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十八章

作者: 凡省 | 来源:发表于2021-01-06 08:45 被阅读0次

    我都忘了,那应该是我跟童曼瑶头一回吵架吧。我意思当然是吵的比较厉害的那一种。我把她往回叫,出口就是吼声,你是不是要说我这人口是心非了?你要说就说吧,我现在真的不在乎谁把我怎样看了,只觉得自己上不愧天,下不愧地,这就够了,是非黑白,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我只是把自己放在秤盘上,不越外,不捣鬼。为我的脾气,童曼瑶三回五回地说过我,她说我是好心但常常办下了瞎事。她还说她是我媳妇,她当然能理解,但别人呢?往往是我话一出口,就像在灶火里添了一把柴一样,添上柴了,还要再拉风箱。童曼瑶说我的时候,我就笑,只是笑,憨憨的笑,傻子一样。她拿我没有办法,过后了还是端碗递茶地伺候我。

    这时候天已经冷了,早晨起来朝湖西楼走,能看见长得不高不低的草像是被月亮训了一夜似的,头都低着,露珠眼泪一般亮晶晶地垂着。雾气汩汩地流,就把前面变成了澡堂,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光能听见声音。说一句话,呼出来的气像是吐出来一口烟。男人女人,抽烟的不抽烟的,都成了烟民。红房子因为没有几个人住,暖气自然是没有。童曼瑶要是来了,两个人挤着,还好一点。童曼瑶没来,我一个人,晚上就得两个被子,盖一层,沓一层。母亲的电话打过来几回,都是催我加衣服。她说:下面穿个秋衣,再穿上绒衣,再套个棉架,护住前心后背,再用厚毛衣包住,就差不多了。我脑子出现了脱衣服的画面,像剥了一层又 一层的粽子。我说:哎呀,穿那么厚干啥呀,人都走不动了,单位有空调哩。母亲就喊:这娃咋不听人说哩!空调又没有长腿,你走到哪跟到哪?!你不穿厚些冻下风湿关节炎咋弄呀,一辈子都治不好,到时候有你受的罪哩!我不耐烦,说:行行行,知道了。就准备挂电话。母亲又说:你不要光嘴上应承啊,回来我把衣服揭了检查哩!母亲真是那啥的很,回去了我不会把衣服多穿些啊。唉,话是这么说,但挂了电话,我还是止不住地想她。 

    玉梅的肚子一大起来,就感觉工装小了很多,紧紧地绑在身上。她走起路来,肩膀上垂了个石头似的,这边高了,那边就低了,这边低了,那边就高了。她那儿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了,总觉得去了怪怪的没有话说,又或者觉得是隔墙有了耳朵一样,再也说不出过分的话来。话一少就显得生分。免不了要去,就还是她坐她的板凳,我坐我的床,寒暄过后,就互相看对方的脚面。路上要是碰见,彼此打个招呼,勉强一笑,就过去了。其实过去了我总要回头把她看一眼,她不知道,我看她走得艰难的,心里就隐隐的不舒服。我给她说过肚子大了就不要在这硬撑的话,她总是摇头,头摇得很慢,脸上苦苦地笑着。她这样子我还能再说啥呢?借口出去,故意走得慢,听见她把门闭了,站住看那一扇红门。门环金灿灿地吊着,在太阳底下放出人想把眼睛眯住的光。

