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赖子

镇上读书回家的路上，偶遇儿时玩伴“六赖子”，他刚从田间干活回来，老六流露出一脸的羡慕，羡慕我有书可读，而他自己，唯有地里总也干不完的那些农活……

 

去年正月初五中午，我们潭水村“罗育茂宗祠”修缮一新，尘封了十余年的宗族老祠堂,再启大门，于老祠堂的大厅内，摆了二十来桌农家酒席，邀请远近各处罗育茂的子孙族亲，聚拢一起吃团圆饭。

当我挨桌向族内长辈敬酒时，一个似曾相熟的高吭男声，从祠堂大厅堂的角落飞过来：

“黑子老弟，过来一起喝两杯吧！”

循声望去，一个身材肥胖，圆球般鼓起来的啤酒大肚腩，挺于胸前，越发显得他个子矮小，看上特别的墩实。一个圆头圆脸的中年男人，像极了笑面弥罗佛，脸上正泛着红彤彤的亮色，一块长长的疤痕，斜于他右脸一侧。印堂高挂的他，额前光秃秃的。那位有几分的羞涩，亦有几分腼腆的中年男子，正朝着我微笑举杯……

当我举着酒杯，快要跨过去的那刻，脑子飞速转起，努力搜寻这胖哥过去在我脑海中的印记。许是我们分别了多年，久未谋面，已然生疏，确实难以让我忆起他是哪位过去的熟人，正在我疑惑不解时，那位胖大哥看我那窘样，竟笑着自报起家门:

“我是老六啊，六赖子，你还记得我不？”

“小时候，我们常常一道上学，一起放牛玩耍哩！”

我当下一震：

“啊，是你，你是老六，你是六赖子！” 

“有二十几年没见着兄弟你了，你变化太大了，怎么胖成这样子呢，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你喊我，确实认不出你来，我哪会知道你是老六喔。”

我讪讪陪着笑，抱歉自己没能认出老六，赶紧就近拖过一把塑料凳子，一屁股坐在他的身旁。我们哥俩一边喝酒，一边唠叨。那尘封久远的记忆，幼年常在一起玩乐的时光，与老六玩耍的那一幕幕，重又在我眼前回放起来……

六赖子比我大两岁，我与他性格较合，走得近，玩得也要好，所以关系尤为密切。平日里，不管有事没事，我总喜欢溜到他家玩耍，一同放牛、一起砍柴、一路上学、一道下河游泳……我们俩人，若一天不见，总不是个滋味，甚至那天有肉吃，也好似没有平日的香味，总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六赖子”既不姓赖，更不会耍赖。

之所以叫他“六赖子”，是因为他家中有六个男儿，他排行老六，赖子是我们宁都客家人称呼男孩子的俗称。“六赖子”，即为家中第六个男儿。

“潭水”老家四面环山，窝在群山环抱之间，我们村人多地贫。小时大家生活都清贫，尤其是人口多的大家庭，更是不易，仅靠父母双肩劳作，薄地里的那点收成，需要养活上老下小的一大家子人，确实不好应对，让人难以招架。

六赖子为家中老幺，其上面有五个哥哥，有一位哥哥很小就夭折，老六还有一个姐姐。按说，家中小儿最得宠，毕竟老来得子，看得尤其宝贝才对。可他们家人口太多，上老下小的，一大家子本就困顿，所以老六根本就无法享受老幺的特殊待遇，一样跟着大人在田间地头劳作不息，大人没回家，他也别想走，就像个小大人似的。

“潭水”村子正中央，有几口大小不一的方池塘，临池塘的山脚下，建有一排排泥砖灰瓦的老房子。最中间方池塘岸边，有两间破旧不堪的泥砖瓦屋，面积不大，那便是“六赖子”家的祖屋。山脚下临池塘的岸边，有一条不宽的麻石小径，用大小不一的石块铺就，高出水面约一米五上下，供那几排老屋子的人家迎来送往。

“六赖子”家的祖屋紧挨着方池塘，一楼用作厅堂兼厨房，室内再无分隔，略显宽敞。大厅中央，放有一方木桌。靠窗的墙角，垒起一柴火土灶，灶背角落堆满干柴火。

正对大门的厅堂有道白墙，贴满了各款香烟纸盒子：大前门、金叶、红双喜、红梅、玉兔、海鸟、庐山、壮丽、蝴蝶泉、瓷都、赣州桥………各式美轮美奂的彩色香烟纸，图案煞是光彩，鲜艳红彤，金黄灿灿，尤为醒目。我们村的小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凑在那彩色的香烟纸盒跟前，各自指点评说一通。

靠一楼里侧的一间房，错落铺有三张大木床，拥挤在一块，昏暗的室内光线，更添逼餍，亦有几分的骇人。二楼只铺了几块大木板，无法住人，透过横梁突兀的木板间隙，隐约可见各种农耕用具，还有其它一些叠放堆砌的杂物破旧，更加显得二楼黑影重重。

农闲的日常，老六的母亲，喜靠在她家大麻石台阶门槛跟前，坐在一把有些年头的破旧矮竹椅上，脚跟前置一大铁盆清水，里面浸泡有好几团纤白的苎麻。心灵手巧的她，捞起水中那一块块的苎麻，熟练地撕裂分开，一一拆解成如发丝般均匀的细线，一根又一根地搙牢连接成线，复置于另一侧的方竹篓子。新纺好的白净细麻线，一圈又一圈，堆叠在一起，柔软顺滑，白净细嫩，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抚摸上几把，以感受细麻丝线的细腻滑柔。

