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我常常想起那些古诗词

雪后湖景

一

今天，丹佛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

早上出门，看到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不由得感叹这一场雪下得也不算小。刷车上的雪，才发现，这一场雪与前面两场不一样。今天的雪比较干，细细的，风一吹就飘走了，沾在鞋子上也很容易跺下来，沾在车上也很少刷。而前两次却是湿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又厚又密，沾在哪里都很快成一团，不容易弄下来。

恰好昨天听徐文兵讲《黄帝内经》的节目，他提到爱斯基摩人发现雪有30几种不同的种类，今天我就看到了不一样的雪。丹佛的雪季长达半年，不知道我能看到多少种不同的雪呢？

今天的雪

正这样想着，脑子里突然就冒出“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诗句。想起1600多年前，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冷天，一个文人（谢安）把家人聚在一起，围在炉边，跟子侄辈谈诗论文，一时兴起，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于是就有了侄子谢朗的这句“撒盐空中差可拟”和侄女谢道韫的这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历代都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不知比“撒盐空中差可拟”高明几层，轻盈的雪花，肯定更似随风飘舞，纷纷扬扬的柳絮，而非平淡无奇的盐。可我今天却觉得，这样的诗句，未必有高下之分，或许只是看到的雪不同，心中的感受不同吧了。比如我今天看到的这场雪，我就无法把它跟柳絮相联，倒是觉得有几分像盐。

看起来像盐

也许你会说，他们是在同一天作的诗，看到的是同一场雪啊。嗯，看到的是同一场雪，心里想的却未必是同一场雪，调动起内心感受和情绪的也未必是同一场雪，所以，诗作中的雪未必就是眼前的雪啊，而更可能是打动了自己印象最为深刻的雪呢。

当然，我们不是谢朗谢道韫，无法确知他们写的到底是哪一场雪，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作诗，可不是要分出一个高下。今天的雪更贴近“撒盐空中差可拟”，下一次的雪也许就更符合“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意境了，这样也很好啊。

更何况，这个故事里还有一大家子围着火炉谈诗论文呢，想想那情那景，真叫人神往。

二

半个多月前，丹佛下了第一场雪晚上下的，第二天就晴了。那天早上出门，看到有人家的壁炉烧了起来，突然就想起白居易的诗：“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其实并不是很应景，这首诗写的是傍晚，而我那天是早上；这首诗写的是即将下雪，而我看到的是雪后初晴；这首诗里的小火炉，与美国的壁炉也相距甚远。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想起这首诗，还念了一遍又一遍，觉得诗里每一个字，都有一种雪里的馨香，让我回味无穷。

有人家的壁炉烧起来了

唤起我对古诗词记忆的，不仅仅是雪景。

有一天听一个写作群的群友讲她要下乡调查，没由来耳边就响起“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觉得这些音都好美。

还有一次，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晏几道“从别后，忆相逢，几番梦魂与君同”。我并没有特别思念谁，但这样的句子就是冒出来了。

还是刚来美国不久，有一天想起一件事，觉得跟别人有些误会，现在好像也没有机会解释了，就算日后回去有机会，这样正儿八经地解释，也实在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想着想着，突然就冒出一句“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晏殊的《撼庭秋》，念到后面“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一下子又被“心长焰短”四字攫住了心。

雪后初晴

来美国以后，除了家人，平日说中文的机会都特别少，但我却常常想起这些古诗词。它们就像是很久以前封存在了我的心里，遇到某些场景，封印就自动打开。而我能想起它们，我也觉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想不出比这些诗词更好的句子，能表达我那一刻的心境；而念着这些诗词，我又觉得那些逝去的诗人词人并不遥远，我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温度。

三

可是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很少会想起古诗词。

毕业以后，我好像就没有翻过古诗词。Kindle上买了《蒋勋说唐诗》《蒋勋说宋词》，也是来了美国以后才慢慢看完的。

想想北京有那么多的亭台楼阁、雕栋画廊，有那么多的历史遗迹、先贤故事，居然没有让我对古诗词生出几分向往之心，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好像，北京与古诗词是不相宜的。它有亭台楼阁、雕栋画廊，可是，它有更多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抬头网上看，连四角的天空都看不到。它有历史遗迹、先贤故事，可是，它有更多的地铁、车辆，以及挤得车厢里几无立锥之地的拥挤人群、塞得像停车场一样的高速公路。拥挤、嘈杂、与自然的隔绝，是难以生出诗情来的。

北京冬天的什刹海

北京本身也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每个人都在拼命向前，别说停下来，就是稍微慢一点，也觉得自己是个loser。要有更好的工作，更高的职位，更多的收入，住更大的房子，买更好的车子，让孩子上更好的学校……每一项都得拽在手里，缺一样都惶惶，不知道会给未来带来怎样的隐忧。

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好意思去想那些古诗词呢？说得好听一点，叫不合时宜，说得不那么好听，就叫矫情。

所以，偶尔脑海里有一两句古诗词冒出，也赶紧掐灭它，不敢停下来想，不敢细细品味。——它跟我的现实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四

可是在美国，我却常常会想起那些古诗词。

也许因为这里地广人稀，清静得很，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多。

也许因为这里高楼很少，到处有绿树草地，也经常会遇到兔子松鼠，跟自然很亲近。

路边有小松鼠在觅食

也许因为这里生活节奏平缓，有时间观察、体味生活。

也有可能，是因为远离了中文的语境，距离产生了美。

不管怎样，我都喜欢这种能想起古诗词来的生活。不仅仅是凭添了生活的情趣，更重要的是，它为我建立了更广阔的链接，人与自然的，现在与过去的，它让我感觉到宁静与平和，丰盛与温暖。

我想，这是古诗词对生命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