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有岸

回头有岸

妈妈哭了，像一只气球被放掉气一样皱缩在一起。

外公病重。

这四个字如一道闪电一样劈下来，把我的脑子照得一片空白。这个世界也像突然被抽掉空气一样，我的咽喉被人紧紧扼住，喘不过气来，我拼命的回过头去，去看一眼外公所在的故乡。

湖南的那个小村子里是一个老人村，村里的青壮年全出去务工，只留下家家户户不愿意离开待了几十年地方的老人和他们栽的小树苗。

一旦外公过世，那个地方便不会再有人回去，从此以后的回老家这个词将被湮灭，从此以后再无故乡。

我从两岁就被妈妈送到那个村子里，和外公外婆一起待到九岁。

妈妈说我第一次进到那个房子的时候大摇大摆，昂着头歪歪扭扭的走着，抬头看我外公一眼，再傲娇地走开。下雨的时候我会提着我的小裙子，缩在屋里不肯出去说好脏。

那个时候我在北京学到的普通话和那里格格不入，所有的爷爷奶奶们都喜欢逗我，听我用普通话大叫着“你们走开”。

时间长了，妈妈下次见我的时候我已经会用流利的湖南话骂人了，也很平常地在泥地里打开了滚。

家门前有一条河，河上一座弯弯的桥，桥下有两个桥洞，那是我捉迷藏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桥洞里布满蜘蛛网，一不留神就会遮住我的脸。

站在桥洞里可以看到很多奶奶在河边洗衣服，她们就像古代的浣纱女，将衣服拿到河边，站在每家的特定石板上，用洗衣锤使劲锤着，锤着锤着衣服就干了，水全部飞到了河里。

那个时候就好像一幅山水画，水墨静如画，山水清如玉，娇人为家洗衣裳，顽童贪玩不归家。

那边树叶子把我挡得严严实实地，同伴总是忽略这个地方，我便一个人在桥洞里待很长时间，我也忘记了自己那么长时间里在想着什么。

那个时候总是不会想未来，小孩子眼里只有当下，想着如何继续快乐，如何逃离哭泣。

家后面便是一条小河，我总是邀上三俩好友，先去地里用手刨出很多蚯蚓，装进小铁罐子里，每用一条就把它们拴在线上，噼里啪啦一顿摔，摔死后就用线系在棍子上扔到河里开始钓龙虾。

我总是一屁股坐在泥土上，一坐就是一下午，那是我注意力最集中的时候，线稍有扯动，抓住时机就呼啦一下拽住，就会有一只大龙虾张牙舞爪飞出水面落进我的桶里。

它会在里面试图爬起来，每次我都要晃几次桶将它们再摇回桶底，等到大铁桶里满载而归我就高高兴兴的提回家，要外公给我做爆炒龙虾吃。

外公喜欢钓鳝鱼，用它来泡酒。当时每看到桌子上的酒瓶里一条长鳝鱼在里面，就总感觉外公是个有魔法的老头，禁锢了一条蛇在他的酒瓶里面。

故乡对于我来说不只是玩耍之地，更是我人生基础人格的形成之地。

虽然老人家会宠着我，可是每到撒谎，骂人或者干一些不好的事情的时候，我都会被揪着跪在大厅里太姥姥的遗像前，那个时候外公就会气冲冲地去门前砍一些植物的枝条，把叶子去掉，枝桠去掉，留下几条光溜溜的大枝条，抽在背上就是几条血痕。

而外婆只能在一边看着我被教训抹着眼泪。一开始我仍是嘴硬，还叫骂着外公老妖怪，打的多了便在地上扭来扭去，哭的快要虚脱。

那个时候外婆就会冲上来护住我说：“你承认个错误就行了呀！”我却仍是嘴硬到背上还要多捱几下抽打。

那些晚上我总是抽噎着入睡。

我从那里走的时候并想不到以后回家的次数会这样少，甚至想不到那个地方会从我的世界消失。

我们这些人总是喜欢说什么流浪与漂泊，总是喜欢一直往前走，在我们前进的路上会丢失很多东西，而那些丢失的东西很多都不会回来。

那些身后期待我回头看一眼的，那被称之为故乡的，比世界上很多东西都重要，重要到需要我用一生去守护。

回头有岸。

这四个字怕是故乡在一直在对我们所念叨着的吧，无条件地接纳与包容，把我们永远当作迷失的孩子。

回头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