    我不知道玉梅有没有给别人提过她离职的话,反正她没有给我说过。我想凭我俩的关系,她肯定是首先告诉我的。所以我在湖西楼里一次次地听到吴雅婷和王爱云商量着把玉梅辞退的话,心里就极不舒服。我搞不清那两个女人脑子是咋想的,竟然连我都不避讳。我虽然跟她俩是一条船上的人,但却是立在两头的。或许人家明白自己的轻重,又是两个人,明知我四两拨不了千斤。总统套房毕竟是山庄的门面,要招人,歪瓜裂枣肯定不行,就像剧团里的台柱子一样,唱念做打自然不用说,起码得让台下的观众坐得住。但招人总是有个过程,吴雅婷和王爱云就愁起来。愁起来了,就不再说话,心不在焉地各看各的手机。我用余光扫了一眼王爱云的手机,她是进入到功能的主界面,上下左右键一个劲地按着,啥都没有打开。我手里捏了一只笔,大拇指为轴,中指一拨,食指接住那样转着,有一下就把笔转到了地上。钻到桌子底下去捡,瞥见吴雅婷二郎腿翘着,翘着的脚,鞋脱掉了一多半,仅用脚尖勾着,忽闪忽闪地晃,脚后跟就遮住了又露出来。我把笔拾起来,说:要不年后再招人吧?说完看她俩,她俩并不看我,半天没有说话。我有些尴尬,头低下去,王爱云却说:玉梅那肚子一天一个样。再说,万一出个啥事......后面的话没有说,眼睛还是盯着手机。我说:是这吧,我去那边给玉梅帮忙,反正在湖西楼也是坐着。我说这话是无心的,但听者却有意,吴雅婷跟我对面坐着,手机端得高,又离眼睛近,就把脸挡住了。她把手机朝左移了移,露出一只眼睛,似乎是瞪了一下我,说:坐着也是坚守岗位么,咱这是各有各的工作职责。停了一下,说:你要去那你去吧,我不挡你。

    后来的几天里,我早上点完到就到玉梅的院子里,先是里里外外帮她把卫生打扫了,再到水房去提热水,可惜她院子里只配了两个水壶。到她院子帮忙的事,我当然没有给她说,她那样性子的人,我要说了她肯定把门关了,进都不让我进。但我照常进了她的院子,悄悄去干活的时候,她竟脚步轻轻地跟过来,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浅浅地笑着,偶尔给我打个下手。活干完,回到休息室坐着,她给我倒了一杯茶,等茶叶都展开了,水也有了茶色,她就另外取一个杯子,把茶水倒过去,茶叶留在杯底,推过来让我喝。我是给玉梅说过,我喝茶的时候最讨厌把茶叶吃到嘴里的话,我想不到她一直记着。而且我一口一口地喝茶,她始终把我看着,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怪。她说:想抽烟就抽吧。我笑一下,眼睛闭着摇了摇头。她就起身去拿水壶,往有茶叶根那个杯子里续水。

    这一天,早上出门时还冷冷地不见太阳,等我到玉梅的院子干完活,一出院门,才发现天晴得格外亮。太阳不像冬季的,却像是伏里天的,照到哪哪儿都是白的。我因为才喝了热茶,黑西服又吸热,就舒服得像是身上痒了,刚刚挠过一样。我把身子在衣服里缩了缩,又撑了撑,再扭了扭,肩膀也动了动,越发舒服,心里一下子朗然了许多。玉梅给我说下午客房里要住人,我就想着趁客人还没有来,出去活动活动。客人一旦入住,那是要保证随叫随到的。我既然给玉梅帮忙,就要像个服务员的样,在休息室里预备着,时刻听人使唤。转了两圈,脚自己就走到了服务社。我经常是这样子。我后来总结了,主要还是因为童曼瑶是自己媳妇。说难听话,住到一块了,成了两口子,也就没有必要再装腔作势,说话动手还得拿捏分寸。比如说我现在要放一个屁,其他院子我就要憋着,而在服务社,我不仅敢鼓劲放,还敢把屁抓一把到手里,送到童曼瑶鼻子底下去。尤其我是个大男人,总觉得有女人能把自己热火地爱着,甚至崇拜着,才算活出男人的滋味。我一进门,童曼瑶就从柜台里扑出来,一下子把我胳膊挽住了。脸上的笑像绽得特别开的花一样,花瓣已经朝下弯了。眼睛一个劲朝我眨着,快得我数都数不来。我故意脸上严肃着,身子不动,头侧向她,眼睛狠狠地瞪着。她也不说话,眼睛眨得更快了。我把她的手一甩,说:老夫老妻了,还挽啥胳膊哩,离远些!她就又把手穿进我胳膊里,仰脸看我,把嘴闭紧,露出个小眼,说:不。像放了个屁。我就在她屁股上扇,一边扇,一边恨恨地说: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她把腰拱起来躲我的手,说:哎呀,勾子打烂了,打烂了就给你生不下儿子了。

