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大老郭

我的恩师大老郭

首先要说的是，大老郭是个女老师。

她名字叫郭俊英，教我们几何。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叫她大老郭，我们那时都很怕她。她个子极高，足有一米八，人偏瘦，平时不苟言笑，教学格外认真，脾气也很火爆，骂起那些不爱学习调皮捣蛋的学生，真的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你们这帮小混账，花着父母的钱，跑到这里来混吃等死，一帮败家的玩意儿！天天吃饱了混天黑！一个个造粪机器，除了浪费粮食，你们还会干个啥？该做的作业不做，算个什么学生？连个人都不算！是个人就不会花着父母的辛苦钱在学校里耍！你们在这里游手好闲，你爹妈在地里正流着汗给你们扛长活！你们就是剥削你爹妈的大坏蛋……”

那时还没有“坑爹”这个词，但我个人觉得这个比起郭老师骂我们的话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年除了觉得她骂得难听外，我们还都觉得她很迂，因为我们班的那几个同学早把成绩看做身外事，逍遥自在得很了，家长都干着急，或者已经都不着急了，你做老师的这么狠巴巴地，又有什么用呢？

我是直到自己也做了老师，才开始明白她的苦心。她是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觉得学生该会的，全都装在学生的脑袋里，而学生却优哉游哉地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哀其不学，伤其虚度，更怒其无知却又自命不凡，她才会有这样激烈的态度。

话说回来，那时的老师还不像现在这样做小伏低，爷爷奶奶特别多，也都敢管学生，一般家长也都认可老师对学生的严厉。因为对我们的严格，教得也清楚明白，郭老师的口碑是极好的，没有谁会因为她这样的毫不客气而贬低她。学生和家长心里都有数。

除了骂，她也是少数动手打学生的几个女老师中的一个，并且她从来都是男女生一视同仁，对谁也不会留情。每每打人，她总是做足了架势，即使打得不疼，因为气场足够强大，也格外骇人，我认为这才是我们都怕她的主要理由。因此她的这一科，大多数同学学起来还都是非常认真。毕竟当着那么多人，被老师在后背上抽上一书太丢人了。

而我有一次就差点挨了打。

有一次讲做的习题，郭老师言者谆谆，听者却藐藐，气得她又把书摔了，下来开始查作业，凡是没做的，她都要扇一巴掌。我看着她先查了南面两排，又过来查我们两排。已经有很多学生挨了打，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我也没有做完，还差最后几道题时我就和小伙伴一起抄歌词去了。

但我还是把练习本打开，等着她来查，想着能蒙混过去，因为平时成绩不错，一向都被老师放纵，我已经不能接受当众被罚了。圣母玛利亚天主耶稣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保佑郭老师翻本子别翻到最后啊！翻到最后可就露了馅了！我在心里忍不住连连祷告。

我前面是我的好朋友燕子，她人很聪明却一向不肯用功，我看着郭老师过来打开她的本子，一边指着本子一边骂她。

看看，看看，做的这点儿作业！知道这是做的“自己”的作业吧？你真以为老师不看你的作业就害了相思病啊？放着聪明的脑瓜儿不使，光养脑细胞啊？

然后抬起手来，就在燕子的头上一掌，当时我们流行的发型都是花无缺式的散发，上面略起一部分用丝带一扎，下面都散着，她一巴掌下去，就把燕子上面束着的头发打得全都飞起来。我看到骄傲的燕子甩甩头，头发却依然凌乱，不由紧张地都要窒息了。

郭老师已经来到我身边，拿起我的本子开始翻，我后脑勺立刻开始发凉，死命板着脸不露马脚。

她翻了一页，又翻了一页，又翻了一页，又翻了一页，眼看后面就是空白了。完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想着挨打逃不掉了！这时，她却把我的本子丢在桌子上走开了，开始去查我后排的同学。

谢天谢地！

我的汗已经下来，心还是狂跳不止。

即使是现在过去了好多年，我还能感觉到那一刻心怦怦怦就要蹦出来的紧张。

我后来问燕子疼不疼，她说吓得忘了疼了。想了想又说，感觉老师就是向上撇了下，没打实在，我说要打实了，那还不把你打傻了？不过经了这件事，我和燕子都再不敢发懒了，其他同学也是如此。

