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头

“刘老头的儿子死了！听说是喝酒给喝死的。”这段时间刘市镇上的人都在传闻这件事。因为刘老头的儿子还不到五十岁，整天不干正事就爱喝酒。家里几个孩子也是刘老头两老帮着拉扯大的。因为爱喝酒，喝完酒还喜欢耍酒疯，后来他媳妇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就和他离婚了，只是没想到才短短几年时间，刘老头的儿子就这么走了。

刘市是一个很偏僻的村庄，因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姓刘，所以被称为刘市。在到处都是江河湖泊的江汉平原，这里既没有水路，陆路交通也不方便，离县城也有几十公里。但不知道为啥这里却比附近很多村镇繁华热闹许多，早些年还出过几个大人物，改革开放后很多人都出门做生意了，据说这个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豪村。

在刘市这个小小的村子里，刘老头年轻时还算得上是个人物，他身材瘦小，走路步伐很快，说话的语速也很快，爱抽烟喝酒，年轻时一双眼睛贼亮泛着一丝狡黠和精明，可惜后来看着脸总是有点浮肿眼睛一圈也是红红的，看上去就是经常酗酒的样子。

刘老头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闺女，最小的是儿子。刘老头最宝贝这个幺儿子了，从小对他娇生惯养，养成了他好吃懒做，家里油瓶倒地上都不扶的德性。这个儿子爱喝酒比刘老头更甚，走哪里喝哪里，没人陪着喝，自己一个人也能喝得酩酊大醉，舌头也捋不直喜欢翻来复去的讲话。

关于刘老头的故事有很多。因他身材矮小，在家干农活不行，却不知怎么当年就混入了革委会，还参加了造反派。听老人们说他在那个年代混得风生水起，后来谈起往事，就有人问他当年怎么就加入了造反派，他说："总不是为了有碗饭吃，我们两口子个子都小，干死干活也拿不到几个工分，还有我堂兄当过国民党，如果我不摆正身份，一下子搞到我头上了咋办。"

改革开放初期，他因头脑灵活，凭一些小机敏和小狡黠，抓住机会做了很多投机倒把的生意，也挣了不少钱，很早的时候就在村口盖了一个两层小楼。

那时候大闺女美霞一心想跳出农门，第一年高考落榜后一直复读了四年才考上了一所中专。刘老头虽然重男轻女，但思想还不古板，加上那时候家境殷实，也没有让闺女辍学，也幸亏这个闺女有出息，后来两老的晚年生活一直靠这个闺女接济。

二女儿叫小霞，她从小就很听话。听从父母安排，很早就嫁给了村头上一个会木匠的手艺人，结婚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儿，按政策过了三年，小霞的第二胎怀孕之后，刘老头托人找到医院做B超的医生，偷偷塞了人家一个红包，检查时医生说了一句：“好像这孩子不带把，也可能太小看不清楚。"

刘老头就跟闺女做工作:"反正你们还年轻，把这个流产了以后再生。"小霞也觉得有道理，就这样手术流掉了这个孩子。过了大半年，小霞又怀孕了，这次她心里有点紧张，就跟她的男人商量，不管是男是女要不就生下来。男人是个手艺人，会作事，却不爱说话，听了小娥的话就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如果这次又是个女孩，那我老谢家不在咱们这里断了根。”

小霞回娘家也不敢找父亲，就跟母亲商量，可是母亲在家本来就没有什么话语权，母亲只是说：“若你没有儿子傍身，以后隔壁妯娌和你公公婆婆会容得下你吗？虽说现在是新社会，但是哪个男人不想有自己儿子啊。”

这次怀孕快五个月后，刘老头又找人给她做了B超，结果这次还是一个女孩。医生说，孩子有点大了，做流产有点危险，流不干净还要刮宫，对子宫伤害太大了，建议小霞生下来。可是父亲和男人都没有吱声，小娥虽然很怕，但还是决定不留这个孩子。这次手术后，小娥的身体受到了很大影响，经常头晕，医生说气血太虚，需要养一段时间。过了一年小娥又怀孕了，这次小娥再也不愿做手术，医生也说，再做人流可能会再也不能怀孕或者形成习惯性流产。男人也怕小娥出事，就同意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几个月后，小霞又生下一个女孩，还没出院孩子就被公公婆婆抱走了，小霞只听说好像由邻村的一个人送给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小娥从来没有去打听过孩子的去向，她总是怕自己知道地址后会忍不住去找她。孩子生下来后因为奶水淤堵，小霞得了严重的乳腺炎，做月子的时候也快疼死。 这个月子做完，小霞就好像人变傻了一样，也不爱说话了，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不到三十岁的人，和她姐姐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她好像还大好几岁。

