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翌日,云淡风清。
望舒[1]驭车方去之时,留空中一抹圆润的残影。
不禁暗自揣测:这望日[2]前后的车辙,与朔日[3]相较,必是会重些罢。
兴念行山,遂搭船渡海,乘至梅窝,登凤凰径,兀自行西。
山径迂回——
彼时才行至傍海的山崖,闻得扑岸的涛浪,
此时已步于近峰的谷地,听竹撼清风习习。
疲了——
坐山岩稍憩,呷一口水润了喉间。
脚下提防着蚊与蠓。
举头,林稍间日光两三绺,浮云四五行。
低首,有泉从山涧出,一只草蜢跳将进去,随湍流咕咚咕咚跌落下一处泉涧。
行至偏僻处,沿途少人,间或有青牛黄牛食草于林间,沿途留下硕大无朋之粪便。
到未时末,已过羌山道,达石壁水塘。水余无几,周身乏。
幸有好心之外籍女士载送至凤凰径八段东口,辞谢复行。
无几,主道尽,唯一无名荒野径北入羌山。心稍虑,发狠还行。
日徐落,林间渐阴。行至僻壤,已无人烟。落叶荒草芜杂,乱石嶙峋。远观——径已非径。行者趔趄,举步困艰。
再行四五里,遇废弃古宅,砖残瓦断,森影幢幢。
更行两三里,见破败坟座,镌的是民国三十七年。
复行不过一里,便阻于倾倒巨树,根须拔地,藤蔓狰狞。
突觉身后有音,心下骇然,奋力疾走。
边取掌机一览,路犹远,电力仅余一成。心惶惶,是进是退?
退不得——再无心力翻那老树、过那坟头、穿那阴宅。
于是续行前路。
乘兴而来,兴尽却不得归,惶恐倒是与步数俱增。
录下第五万零一百三十三步后,电能耗尽,终于断了所有线索。
霎时叫人骨寒毛竖,骇得人疯也似地突进,乃至萎顿不支,复又慢了下来。
心惊胆寒跛行了四、五里,一眼瞥着下坡处的墙院,似绝处逢生。直至伫立院前,看那“龙仔悟园”四个字后面,廖无一人的院落,和坍塌的九曲桥,心又跌入深渊。
黑夜的荒林,并非人该存在的所在。恍恍惚惚,忐忑难安,行出十余丈,竟见一木牌,上曰:慈兴禅寺。
遂沿标记所指,摸索上山。果见僻静处一座牌坊,其后一高耸拱桥跨过莲花池接着上坡的石径通向高处禅房。
这盈尺之地,却也分得主偏殿堂:大雄宝殿居中,西向西方三圣殿,边缘两翼分别为男女僧众的寝居膳厅。
法师仁心,安排一间厢房于我休憩。静养片刻,腹中饥饿。时值晚膳,寺中却无炊烟,原来僧众有过午不食的齐规,讨一碗斋饭的念想不得不抛了去。所幸贴身干粮尚余一二,于是携之出焉,免得餐于寺中扰了清规。
踱之“龙仔悟圆”,已不复初时惶惶之恐。坐于亭中自饷,看暗淡穹宇星云初现,那望舒的车马已载将一轮皎洁的蝉盘[4]到了暮色中央。
食过片刻,有黄袍小僧从九曲桥行将过来。四目对接,错愕片刻,相视一笑。小僧道:施主好彩,请随我来。
我随黄袍小僧穿过寺院后山,一路蔓草覆盖。复行几里,闻水声,见溪涧潭瀑相连,气势如虹,若月盘自穹宇洒下的万丈银布。待行至源头,狭小的山径豁然开朗,一池幽潭辉映着空中星河。
席地而坐,坐看那水天一色的潭中乾坤。晚风少少,蔓草婆娑,听夜之万籁俱吟。
开始了,黄袍小僧忽低声道。
远远凝神一看,幽潭边有一素衫少女款款而至。少女发髻高绾,体态绰约,伫足水边,将一双玉臂轻举,如霜的雪色衣袖滑落,露出纤柔的手腕,那纤纤素手将发结上的头绳一抽,银发瞬时如瀑泻落腰肩,批着月光,飘散如雾。
她在水月之间起舞。
月光挥毫勾勒,却追不上飘逸的丝绦;
清辉出笔点缀,竟抓不准灵动的步貌。
——折纤腰,转微步,呈皓腕,拈轻纱,若仙若灵。
倏忽之间,少女轻盈一跃,跳将幽潭。
我心下一惊,却见身边黄袍小僧仍全神贯注、波澜不惊。
转头去看,竟见那少女正稳稳地浮于水中玉轮[5]之上。
一双玉足——踏月轮,踩星晨,轻点凌波卷漪沦。
