女孩子回到家还是告诉了家长。
张晓君不知道别的女孩如何向大人开口的,她觉得比要零花钱还难以启齿。
晚饭后,奶奶收拾好了厨房,在门口洗脚。看着爷爷进了屋,张晓君才敢磨磨蹭蹭靠近奶奶。
张晓君说得吞吞吐吐,奶奶尽管老了,但作为女人的细腻敏感还在,明白了张晓君的意思,奶奶惊慌得踩翻了一盆洗脚水。
“君君,可不敢胡乱说话!多好的一个老教师啊,怎么会呢?”奶奶张大松弛的眼帘,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张晓君,“你是不是多心啦?”
“奶奶,你,你怎么不信我呢?还有李萌,王倩倩和赵艳丽,难道我们好几个小孩都在诬赖一个老师吗?他还朝王倩倩撒尿,他就是耍了流氓!派出所让明天家长去报案。”
奶奶穿着拖鞋,寒着脸进了里屋,大概找爷爷商量去了。
张晓君走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久久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听见爷爷愤愤大骂:“人面兽心的东西!看我明儿个不拿锄头劈了他!”
第二天早上,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几个女孩带着各自的家长,聚集在学校门口,商议着去派出所。
王倩倩的爸爸,身高一米八的大胖子,壮实得像一头牛。李萌的爸妈在北京打工,住在姥姥家,陪她来的是她的跑摩的的二舅。
张晓君的爷爷停好三轮车,朝王倩倩的爸爸走过去。都是临村的,又常常来接孩子,大家都认识。
“大爷,你来了人就到齐啦,”王倩倩爸爸说,“刚才我们已经商量了,先进去会一会这个王八蛋!”
张晓君爷爷气得胡子抖:“那也在理,进去找这个孙子对对质,也好有个底儿!走!”
正说着话,王倩倩的妈妈和赵艳丽的妈妈也赶过了。两人走得急,气喘吁吁一脸的汗。
一行人大步朝大门里走时,并没有受到阻拦。这是一所城乡结合部的小学校,当时没门卫和保安,这些任务一般是值班老师担当。
离上课时间还有半小时,学生到了一大半,朗朗的读书从窗户传出来。也有班级乱哄哄的,孩子们在追跑打闹。
吴老师办公室门锁着,教室里也没有找到,众人又朝校门口走。
这时候,一中年男子一身白衣黑裤,夹着公文包,精神抖擞地进了校园。他是本校的负责人王校长,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是年后刚从别的学校调来,众人还不认识他。
“你们干什么?这一大早的!”王校长一头雾水。校园涌进这一大帮不速之客,每个人紧绷着铁青的脸,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让校长起了不祥之感。
有孩子悄悄和家长说,这是我们的王校长。
王倩倩爸爸抱着膀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来找吴老师!”
“找他啥事?进我办公室里说话,学生要上课了,影响不好!”校长环视一下伸头朝外看热闹的学生们,冷静地说。
校长办公室也和普通老师们的一样大小,桌子上同样堆满作业本。作为主干力量,王校长还担任两个年级的数学。众人把小小的房间挤满了,C字形排列把校长围在桌子边上。
“抱歉,这儿没地儿坐,你们找吴老师什么事儿?”校长故作冷静地问。
王倩倩的妈妈“啪”地一拍桌子,怒道:“姓吴的太不东西了!半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糟蹋这些小女孩子!净干些拉血粑粑的事儿!”
王校长闻言惊得脸色苍白,石化一般呆住,半天才低低地说:“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在他眼里,这个比自己打大几岁的老哥,性格爽朗,相貌堂堂,兢兢业业,对学生关爱有加。
“作恶的人脸上有字?你可不要偏袒!”张晓君爷爷说,“袒护恶人,就是恶人的帮凶!”
“老人家别生气,先搞清楚状况,我不袒护谁,也不会冤枉谁,等一下我问问他怎么回事儿,大家都先冷静冷静!”
一屋人七嘴八舌正说着话,赵艳丽妈妈眼尖,转身咳嗽的时候,一眼看到吴老师穿过林荫道,朝他的办公室那边走。
“看看,那就是姓吴的,我们找他问问去!”