说起她的姐姐美霞财校毕业之后在城里一个单位当会计，看着妹妹的境况，也一直不敢结婚，城里计划生育抓得严，违反政策是要被开除的。可是如果不能生出儿子，会不会遇到像妹妹这样的遭遇呢？读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两个人本来两情相悦，后来知道男孩家里兄弟姐妹四个就他一个男孩，美霞提出了分手，男孩到现在都不知道分手的原因。后来还真碰到了她现在的丈夫，家里五弟兄，他排行老三。后来美霞生了一个女儿，家里老人也没有谁逼着她生二胎，她也尽心尽力的好好抚养这个闺女，一家人非常幸福，听说这闺女很争气后来还考上了名牌大学。

过了一年小霞又怀孕了，因为身体一直不好，怀相也不好，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一提去医院小霞就哭，说打死她都不去医院。就这样怀了快有七个月，小霞的气色才好一点，人也圆润不少，母亲过来看她，看到她一天到晚闷闷不乐，就接她回娘家小住几天。没曾想，小霞在家不知怎么就没有坐稳，摔了一下后动了胎气，还没送到医院一个女孩就生了下来，所幸大人没有什么大事。刘老头说老人们都说六活七不活，反正这个孩子也长不大的，就用一块床单包着孩子，趁着晚上天黑的时候，把她埋在了菜园里。听说埋得时候那个孩子当时发出像猫咪一样哭声。

这次之后家里人再也不敢大意，更不敢催促他们生孩子了，母亲心疼闺女，这次没有依着刘老头，把闺女接回来伺候完月子才让他们回去。后来身体好一些，美霞也接妹妹到她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小霞才渐渐开朗起来。过了三年才又怀孕，这次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小霞也算苦尽甘来，这次她一点都没有犹豫，生完孩子就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

有老人们说刘老头家的运气都是被菜园里的那个婴儿带走的，以前家里什么事都顺风顺水，刘老头在外面做点生意也能挣到钱，那以后可能是年纪大了，也干不好什么活，家里的几亩水田也没多少收成，收入也越来越少，可是负担却越来越重。有时起早贪黑到河里捕鱼捉泥鳅鳝鱼补贴家用。大闺女虽说每年也给不少钱，资助他们几个孩子的学费开支，可是刘老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风光，日子越过越回去了，那些当年不如他的人家现在都盖了楼房，孩子们也都有出息了。

刘老头精明一生，勤劳肯干，对老婆孩子也还不错，就是有一个习惯雷打不动的。每次吃饭都会来二两酒，端起酒杯，就开始讲述他年轻的辉煌历史，在别人都没有饭吃的年代，他怎么就能让他们几个都有饱饭吃。这时刻他最喜欢把儿子搂在身边坐着，咪口酒就用筷子沾点酒送到儿子嘴里，他的老婆和女儿都必须老老实实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进行"传统教育"。

刘老头的儿子叫建军，他把这个儿子看得重，那是远近闻名的。家里好吃好喝的都要先紧着儿子，去亲戚家做客可以怠慢他，但是不能得罪他儿子，有一次建军去自己的姑妈家，姑妈的儿子和他一般大，在饭桌上抢一个肉圆子，他没有抢到就嚎啕大哭，刘老头知道后还斥责了他姑妈和外甥，后来几个外甥都不愿和建军一起玩，更不用说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了。

建军长大后因为刘老头家很早就修了楼房，一看就是家境比较好的人家，虽说他没读什么书，好吃懒做也没什么本事，但是上门说亲的也不少。刘老头很快就帮建军娶了一房媳妇，媳妇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会生养很能干的模样。这媳妇叫春芝，在家是老大，家里有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她帮着拉扯大的，所以很能干，春芝进门一年后就生了大女儿，还不到三年就怀了第二胎，刘老头让他去做B超，她就是不理，等生下来又是一个闺女，把刘老头整天在家指桑骂槐，皱着眉撅着嘴，还常喝着闷酒，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春芝也不搭理他。

村干部知道刘老头重男轻女，肯定要春芝生三胎的，让她去做结扎手术，春芝说她不会听公公的，也坚决不生三胎。工作组的人不知咋的竟然让春芝成了漏网之鱼。两年后春芝又怀孕了，刘老头知道后就跟春芝说好话，求她一定要生下来，不然自己就成了老绝户，以后在村子里抬不起头。让春芝偷偷去了一个远方亲戚家住了大半年，听说刘老头天天在家求神拜佛，也不敢强迫春芝去做B超。后来终于生了一个儿子，这下把刘老头乐坏了，开心的去交了罚款，自此有孙万事足，再也不搭理春芝了。