要说的是，我爸我妈和郭老师两口子其实都很熟，郭老师的爱人姓及，我一直叫及叔，及叔脾气极好，我一点也不怕他。有一次我当着许多人的面还和他开玩笑，因为年少懵懂，也是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

及叔，我听说你可怕我们郭老师了，有一次郭老师拿着菜刀追着你围着我们学校操场跑了三圈，是真的吧？

及叔和别人一起哈哈大笑，说，这是哪个嚼舌根的说的混账话？你看看你及叔这么胖，能围着你们操场跑三圈？而且她追我还用跑三圈吗？我跑两步就被她追上来剁了！

我们都笑欢了。

及叔又问，丫头，你怕她吗？

怕，她一瞪眼，我心里就哆嗦。我老实回答。

这一点我可比你强，她不瞪眼，我的心都哆嗦。及叔说，人们又是一团哄笑。

两口子过日子，总不能比赛着谁脾气大，要是那样还怎么过到一块儿啊？我这人只是不跟女人计较，宽宏大量！而且你们郭老师对孩子爷爷奶奶可是一顶一地好，比我照顾得还周到，就凭着这份孝顺，我也不能说啥了。一点半点的就由着她吧！你们要乖啊！别惹她生气。

及叔后来语重心长，记得听了及叔这段话，当时我是一阵狂点头，觉得自己和及叔在同一条战线上，都有义务让我们郭老师高兴。平心而论，我们郭老师除了脾气大点，嘴厉害点，讲课是真的棒。但没想到没过多久，我就和她崩了，如果不是有人拉着她，估计我一定要挨她打了。她几乎要被我气疯了。

到中考的最后一两个月，班里人越来越少，我们两个班就开始集中上大课，而且两节课连排，我和郭老师发生误会就在这个时候。

那天郭老师讲的习题，我和我同桌王东芬只有一本书，而且我那时眼睛已经有些近视，黑板上的字看着很模糊，所以我就很少看老师在黑板上的演算，只是在下面听，听到不明白的地方，就凑到东芬跟前看看参考书自己琢磨。可能正是因为这样，让郭老师觉得我没在认真听课，只是和同桌聊天。

其实也不怪郭老师冤我，那时我的不认真在老师那里是出了名的，上课睡觉，偷着看闲书，老师把我当可造之材生怕我废了，把我的座位调到前排，我却不可救药地自己又搬张桌子滚到后排去了。这样糟疯，闹到最后所有的老师都干脆由我去了，只有郭老师把我叫到外面去，骂了我一顿，我当时嘴上答应了，却还迟迟不动地方，因为她毕竟不是我们班主任，所以在这件事上她有时管我也很难及时。

我后来想她那一天对我发火，大概是积攒了很久的怒气，对我的懈怠实在忍无可忍了。

看着我和东芬时不时地“聊天”，她终于爆发了，点着我同桌的名字一顿挖苦，骂我们俩不听课。我们两个当时都蒙了。

更叫我受不了的是，她基本上说的都是我同桌，书是东芬的，东芬却因为我受累，而在她的盛怒之下，我们两个竟都不敢分辩。于是我把我的愤怒都变成了不屑挂在脸上。然后再接下来她叫我们在黑板上演算习题时，我竟真的做不出来了，虽然那道题并不难，我也很想刷刷几笔就做出来给她看看，可是我当时只记得生气，竟一点头绪也没有了。这也让她认为我是故意跟她作对。而我恨她冤枉我们，还故意让我们到讲台上来展览。敢怒不敢言的我，就站在讲台上沉默，折着粉笔，折断一截扔一截，最后手里只剩下了一个粉笔头。

老师，我不会。

我板着脸对她说，她也板着脸，看着同学们却并不理睬我，最后面无表情地摆手说，回去吧！我立刻扔了那最后一截粉笔头，回到座位上。

然后那一节课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当着两个班的学生，我们彼此都认为对方让自己很难堪，一下课我叫着和我一同住校的海英就回了宿舍，一进宿舍，我趴在床上就放声大哭，觉得这是自己的奇耻大辱。