    说起生娃,童曼瑶就问我,说:皓子,你将来想要个男娃还是女娃?她这问题我连想都不用想,说:男娃嘛,男娃劲大,好养,出了门人不操心。我这话其实是听母亲说的,她说生了男娃别人才不浅看,农村就是要靠男娃顶门立户哩。童曼瑶嗤之以鼻,说:我还以为你有啥好理由哩,你娃生下来就当农民啊。我横眉立目地瞪她,说:农民咋,农民才光荣哩。农民靠双手吃饭,不偷不抢,只要手脚不闲就饿不死。我就是农民,咋了?!她噘起了嘴,说:那你来城里干啥来了,你这不是跟人抬杠嘛!我说:那你寻不跟你抬杠的人去吧。拧身往出走。她立即喊道:你站住!我站住了,她头低下去,很委屈地说:你现在对我越来越不温柔了。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不是说老夫老妻了嘛。她头一下子扬起来,说:我啥时候说过那话?说完反应过来,捏起她的小拳头打我,拳头落在我的身上,像捶背一样舒服。

    闹毕了静下来,童曼瑶在柜台里食指朝我一下一下地勾着,说:来,老汉,进来。我偏说:不去。转过身手背起来,装着看靠墙展柜里面的摆件。她继续说:来嘛,老汉,进来。我不说话,不回头,右手举起来与肩同齐,摆了摆。她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还是无动于衷。这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听着就像是绣花针掉到地上一样,却又不像。她接着说:你不来我就把掏耳勺搁下了。我立即跃过去,从柜台夹缝里往过挤,劲鼓得有些大,把柜台挤得都移位了。童曼瑶做了个害怕的表情,就笑起来,掏耳勺又捏在了手里。腿已经并齐,胳膊也乍了起来,等着我往腿上趴。我伏过去,只觉得耳朵里像有了一只虫在爬。爬得极慢,却轰隆有声,就舒服得把眼睛也闭上了。她掏出来一片,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送到我眼睛跟前,说:看。她的手离我的眼睛有些近,我的头又不能动,便说:我不是近视。她气得把耳屎摔到地上去了。

    到了中午饭时,我和童曼瑶厮跟了,朝饭堂走。经过玉梅院子门口,看门开得很大,就想着是不是客人已经来了,要过去看一下。童曼瑶说:那你快来哦。我说:啊。疾步走到院子门口,迎面看见院子里,玉梅站在一张梯子上,已上到第五阶,而吴雅婷扶着梯子。我心里咯噔一下,玉梅大着肚子,咋也敢上的那样高?!上到梯子上干啥呢?我急忙往里跑,偏不偏,巧不巧,就在这时候,吴雅婷的电话响了,电话一响,她顺手就接了,接就接吧,她竟然看都没看,就放了梯子,朝上房门口走。玉梅正抬起了一条腿,要往上走,或许是她腿有些颤,反正我也说不清,梯子晃了一下,猛得朝我倒了下来!我大吃一惊,身上“嗡”地响了一下,朝前猛得一扑,想用两只手把梯子接住。但可惜的是,玉梅跟梯子都倒下了,我离她还有三尺远。我当然也“嗵”地一声摔到了地上。摔到地上了,我不觉得身上疼,但我的心疼了,确确实实疼了,玉梅那样的身子咋经得起摔呢?一瞬间里,我看见玉梅痛得狰狞的脸,我为我没能提前赶来,甚至没能接住她,感到莫大的耻辱!在女人最危急关键的时刻,不能挽回局面,简直枉为男人!我心里说,这肯定是幻觉,老天爷不可能这样心狠,这样折磨一个心地善良,温柔如水的女人。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玉梅已失了形的脸,颧骨把脸上的肉都涌到了眼角,我知道她疼得犹如拿刀割身上的肉一样了。她的嘴先是猛得大张了一下,再就咬住了牙,我甚至听到磨牙的声音。我不知是这一跤把我摔得失聪了,还是玉梅硬撑着没有喊,反正我只是看见她脸上的肉抽搐着。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蹴在地上,解放军的蹲姿一样,坐在了左脚脚后跟上,把她的头放在了我的大腿上,小臂给她当了枕头,急急地喊:咋样?咋样?!我想不通玉梅的脑子是咋想的,她手放在肚子上,竟然笑了一下。顾不了那么多,我猛一鼓劲,想把她抱起来,却发现劲还是鼓小了,抱着她身子趔趄了一下,立时身上有了一层冷汗。大步迈着往出跑,跑到门口了,想起吴雅婷,回头一看,她脸上一幅惊恐的表情,两只手举成了投降的样子。我大吼道:你是不是女人!跑了出去。