春芝生了孩子家里负担越来越重，眼看公公婆婆也岁数越来越大，就催促建军出去打工挣钱。九十年代的时候，和他同龄的一些人都出门打工了，还有的是出门开店自己做生意。建军看别人都挣到了钱，却不想起早贪黑去工厂打工，就吵嚷着也要开店做生意。刘老头看到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挣到了钱，一些人还回家盖楼房了，觉得自己的儿子肯定也可以的。刘老头把自己的棺材本都拿出来给了儿子，怕他们在外面辛苦，就把几个孩子放在家里帮着带。

可是一晃几年两个人一分钱都没拿回来过。春芝说，他们开了一家装修材料店，可是建军每天睡到十点才起来，吃饭就端起酒杯，一餐饭要吃一两个小时，店子里有什么货缺什么他也不清楚，喝完酒更是糊里糊涂，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有顾客来不是找不到他的人，就是喝酒了也不敢让他干活，哪里能挣到钱。就这样在外面转悠了好多年，转了门面也换过地方，在他们前后脚出去的人都挣到了钱，都回家盖起了楼房，可是几年后建军两口子把刘老头给的几个钱全部败光了，回来手里一分钱都没有。

他们两个觉得自己可能不是做生意的料就决定出门打工，建军在一家工地做保安，春芝在一家工厂做衣服，本来这样包吃包住一年还可以存点钱回家，可是建军太喜欢喝酒了，守大门的时候也偷空喝酒，还几次一个人喝醉了还送到医院。因老板是美霞的同学，顾及情面一直没有开除他。

春芝回家见到自己的儿子让刘老头养就成了一个小霸王，想再出门带着儿子去打工。可是刘老头心疼孙子，不让带走。儿子也嫌弃春芝他们两口子没钱不想跟着去。转眼他们的儿子就上了初中，不爱读书，一天到晚就在网吧玩游戏，找爷爷奶奶要不到钱竟然还伙同一些人在校园里进行抢劫，好在年纪不大金额也不多，只是被学校开除了。

可是三个孩子的负担确实也不小，仅靠两老在家种的一点口粮地，和美霞不时给点的钱支撑，实在是入不敷出啊。有一次这小子找刘老头没有要到钱，把家里东西东西都砸了，他忍无可忍打了孙子一个耳光，孙子反手把他推倒在地，结果骨折躺了大半年，亲戚朋友去看望他，要他让儿子媳妇回来自己带娃。他不听，反倒笑眯眯的对来人说：“我高兴，起码有孙子打我啊。”在场有一老汉虽有三个儿子，却生了三个孙女，听了他的话气得扭头就走了。

春芝在这个家一点希望都看不到，看着两个闺女已经长大了，儿子这样不服管教，看到建军每天都泡在酒里面，从来不去想怎么挣钱养家。加上平常日子里也不敢数落他，只要发生争吵公公婆婆都过来围着她吵，吵了很多年她也终于吵累了，就提出了离婚。

刘老头逢人就说：“我儿子才四十岁，好找得很，看她四十多岁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别人都劝刘老头看在几个孙伢的面子上，跟春芝说点好话劝她不要离婚，再说现在的小男孩都不好找对象，还要彩礼，他这四十多岁的儿子一事无成，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哪里好找啊。可是刘老头听不进去，支持儿子离了婚。听人说春芝后来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很勤快能干的男人，日子过得还蛮好，两个闺女出嫁的时候还偷偷给了她们不少压箱钱。

没有人管的建军生活更加没有禁忌，过了几年春节吃团年饭的时候，他只喝了一杯酒，就说胃疼不停地呕吐起来，最后还吐出血了。送到医院后确诊是肝癌，一贫如洗的家庭哪里有钱看病，大姐美霞拿出了几万块钱看病。怕刘老头受不了，也没有告诉他实情，经过治疗后，医生说不喝酒好好保养，大约还有半年时间。可是出院不到一个月建军又开始喝酒，这次是大口吐血，送去医院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刘老头这才知道儿子已经无力回天，一下子栽在地上。不到一个月建军就走了，刘老头至此也再没有清醒过。

从那以后，每当走近村头，那个土灰色老旧的两层楼房前都会看到一位白发老翁，嘴角歪斜、目光呆滞地坐在轮椅上，口里不停地说：“我有孙子，我有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