海英，你回去和郭老师说，我不上课了，就说我要好好想想，认识错误。

我骨子里还是怕她的，即使不上她的课，还是要找个借口。

这时我就听见海英大叫，郭老师你别生气！她知道错了，正反省呢！

然后我听见郭老师的声音:

你个不知道好歹的浑丫头！不知道说你是为的你好啊？还和我对着干上了？上课和别人聊闲天，你还有理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懈懈惶惶的？你还冲着考学吧？我这就替你爸你妈教训教训你！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

“东西”透过泪光，看见穿着白西装的郭老师脸气得发白，说话嘴都哆嗦。海英正死死地抱住她，如果不是海英抱住她，恐怕我早已经挨了几脚了。

我又惊又怕又委屈，但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从床上爬起来。

郭老师，你别生气，我错了，我没有和你对着干，我是真的想反省反省。

我流着泪对她说着这些违心话，话说出来更觉得委屈，我们明明没有说话！我想对她大喊，但没有吃熊心豹子胆，这话竟连提也不敢提。她当时的样子仿佛要撕碎了我，我是真的吓坏了。

当着那么多人，你还给我撂脸子！说不得你啦？我是当老师说不得你，还是当你姨说不得你啊？到你爸你妈那里我都敢揍你，我就不信你爸你妈会向着你！让他们给评评理，上课不听课说闲话，难道我还说屈了你？管错了你啦？谁管你都是为的你好！大街上不相干的人你看我管他们吗？我管你还管出不是来啦？

没有，老师，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我大泪滂沱。

给我滚着上课去！今天要不是海英，你看我揍不揍了你！

嗯。

我哭着夹着尾巴上课去了。

我能怎么办？

我不能一蹦三尺高，跟她拼命，她是我的老师，是我爸妈的朋友，这样的想法在我们那个时代是根本没有的。而且即使拼命，我也打不过她。我没胆和她针锋相对到底，一脸羞惭地回教室听课了，她也不再提这件事继续讲课。坐在座位上，我的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我们没有说话！这句话就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却没有机会再说出口。没有谁听我的委屈。

后来她碰到我妈，也还是耿耿于怀，和妈妈抱怨我是如何地犟脾气，当众居然丢粉笔撅她。我妈当然是相信她的，回来后就责怪我，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让老师生气。我一听就爆炸了，和妈妈讲事情的原委。但等我乱七八糟地讲完了，妈妈却说:

行了，你的轴脾气我还不知道？就算你没说话，难道让关心自己的人生气你就对啦？

然后转身就走了。气得我心里烈火熊熊，却也无可奈何。

那一年我考上了泊师，学校考上中专的只有我一个，当时有老师笑着和我说，说我是千顷地里的一棵苗。再回学校拿团籍表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她，她很高兴，拿着笔给我画去学校的几条路线。告诉我怎么去报名，早就忘了我曾让她那么生气过。

我想和她解释一下，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我怕我解释不清，让她再生气。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在我也做了老师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她过世的消息，心里既难过又怅然。想着这个误会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解开，而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解释的机会。

此后我很少想起她。只是有一回，有学生也惹我生气，让我火冒三丈，恍惚间我就看到了台下倔强的我，瞬间我就想到了她，想到我也曾气得我的老师浑身发抖，顿时就发作不起来。

然后我和我的学生们说起了她，我说如果我的郭老师要在的话，我情愿让她踹我几脚，只要她不生气。

他们听了，有的很感动，有的一脸的无动于衷。我想，他们也要像我一样，要过很多年才能体会到老师的心境吧？无论事情怎样，老师能对他生气，只是因为老师在乎他，希望他能做得好一些。

郭老师，我从前和您道歉都是违心的，心里还觉得是您冤枉了我，骂错了我，自己没有错。可是现在我知道我真的错了，像妈妈说的，让关心自己的人那么生气就是错的。我现在诚恳地跟您说一声:

老师，您别生气。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错了。

可是，我亲爱的老师再也听不到了。

仁慈而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