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二嫂

“妹妹，你回来了！”我每次回老家，只要天气尚好没有雨雪，也没有十级大风，她总会站在拐角的一处固定垃圾桶旁边。她头顶扎一条既挡风遮阳，又能抵挡灰尘的那种薄形方块儿围巾。两只角对折成一个三角，包住头发露出眼鼻喉和一张全脸。她就是距离我母亲家不远的傻二嫂。

她嫁的男人在家排行第二，他比我哥年纪还长，我们同姓同辈。按村里辈分排列，我应该喊她一声二嫂。这个二嫂不太精明，依照村里人讲法：带有几分彪气。二哥患有先天性哮喘，人又矮又丑。虽然念过几年书，还在村里做过两年会计，但受贫穷和自身条件限制，这些不足以能让他顺利地讨一房媳妇。他父亲早逝，一个哥哥结婚后另立门户。她的母亲，我打小喊她大娘的女人，人不仅精明还能说会道。因看不得二儿子打光棍，就托西家找东家，即便嘴皮磨掉一层也要给老儿子找一个媳妇 ，哪怕瞎眼瘸腿，脑子不灵光也中。就这样，二嫂子就从四五十里外的村庄，被带到了我们村子。

成亲那天，她穿一身暗紫红的衣服，头上戴一朵小红花，脖儿上扎一条红围脖，眯笑着被媒人搀扶着上了二哥家的炕。跟等在屋内的几个亲朋凑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饭菜，这婚就算结了。

二嫂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霞。结婚这天的饭桌上，正常的女子面对着来客端详和自家男人的面会比较羞怯，甚至还会有些面色娇红。但二嫂子却丝毫没有害羞的意思，大口吃菜大口喝茶吞咽有力，吃得满嘴冒油儿，喜糖嚼了一块儿又一块，花生瓜子磕了一把又一把。客人抿嘴偷着笑，二嫂子婆婆的老脸也拉得三尺长，可这些二嫂子却没看见似的依旧我行我素。

别人家的媳妇一结婚就闹分家，提出各种要求，目的无非是要分出去单过。而二嫂子受智力约束，不仅家分不成，就连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都有婆婆和男人做主。平时家里缺个油盐酱醋什么，也有男人代劳去买。因为二嫂子没念过书不认钱，花钱这事自然也轮不到她头上。她的婆婆对外说，怕二嫂子拿了钱被人骗走。那时村里的比较保守，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反倒为二嫂子屋内能有个掌舵的婆婆，而感到欣慰。

二嫂子虽然人带些傻气，却很干净。身上那些不太体面的衣服，隔三差五就要脱下来去河边洗洗。为了洗衣服这档子事儿，二嫂没少遭婆婆白眼儿。洗衣服只用水洗是不成的，需要借助皂粉和皂膏去污，而这些东西农家地里长不出要用钱买，对于嗜钱如命的婆婆来说，花掉一分钱也等于动了自己的命根子。于是，每每我们小孩子背着玉米杆子做的枪从她门前经过，都会听到二嫂子的家婆，在屋内扯着细嗓儿叫骂。骂她败家，骂她只能吃不能挣。骂人的话说的多了，傻女人也想还口，却被婆婆告到男人跟前，于是，男人的手时不时就在二嫂子身上落下了巴掌印儿。虽然他是个肺痨，活动厉害就会喘不过气来，但打人却很得法，力气也足。

挨了打，二嫂子呼天盖地地喊，很快招来围观的人群，大家伙儿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说娘俩合伙欺负一个傻子，有这样的毒蝎心肠难怪之前寻不到媳妇。有人还私下给傻二嫂出主意，让她去乡里告状，告男人家暴告婆婆虐待。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者，怂恿着傻子二嫂偷着跑回娘家，或者跑去哪里都成，坚决不给肺痨再当媳妇。

然而，二嫂子的做法还是让这些好事之人失望了。挨了揍她不紧没跑，第二天还照旧顶着一脸的伤疤下地干活。路上，还逢人便打招呼。当说起自己挨打的事儿，眼泪像廊檐下的水滴，瞬间便一大串大串地坠落。哭过之后，用袖子抹抹脸，一转身又扛起锄头走远了，下了坡间苗除草依然干得欢。从此，二嫂子又多了一个名号：没心没肺，记吃不记打的熊玩意儿。

二嫂子经常的旧伤没好又生新疤，但她爱干净的臭毛病非但没改掉，又多了一项爱洗澡的嗜好。不管天气多冷，只要下坡回家就要洗澡换衣服。为此，肥皂粉没少费，打针吃药的钱也没少掉，她的婆婆和男人是又气又恨，打是打了，但又不能往死里打，毕竟还指望着她为王家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呢！

