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
路灯一个个连成串,皎洁在头顶。湿滑的地面浮起两行月,一颗颗璀璨似未磨光的夜明珠。到了水洼里,风一阵阵调戏,珠子也忍不住一霎霎颤起。似是腻了平静,不愿再画地为牢。
连那古书里都说,嫦娥是飞到月亮去的,而不是“钻”到月亮去的。
老式的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场,只每栋楼下草草划了几个停车位。一辆红色的马自达——大致是红色吧,也或许是黑色——只是恰巧那一排停车位靠着墙,没有路灯,黑暗中也辨不来是红色还是黑色。
车里有个红点忽隐忽现,车窗开着一条缝,每当那红点忽地暗下来,那条缝便会涌出潺潺的迷雾,继而又欢快地散在了空气中。
虽是在黑暗里,但老丁知道他的车是红色。来时还在下雨,此刻草间已有了蝉鸣。在公司加完班时,才八点。
楼上亮着灯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孤独感肆虐作祟。
车载烟灰缸的烟蒂堆积如山,老丁将烟灰缸抽了出来,按下车窗,手腕轻轻一翻,将烟蒂倒在地上,又觉得良心难安,下车去用脚将那堆烟蒂踢到了墙根。
回身看着楼上,二单元的六层还亮着灯,只是灯光微暗。老丁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表,十点整。他并不是着急着回家去,而是又钻回到了车里,熟练地点上了一根烟。
一整天的工作也让老丁身心俱惫。抽完了烟,又靠在了椅子上,心里喃喃着:“休息十分钟,就十分钟。”
老丁三十五岁,两个孩子都刚上一年级。好像是当上公司的小主管后,同事们都开始这样子叫他了。年轻的老丁。
睡意渐袭,昏沉。
那年,老丁还是小丁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个小县城里。凭借自己的高学历,工作倒还是略有满意。
家人迫不及待的安排他相亲,拒绝一二后,也终有拒绝不了的。
餐厅不算气派,倒也敞亮,干净,舒心。
父母们一套又一套的聊着说不尽的话题,他在不停的添茶倒水,她偶尔抬头附和着话题该有的笑而笑,笑罢又低下头去看着手机。
吃完饭,各自回家的路上,都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可还满意?”
他说,还好。她说,嗯。
时光学不会欺骗,刚才餐桌上,两人都没有看过彼此一眼,只有老丁在为她添茶时,不小心地用余光扫描了片刻——一秒钟不到的片刻。
过了几日,家人催着老丁尽快发展,老丁被逼无奈,去了她的公司接她。
她下了班,冲着老丁的车挥了挥手,待老丁将车子开过去,她便上了车,在后排:“南宫花苑。”
老丁疑虑的是:“她如何会认得我车子?”而她,依旧在低着头看手机,偶尔会不经意的笑一笑。
到了地方,她掏出十块钱来,伸手递了过去。老丁愣了愣,吃吃的说:“这……大概是不必的。”
她抬眼看了去,眼前这个轮廓陌生的熟悉。
“谢谢。”她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十分耐看。
原来是把他当做黑车司机使唤了,心里不经暗笑一番。
婚礼说不上简单,婚姻倒自觉的些许潦草了罢。
生活哪来那么多激情,平淡无味才觉真谛。像两具提线木偶,被生活操纵成了奴隶。
两年后,她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产房里,他第一次觉得难以抑制的兴奋。
“辛苦了,老……婆!”仿佛是几个世纪没有这样子叫过她了罢,亦或是从未这样子叫过。
孩子渐渐的长大,三岁时,她说:“该给孩子报个兴趣班了吧?”他点了点头,取出了自己的银行卡放在了桌子上。
一个月五千的工资,婚房只能买在老旧的小区里,如今孩子的各种费用,加起来,足以让老丁睡不着觉了。
压力即便是动力了,也不是动力。睡眠不足会引起一连发的事儿来。领导说老丁“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她也说老丁:“那谁谁谁家的孩子都上着一对一的辅导课,只贵几十块钱罢,这么点本事都没有了?”“孩子要从小抓起,那谁谁谁家的孩子,幼儿园一个月四千。如今你是指望不上什么,孩子总要指望指望,不是吗?”
委婉而动听的质问着心底最悲悯的尊严。
老丁开始喜欢孤独了,是喜欢,也是欢喜。晚上回家,他总会把车停在楼下,点上一根烟,十分钟后才上楼去,将就着吃点冷菜冷饭。她也曾说要为他热一下的,只是他不许,她也不再说了。
不知何时,那私密的十分钟开始蔓延起来,到十五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直到她和孩子们都睡去,客厅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小灯,他才会上楼去。
孩子们到了初中,老丁拿着那一年的奖金买了一架差不多的钢琴,因为女儿喜欢。可那琴总是差不多的,差不多到内疚几分。
高中毕业了,女儿考了个好成绩,儿子连二本都上不了。喜忧掺半,喜的多一半。
忧的是,儿子要外出去打工,老丁抑不住怒火呵斥了几声,却被儿子嘲弄一番:“我不想如你一般,窝囊着过活了生命!”
年已过半百,说哭起来,倒也就哭起来了。心痛是不分年龄的,只是成年人不常将心痛表现出来罢了。
后来,孩子们也结婚了。女儿出嫁时,老丁说不出心里的难受,只是陪着笑,女儿却哭着紧紧抱住他;儿子娶妻,老丁神态自然是喜悦与放松,只是待儿子一个人时,轻声说了句:“说到就要做到了,不能如我一样呵。”
那天,儿子哭的泣不成声,在婚礼上跪下来,嚎啕着,不说什么,只一个劲的给老丁磕了九个响头。
孩子的孩子出生了,老丁也自觉有了玩意儿,和她一起带着孙子,享受着人类按照惯例该有的晚年。
最后,病房里。她好像是已经去了,老丁记不得了,大致是去了罢。
孩子们趴在病床边上,眼里噙着泪。世界渐渐的模糊了起来……原来这一遭走了近八十年,一成不变,一成不变……
忽地,老丁从车里惊醒,额头渗着汗。原是梦罢。
他做了个深呼吸,准备上楼去,又准备抽根烟。索性,再抽根烟,无妨的罢。
记忆,思绪,紊乱。
偶然间的夜里,回到家整整十二点,她的手机放在餐桌上,没带进客厅。估计是忘了。
老丁从不觊觎她手机里的东西,没兴趣,也没兴致。
只是吃饭的时候,她的手机亮了一下,老丁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是别人发来的消息:“我还爱你,真的,还爱你。”
老丁拿着筷子的手愣了愣,继而又平静的往嘴里送着食物。
“该是还给她自由的,大致都忘了爱情本该是什么模样。还给她吧,还给他吧。”
老丁像是下定了决心,从包里拿出了纸笔。他喜欢舞文弄墨,书下一封唐朝信来: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管之主。结怨释解,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比那离婚协议,暖一些罢。
只是打开了他们的对话,老丁看到了一句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的话——她说:“我爱你,如今只能是爱过你了。他待我很好,敬我如宾,生活尚且过得去,也说得过去,当不负此,也该不负此。”
他沉默了片刻,才觉得自己小人了。也才惊觉,这婚姻潦草到、说离别就要离别的地步!
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九岁的少年。
画室里安静的出奇,讲桌上放着一个雕塑。所有学生都画着那讲不出名堂的雕塑,只有那少年的画板上浮现着左前方隔着两个座位的女孩。
那个侧脸被嵌在画纸上,也被镌刻在心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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