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有一座观星楼。
一直就有人传说,二十二年前,李府曾有个聪颖的后生,十岁便知古今,论生死,诗文术理无一不通,时有传闻曲星降世,圣上听说,便派人将这个神童带到了宫中。皇上近前一看,果然生得聪慧可爱,龙颜大悦,遂又博引政论、史传、术理,出题试之,只听得那孩子声音稚嫩,回答得却流利畅达,引得满朝文武纷纷赞叹,侍卫左右无不拍手称奇。
皇上问罢,下了龙椅,和颜悦色地近前问道,
“你可愿为政?”
男孩黑色的眸子泛着清澈,慢慢回身看了一眼身后朝服列位的重臣们,又不紧不慢地转回来,看着面前金灿灿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皇上停顿了一下,随后还是展出了笑颜,坐回到龙椅上抬手说道,
“既非常人,朕不强求,许你挂个‘贤殊小相公’的雅称归去,也不愧对你这一身的学识了。”
从那以后,神童的名号愈发在人们身边传颂,整座萧城都以出了这么个神童而骄傲。而他的爹娘,晓得儿子有大能,已不是他们所能教导,便更加不予干涉,让其自学自娱。他也确实不需要管教,与身边的毛孩子不同,他终日只是沉浸在读书中,似乎对自己的学识还并不满意。
十五岁那年,李望尘提出要建楼观星。
爹娘没有多说也没有反对,这对于相对殷实的李府并不算出格的请求,况且对于李望尘少有的要求,夫妻俩更是乐于满足。
观星楼落成那天,城中的百姓都忍不住来凑热闹,围在李家的宅子外感叹这楼的怪异,因为这楼好像除了高一无是处,只是在李望尘读书的书楼上再起了一层,说是观星,却无一处露天,黑色的砖将楼顶拢成一个圆锥形,上方封成了一个尖顶,这样,要怎么观星?
百姓们很快散去了,但没过一个月他们又再次聚到了这楼的周围,因为李望尘,消失不见了。
这些人们也都是听说,究竟是怎样消失的,并没有人知道,只是传闻李望尘前一夜在书楼未归,提前也已告知爹娘要观星一夜,二人没有多想,便派一名家丁在楼门外照看,一夜无话。第二天,家丁却跪倒在老爷门前,惊恐地喊道,少爷不见了!
家丁服侍李府多年从无二心,二人没有多说,奔上书楼寻找,经过书柜上到楼梯时李老爷却稍稍停顿,稳了稳气息,看清了楼梯上,是儿子的脚印。
入到观星楼内没有一丝光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猝然有些惊恐,赶紧搀扶着下楼取了火烛,通堂照亮,却不见一个人影。
“这就是你们封楼的原因?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毁了它?”
我端起桌边已经冷却的茶,却没有急着饮下。
“我们在等一个能把他带回来的人。”
李老爷声音微颤,夫人却早已忍不住跪倒在我面前,涕泪俱下,不住地乞求,
"先生,有些话我不敢说,可我们这样的人,窥不见许多啊!先生绝非常人,上了那楼去,一定能觅得些踪迹,寻得我儿!先生,大恩大德,算我求求你了……”
其实听二人所言,我心中也是有些忧虑的,但禁不住两人悲切至极,只好强装镇定,喝下那盏凉茶,冲着二人轻轻地点下了头。
作为一个过路的,走从来不仅仅是为了走,更是为了碰麻烦。
夜晚,二人一同送我进楼,并在门口安排了一个年轻的下人,我在心中祈祷这个人千万不要是当年那个家丁的儿子,我可不想悲剧重演。心中想着,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走到了书楼的窗边,看着窗外焦黑的老梧桐树,我略略定下心来。
书柜上的书落满了灰尘,还有一本不起眼的躺在了窗边的角落,想必,是当年李望尘丢在这里的。
我没有去翻看,而是径直走上了楼梯,想起当年爹娘来寻他的情景,我果断地熄了火折,踩得没有一点火星,随即眼前就成了一团黑暗。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直到没有向上的台阶,我才停了下来。
我第一次知道了脚踏星辰是什么感觉。
幽深暗昧的楼顶,我一脚踏进来时仿佛掉进了深渊,摸着冰冷的砖墙,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直到前方再也无路,也就是说,我已经走到了观星楼的尽头。
想起当年李望尘就是在这里观星一夜后消失不见的,我骤然感觉身体又凉了几分,自那以后,我是第二个敢独自走上来的人,李老爷和夫人苦苦央求我走一遭,只因我这个过路人,也曾乐于观星。
我跟他们百般解释我如何用攒下的零花钱在网上买的二手水货天文望远镜,又是如何放在卧室里没动过几次仅仅充当装饰,因为便宜真的没好货,星星还是那颗星星,但多少有点重影。
他们实在是听不懂我说什么,一门心思把我当下凡的神仙,既然我也懂观星,我就一定能找到李望尘。
好吧好吧,我靠在了墙壁上,略微有点无奈,因为走过这么多地方,离谱的事咱也不是没经历过,但这一次,却是自己主动去找麻烦。
完全的黑暗会带给人强烈的窒息和压抑感,幸好我还撑得住。我一边仰望着顶端一边仔细地听着黑暗之中的细微,试图找到一些线索。看是看不到任何,可随着我呼吸逐渐稳定,竟真的有一些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那是不知来自何方的呢喃声,在这无人的楼顶传递回荡着,我听出似乎有很多人在讲话,但声音无比细微,只有仔细甚至用力地去听,才听得到那些声音,然而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我开始有些紧张了,这种场景随便放一个人进来坐一会儿恐怕会吓得撞墙,我也不敢再听下去,于是决定起身,准备去验证我的想法。
我从腰间掏出绳索来,刚才走过一圈我已丈量过楼内的大小,绳索两头钉在两侧墙壁完全够用。我用力拽了拽,结实。
一个翻身跃到了半空,再借绳索的力道用力一蹬,直接将我反弹到接近楼顶的位置,我没有犹豫,朝着封顶的砖石,一拳砸了过去。
成功落地,不等我抬头,辉光就洒满了整个观星楼,这个锥形的内室终于被照的一览无遗。我没有耽搁,又一个翻身顺着砸出的洞口跃了上去,脚下的感觉果然是和楼内的砖地一般无二。
等等,楼顶应该是倾斜的,怎么会和楼内的砖地一般无二?