众人转身一看,果然就是他。不约而同地冲出校长办公室,朝着他跟过去。
“姓吴的,你他妈给我站住!”王倩倩爸爸叫道。
吴老师回头一看,家长们表情里的愤怒和言语里的携枪带棒不言而喻,大概出于做贼心虚,吴老师拔腿就跑。
他穿跑过花圃和小菜园,朝围墙那边飞奔。围墙下有几层红砖,是修围墙是剩下的。他手忙脚乱地踩到砖上,扒着围墙,身体倾斜着朝上攀爬。
李萌的二舅瘦小机灵,比王倩倩的爸爸快了一步,蹭蹭几步追上去,扯住他的腿脚,用力向后一拽,把他拖了下来,从砖头上滚落到菜地里。
王倩倩的爸爸这时赶到,一脚踩在吴老师的肚子上。吴老师躺在泥地里动弹不得,呼吸急促,脸色涨红望着围上来的众人。
“你他妈的,披着老师为人师表的人皮,干着缺德事儿!”王倩倩爸爸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我没,没干啥事儿!”吴老师抱着踩在肚子上的脚,竭力辩解。眼神飘过旁边站住的女孩子们,又心虚地收回目光。
张晓君的爷爷抽出墙角的一根木棒,朝吴老师腿上甩过去。赵艳丽的妈妈一口痰吐在他的脸上。
校长一看场面失控,拨打了110后,急忙上去拉架劝阻。
家长们情绪一上来,就像点燃了大火,想快速扑灭没那么容易。校长拽住这个,拉不住那个,吴老师身上留下一个个带泥的脚印。脸上不知被谁抓出一到血痕,眼上被打成乌青。
校长招呼了几个老师,一齐上前拉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吴老师从地上拖起来。
这时警车鸣着笛由远而近,停在校门口,两个警察跳下车朝这边跑过来。
正在此时上课铃响了,围观的师生回到教室。为了不影响教学,警察把双方带回派出所进一步问询。
派出所里,警察先对家长们做笔录,问清缘由,建议先报案立案。同时,警察也严肃地告诫家长们不要意气用事,无论是不是有猥亵行为发生,家长无权打人闹事。人身攻击可是涉嫌违法犯罪。
而后的问询中,吴老师否认自己性骚扰过学生,直言自己是被冤枉的。拘留一夜后,吴老师被停职调查。
第二天,关于吴老师性骚扰学生的传言在周边几个村庄,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
校长临时安排了代课老师,代替吴老师上课。
过了两个月,因为没有物证,吴老师被解除监视居住,并调往偏远地区任教。
无论是被性骚扰,或者被性侵,说起来总是丢脸的事儿,担心女孩子将来会被歧视,家长们都从原来的气愤填膺,逐渐偃旗息鼓闭口不谈。当时正逢创建文明城市,这事儿自然被各种势力压住,最终不了了之。
一切看似恢复了平静,就像不曾发生过。可是,对张晓君来说,那件事儿像扎进心里头的一根针,怎么都拔不出来了。
况且,带给她的伤害继续上演。一次,她和王倩倩在村子路边玩,两个流里流气的大男孩拦住她们,其中一个问道:“倩倩,吴老师都摸过你哪里?”另一个则挤眉弄眼,冲着她们呵呵怪笑。
王倩倩个子虽大,但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正要回答,张晓君看出他们的不怀好意,拉住她红着脸跑开了。
迎面碰见路过的几个妇女,她们也站住,意味深长地笑着。
都说时间是治愈的良药。然而心理的伤口,需要多久才能完全弥合?对于张晓君,遥遥无期。
现在已经29岁的张晓君,每每想起那个人还和她一起生活在这个世上,就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长大后,她从心底排斥着和男性的密切接触。她交往过的男朋友,一旦想要进一步拉进与她的关系,拥抱,或者亲吻,都让她产生打寒战的恶感。
男人是不是都这么猥琐?她常常绝望地想。步入大龄女青年的行列,她拒绝了一次次相亲,虽然她也渴望被爱的感觉。
李萌带来的好消息,让她痛痛快快哭了很久。那积淀在心底的“垃圾”,被她的眼泪洗刷得干干净净。
那个人的死,仿佛抹去了那天傍晚不堪屈辱的时刻,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确认自己是完美的女孩了。
像是从长长的恶梦中醒来,张晓君长舒一口气,起身去阳台洗去泪痕,蹲在花盆前凝望,一支鹅黄色的月季悄然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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