老六母亲待我特别的好，与待她家的孩子一样，几无分别。

但凡我去找老六玩，碰上她家有啥好吃的，老六母亲定会匀我一份。我记得吃过她家的糯米糍粑、大米发糕、红薯干、辣椒饼、桃子干、熟花生……一年中秋，“六赖子”母亲变魔术一般，不知她从哪里那出一块带花生馅的月饼递给我，在那个少有零食的年代，能吃到月饼，确实珍罕，那月饼甜美的滋味，直让我美美回味了好些个日子。

“六赖子”年幼时，眉清目秀，人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模样，说话的声音亦动听，柔声细语，与邻家女孩儿说话一般。

老六爱唱歌，我路上偶遇他时，人还没见着，隔得好远，歌声就先飘入我耳朵里。“六赖子”还擅长自编自唱各种山村童谣，至今我还记得他自编自唱的那段歌谣：

           潭水有个音,从芳拉胡琴.

            胡琴拉得响,崇德做木匠.

            木匠喜用锲,凤友会做篾.

            做篾懒带徒,圣文会教书.

            教书弟子多……

嘴甜，是老六一贯的风格。在“潭水”乡间的小路，但凡给“六赖子”遇上相熟的路人，“公公、婆婆、大伯、叔叔、婶子……”老六总会喊个不停，一点也不生分，顺溜熟络地与村人聊家长里短。

老六说话喜直来直去，想到啥就说啥，口无遮拦，基本上不太过滤，时不时还会蹦出大人们所忌讳的话语来。逢年过节的日子，我母亲喜讨好的口彩，她不喜听不吉利的话。若在缝年过节喜庆的日子，我老妈特怕“六赖子”，尤怕老六口吐不吉，一再叮嘱我，要我别去招惹老六来家，就怕老六话语煞风景，坏了吉日的好彩头。

上小学时，我与老六恰巧同班共读，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在一个班。老六字写得工整，秀气又漂亮，他喜用树枝在泥地与沙土上练字，“六赖子”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飘逸飞扬，老六的好书法，在我们学校可是出了名的好。老六的数学成绩也不赖，老师让他做了数学课代表，负责收发我们班同学的作业本与练习册，数学试卷与作业本，大多批改于老六的手，“六赖子”就是个小老师，批改认真仔细，扣起分来还有板有眼。

五年级小学升初中考试分数出来，老六的语文与数学总成绩，在我们学校里名列前茅，被我们镇子上的“东山坝中学”重点班录取。无奈，“六赖子”家的生活困难，其母亲拿不出余钱供老六读书，“六赖子”只好辍学于家。个子小小的老六，天天在家帮着大人操持田间地头的那些农活。

九月初中开学的前几日，喜欢念书的老六，整天以泪洗面，他捧着录取通知书，恳求其母亲让他去镇上读中学，最后还是没答应老六，气得老六在家睡了三天三夜，饭也不吃一口，独自卧床，流泪抗议命运的不济与无耐。

我们镇上中学开学一周以后，老六清楚自己再也无法改变什么，只好认命低头，接受了其母亲的安排。自此，“潭水”村子里的田间，又多了一个文文弱弱，扛锄头弯腰劳作的瘦小身影。

每每我从镇上放学回家的路上，若给老六撞见，他总会向我问一些关于学校读书的事情，问东问西……对我能有机会去到镇上读书，露出满眼的羡慕来，看得我也难过，只有替他惋惜，可惜了老六这一读书的好苗子。可在当时，没有人能帮他，我怕老六难过，赶紧岔开话题，聊起田间地里的作物，还有他自己新种蔬菜的长势。

“六赖子”没能上学，他在“茧下笼”的后山脚下，新垦了不少荒地，种了许多的瓜果与蔬菜。老六种的辣椒，比其他人种的辣椒，往往可以提前一至两周采摘。经年烈日下的劳作之下，老六晒得皮肤黝黑黝黑，身板子也较以前结实了点，但还是偏瘦，个子好也没长多少，读小学时那文弱的书童模样，早已变成小小的庄稼汉了……

一回回月圆月缺，一度度春花秋实。

初中毕业后，我离开“潭水”老家，去到另一个县城读高中，与老六见面机会越发的少了。有时，一年也难得见上一回。从我父母的口中得知，“六赖子”年纪轻轻时，就一人外出汕头打工。听说“六赖子”一人在外，过得很不易，吃了很多苦，更是受了一些不该受的挫折，他一人远在外地打工的日子，甚至还不如在家里种地舒坦，干的多是脏活累活，既苦且劳，确实很无奈……

再后来，我距离家乡更远了，极少回“潭水”老家，甚至连续七八年，我压根就再没回过老家了。“六赖子”，曾经的老六，我幼时的玩伴与小学的同学，他就这样远离了我的视线，从我的世界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如今，在“罗育茂”祠堂的酒席桌上，我们俩人偶然重逢在一起，感叹岁月变迁，循环往复，曲折一路走过来，各自嘘嘘造化捉弄于人，生活总是有太多的不如意，冥冥之中，又似上天的安排，过去早已走远，唯有眼前的苟且，还要继续。人生的种种无常，所有过往，亦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远去，直至消失彻底……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秋实又一年。

不知我那儿时的玩伴，老六，“六赖子”，你在他乡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