    我给你说实话,我吼吴雅婷的时候,脑子里是有“狗日的”三个字的,这三个字,非得要加到我吼她的那句话里,喊出来,喊出来了我才解气。但我忍住了。我忍住不是因为我不敢骂她,也不是因为她是领导,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人最可恨的就是你明明想动手打她,却连骂都不能骂。我抱着玉梅往出跑,只觉得她抓着我肩膀的手,钳子一样把我捏着。其余的,我啥感觉都没有。腿只是往前换,越快越好,步子只是往前迈,越大越好。门口的保安看见我跑出来,脸上惊异着,喊:皓子,皓子!我本来想朝他喊:给雷大头打电话!但不知道为啥,我啥话都没有说,只是跑。余光里看见保安掏出了手机。到了路上,我害怕玉梅出大问题,就不敢把她往小诊所里送,准备朝医院走。我站到路上叫出租车,因为抱着她,没有手,就把腿抬起来像要踢啥东西一样拦车。但出租车过来了,看我腿一抬,竟一把方向绕着走了。估计是以为年轻人胡闹吧。我气得破口大骂:我日你妈,你狗日的不停!玉梅的眼睛一直闭着,听我骂人,眼睛睁开了,说:把我放下来吧。声音小得像是刚做完手术,昏睡了几天几夜,眼睛睁开第一次说话。我头猛得转过来,朝着她,吼道:胡说八道,我把你放下!你能站得住才怪哩!她想说话,突然似乎是身上又疼了一下,脸抽搐着。我不敢再耽搁,心里说自己先走着,能走一截是一截,能近一点是一点。正要跑,听见身后有了脚步声,接着有人吼道:皓子!我听出来是雷大头的声音,以为他要跑过来接住我,但他离我一丈远站住了。他喘了两口粗气,指着我说:放下,把人放下!我有些莫名其妙,头歪着看他,眼睛瞪成了牛眼,铜铃一般,吼道:赶紧送医院呀!我看了一眼玉梅,她的眼睛使劲挤着,像是不愿意听见我和雷大头喊叫,又忍着疼,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一样。雷大头又指了我一下,声音更粗了,喊道:我叫你放下,你就放下,你管我送不送医院哩!我气得大骂道:你狗日的脑子进水啦?!我还要再说什么,玉梅的腿却已经伸直了,几乎着了地。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抱她腿弯的胳膊放下了,眼睁睁地看她在地上站住。害怕她倒,当然还搂着她的肩,感觉到她使劲直着腰,上身微微有些抖,一只手放在自己身后胯上支着。缓了一下,头低着看地,说:皓子,你回去吧。我站着没有动,她把我推了一下,推我的劲有多小?就好像我是一棵树,她只是手搭上来要扶着而已。我还是没有动,这个时候我能动吗?我要动也是等到雷大头过来把玉梅扶住了我才能动啊。但是雷大头仍是站着,两个胳膊没有骨头一般垂着,肩有些塌。头往下倾了些,眼睛朝上翻着看我俩,直勾勾地。这时候玉梅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我的手从她肩膀上推下去,扭转了身子,瘸了腿一样,顺着路走了。

    我再也说不出话,看见玉梅像刚从火线上下来的重伤员一样拖着身子走,而雷大头只是在后面跟着,眼睛一瞬间里模糊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红房子》第十八章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gytnok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