舞姿流转,出尘若仙,在这水中乾坤化得的氍毹[6]之上,直叫人看得痴了…
待神识从那幻境般的疆界中脱缰出来,已是与黄袍小僧返去的归程。犹记得那一曲华丽无声的踏月之舞毕后,那明眸皓齿的少女向我们端坐的方向略一颔首,便归入蔓草间,失了身影。
黄袍小僧送我至寺庙后山,返去。我兀自回厢房睡下,不多时,便酣然入梦。
图片来自网络翌日梦醒,思忖隔日之境遇,但觉神奇异常。
迎日出发,再谢长老。众人中唯不见昨日的黄袍小僧。问询之。长老初感诧异,望了望后山处,转而微微一笑。
原来,寺中曾有号果升的居士,于后山并列的三者岩石上塑起黄身的飞龙,但如今山路为蔓草覆蓋,人迹罕至。昨夜的小僧,或是那飞龙幻化而来,若不然,怎能熟谙此处地形,并且在后山折了去,不一同返寺赴寝。
我心中错愕,转念一想,又向长老问起少女一事。长老呵呵一笑,道:这故事倒是有一些久远了,贫僧不细谈,只给施主一些线索。
在九龙原有一处金身墓冢,葬的是一位公主。公主年幼之时,其神仪姿态为宫中太乐所识,有善舞之资,遂荐名家指点,公主甚喜。无奈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直至逃亡之中落海溺薨,年岁尚不过垂髫。犹令人唏嘘的是,其一双年幼的兄长亦尽皆亡于这片汪洋。八月十六,乃是他们齐聚的最后一宴,亦为犒劳前日击退追兵的筵席。见海上明月如炬,同中秋之月无异,军心振奋,有将士甚至豪言壮语,奏请光复北疆之后,将中秋佳节改至十六。年幼的公主不懂江山社稷,只觉皓月明朗,驱走了众人连日的颓丧,便高兴地翩翩起舞。无鼓瑟吹笙,也无轻歌伴舞,那一支月下独舞却醉了所有朝臣将士的心。可惜,公主生前的第一次人前曼舞,竟是最后的绝唱。
图片来自网络离了慈心禅寺,一路向北徐行。十余里开外,山径趋下疾走,势险步艰。攀行虽难,幸此段不长。行尽山路,出山野,见田园,自知既抵大澳。
乘车返屋企之际,沉思默想。突然起念,那公主莫不是南宋流亡朝廷赵昰与赵昺二帝之妹,亦即度宗赵禥之女——晋国公主?史料有云,自临安为元军所破后,南宋流亡朝廷南退至海上,颠沛流离中,亦曾避追兵于九龙、梅窝一带。期间,端宗赵昰不幸溺海染疾,后不治而崩,得年十岁。其弟大宋末代皇帝赵昺,则于崖山之役中与一代名臣陆秀夫投海赴死,年仅八岁。大宋遂亡。史料对这位公主着墨寥寥,只道亦是随着流亡颠簸薨于海溺罢了。如是,与长老所述,却是相关了。只是不知另有公主月下之舞这一说。
想到此,不经唏嘘,大宋的基业,竟是堙没在了伶仃洋的浪涛中了。
又细思,将慈心禅寺后山石龙与龙仔悟园的“龙仔”二字关联,那黄袍小僧的身份似已可估。到最后那素衫少女的颔首,当是赠与黄袍小僧的问候罢。
封存的记忆业已久矣,忘了家仇国恨,没了生死两茫,永恒的岁月里,终于可以无拘束地月下翩跹,终于只需体悟纯粹自我的天下。
山海之间这些承载记忆的神识灵蕴,聚形于物,竟有幸为我遇见,如小僧言,真是碰上了好彩。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中秋翌日皓月之下,飘然于一水乾坤之上的踏月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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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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