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的弟弟来我家,屁股还没坐热,就掏出手机一会儿看一眼,一会儿看一眼,雁娃好奇地问他:“舅舅,你怎么不能安住当下?”
我弟弟没明白,抬眼看我,我说:“我口头禅,安住当下。就是你想的那意思,老是看手机。人在心不在,魂不附体。”
弟弟略尴尬,说:“我来的时候跟叶啭(我弟媳)说,我坐一会儿就走。我看她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
我心里叹了口气,从过来到离开,弟弟的心一直在叶啭身上,连雁娃都受不了他,问我:“妈妈,舅舅为什么那么在意妗子的电话呢?妗子打不打电话,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嗤笑了一声,“你还说?!你比你舅舅还不如,你爸爸一会儿不给你回电话,一会儿不给你传作业,你给他打电话打到他回,打到他传,厉害了,我的娃!你怎么就不能安住当下呢?”
雁娃若有所思。我没再说他,我自己的舅舅,雁娃的舅姥爷也是这个样子。那年我七八岁,比雁娃还大些。我姥姥家一屋子人,我姥姥,我妈妈,我小姨,还有我大舅,大妗子都在。我大舅从我大妗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用手温柔地揉了揉我大妗子的头发,等会儿又走过来,又用手揉了揉我大妗子的头发。我好奇地瞧着我大舅,我大舅被我瞧得很尴尬。
后来我想那是我大舅不经意的动作,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大妗子在的时候,他的魂儿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我的大舅,我的弟弟,我的雁娃,都是灵魂不能安住,魂不守舍的人,大妗子,叶啭,孩子爸爸只是道具。
那么,生而为人又能怎么样呢?思美人易,破虚空难。我自己也魂不安住很多年。我喜欢的人是《诗经.卫风.考槃》里的硕人。我管他叫李雁沉。取自“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我的灵魂不能安住,不能放心地陪自己呆着的时候,就去坐忘山找李雁沉。
我问李雁沉:“万里层云客,孤心忆旧游。雁沉,为什么别人“芦花双过雁”,你“地阔天高一个鸿”?
李雁沉望向不远处的坐忘山,落日含半规,上有猩红云五千尺,下有我的怯缩灵魂,祈求李雁沉不厌其烦的回应我……李雁沉清淡闲适,怡然自得;我惶恐如渊,巨壑难填……
回答我的只有风,只有李雁沉的考槃声,像是在对我说:
“雁沉志不在此。人生苦短,我一生所寄,唯有土木形骸。所谓男欢女爱,都是羁绊,人生本是绝对孤独,我安于这种孤独,而不是遮蔽孤独。情爱蒙蔽人生真相,遮蔽一个人存在的虚空,我没有这种惶恐,再伟大再美好的情爱在我眼中都是虚假繁荣……”
我问:“有一个我最爱的人,就是我自己,坠入灵魂的暗夜,我还能把她找着吗?”
风在说,像是李雁沉在说:“不近诸色,怎知色空?不近暗夜,焉知天明?情之一字,自古是找到自我的人要穿越的雄关漫道,想要本自具足,自具圆满,可能得经历最深的恐惧和折磨,所谓的灵魂暗夜经验。”
啊?!不近暗夜,焉知天明?我假装听不见这句,我假装听不见这句,满脑子都是“不近诸色,怎知色空”。混蛋,李雁沉,你近过诸色?原来你少时荒唐?我不想跟你斯人同生斯世,斯人同在斯山了,再见。
再见。李雁沉。
附《考槃》
先秦 佚名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
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
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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