我瞬间反应到这个问题,赶紧顺着洞向下看去,却惊诧地发现,哪还有什么洞,脚下,早已是一片虚无!
我终于感到手忙脚乱,因为这一次看清了,是真真切切地踩在了深渊上,脚下一片空荡,远近只能看到几个发光的圆球不知是怎样和我一同漂浮在虚空中。我努力找寻观星楼、萧城、他喵的地球不至于给老子弄丢了吧!我不太相信这是宇宙,因为宇宙中太多星球,绝不是孤零零的这几个,况且,我绝不认为我的身形会比哪一个星球更加伟岸。
虽然不敢走动,我还是忍不住拿起了脚下的一个光球把玩,它通体流光溢彩,脚下还有几个发着光的,在这一片虚无中充当点点星光,让人感觉像是脚踏星辰一般。
我看着它,却发现它发出的光越来越强烈,逐渐有些刺眼,终于,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失去了知觉。
昏沉之间,感觉好像有人在我身边走动。
是李望尘将我叫醒的。
直觉告诉我眼前这个戴着冠、束着青衣墨带的男子就是李望尘,可还没等我开口,他就一脸严肃地问道,
“为什么要登楼?”
我不想被牵着鼻子走,用力揉了揉眼睛,说道,
“为什么不辞而别?”
他没有回答我,转身将一个光球塞到了周围的一个匣子里,周围的布置和藏书楼倒是有点相似,林立的柜子,柜子上满是这样的小木匣,想必也是用来装这些球的。
“它们是什么东西?”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星辰,就像之前脚下的一样。生命力强的发光极其微弱,所以你几乎难以见到,而这些发光强烈的,则是寿数将尽,数个时辰就将亡灭。”
我真想飙出一句"what the fuck",好在我忍住了。
你他喵的是在告诉我你在掌管日月星辰?真当我不懂科学是不是?
他发觉了我怪异的目光,起身道,“跟我来。”
我随着他走出了这个空间,好在脚下依然是脚踏实地的感觉,远处一片绿色,却又不像是草,没有风吹来,却能看见一片绿色在摇摆。而更远的“天空”上,毫无遮掩的,飘着个巨大的鱿鱼。
至少在我看来是鱿鱼的样子,通体黑色,触须长得离谱,李望尘指着它说,那是天神。
我感到有些寒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世间一定有无数的人想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运行的,而我,在十岁时,也有着这样强烈的愿望了,于是我让爹娘建了观星楼,后来我确实得到了一些我想知道的,而在这里度过余生,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我忍不住地颤栗起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必担心,它在沉睡,你不会被留在这里。”
我如释重负,还想问更多,但我最终,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该如何向你爹娘交代。”
“这里的东西不能带回,但我二十二年前穿来的衣物还留着,你把它们带给我的双亲,顺便告诉他们,将楼拆了罢。”
望着眼前的“原野”,我有些恍惚,一遍一遍地同情,又一遍一遍地反问自己,有什么资格来同情?
很快我就被送了回去,没想到的是李老爷与夫人一直在楼外和下人一同等待着我。我将李望尘的贴身衣物交与他们,并委婉地告知他们李望尘并没有危险,但得知儿子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老两口还是忍不住双双落泪。
永济二十八年,观星楼正式拆除,萧城的百姓第三次前来围观,我也混在了人群中看着这一幕,听到轰隆的声响,我想起李望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苦苦追寻意义,因为那是个无尽的命题,而人的性命,却是有限的,就像那些发着光的星辰一样,没人能阻止它们的消亡。
真的阻止不了吗?
我踢开了一块石头,向城门走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