婚后的第三个年头，二嫂子怀孕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然给王家生了个胖小子，可把老太太和男人高兴坏了。因着二嫂子有些傻气，婆婆怕她带孩子没轻没重磕了碰了，孩子自打出生就被婆婆搂在怀里睡。

孩子十三岁那年，婆婆患了瘫痪病下不了炕。再也不能拿捏着家里的吃喝大权了。男人平时去外头做点小工赚钱养家，二嫂子得了库房的钥匙，每顿饭想吃啥就做啥，无需请示。那一年，傻二嫂身上的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就连脸颊也鼓了起来。这时，外人又给支招了：老二家的媳妇，你婆婆当年那样对你，如今不能动了，你还不赶紧去报仇？给她吃嚼不烂的饭，菜里加上一把盐，看她吃不吃！傻二嫂起初真没这个想法，听人家一说赶紧回家照做，当天中午，得了格外照顾的家婆，就发出鬼一样的嚎叫，那声音比当年尖着嗓子骂人还瘆人。

我母亲知道这事儿后，特意跑了一趟二嫂家。她屁股坐在家婆的炕沿儿上一边安抚着老大娘，一边把二嫂子叫到旁边。

“她二嫂啊！你咋这么糊涂？这些年要不是你婆婆帮你带着孩子守着这个家，凭你的本事能把孩子带大？承珂（二哥的名字)每日拖着病身子去外面做工图的啥？不就是想着你们这个家好起来把日子过美满了？外人的话不能听，他们是看你们日子过得好才眼气呢！你表个态，今后还这样对你婆婆吗？承珂前天可对我说了，过两天开了工资要给你扯几尺花布做一套新衣服。”母亲的话令傻二嫂眼前一亮，即刻嗡声嗡气地说，“婶子，俺以后不这么干了。是东街的某某教俺这样干的。”

不管是母亲的那些教导的话还是那几尺花布起了作用，自此之后二嫂子再也没虐待婆婆。虽然言语难免有些冲撞，但吃喝上却汤汤水水服侍得体。眼看着小孙子过了十四岁生日，老太太闭上了眼睛。老太太过世后，二哥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等到儿子十七岁那年，他也去地底下陪母亲去了。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有个傻子娘，二哥的儿子小凳子初中毕业后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他去镇上做工，挣得钱一分不花都攥了起来。教傻娘认钱，教她去集上买一些价格低廉的小玩意儿。她的傻娘似乎在男人走了之后变精明了，竟然学会了认钱。买了东西，还能一分不差的把找回的零钱带回家。日子好了，村里涌现出一小批办小工厂的。有用浆糊沾影片的，也有用棉绳系吊牌的。这类活儿说粗不粗说细不细，只要是妇女都能干。傻二嫂看到别人赚钱也不想闲着，也相跟着推着小车去拿活儿。起初工厂的负责人不乐意给她，怕好好的活儿被她糟蹋了。但傻二嫂似乎拿不到活儿就不罢休，推着车赖在人家厂子门口谁赶也不走。于是，有人出主意给她一小部分试试，干得好继续发活儿，干不好直接将人撵走。傻二嫂得了活儿乐得不行，车子不要了，怀里像抱着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着纸箱回了家。一天内人影不见，听说是窝在家里研究活儿怎么干。第二天一大早，工厂刚一开门，就看到傻二嫂抱着原先那个纸盒等在门外。凛冽的北风吹红了她的鼻头，冻红了她的脸颊，可她站得笔挺挺的，像等着检阅的士兵。

得到别人认可的傻二嫂也能帮在家里赚钱了。隔三差五你就能看到，她扎着红围巾，慢吞吞地推着小车去送活儿。当然，这些活儿也有她儿子的功劳，是他指导着妈妈如何如何地去干好。如若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傻二嫂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傻了。有人说是因为婆婆和男人的离世让她受到打击，也有人说家里没有了依靠，傻二嫂带着年幼的儿子必须变得坚强起来。

如今的傻二嫂，由大伯哥一家帮衬着为儿子讨了媳妇了了一桩心事，后来儿媳妇又给她生了一个娇娇糯糯的小孙孙。小孙孙由儿媳将亲娘接过来带着她落得一身轻松，但儿子地里的庄稼她几乎承包了。她的一身蛮劲不比当年，每天笑眯眯的啥烦心事没有活得乐呵。

这样的没心没肺的傻二嫂，似乎被时空冻龄。年近六旬依旧一头乌发，依旧身上清清爽爽看不到灰尘。最难得的是她对我这个出嫁多年的妹妹热情如故，那一声亲切的乡音还如当年一样热烈。这样的傻二嫂，没有被岁月淘洗地失去本真失掉欢笑，大概是生活赐予她最大的恩惠。我想，我们应该学习她这种乐观精神。

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如果我们每个人面对苦难都能做到如此，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