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很想讲一讲那年关于纸人的那件事。
原先村里操办白事都异常隆重,连续好几天,场面很大,其中奠桌旁会摆放纸人纸马之类的祭品。
对于祭祀性的东西,我们本该敬而远之,但小孩子的天性总是天真与无畏的,总之,那件事让我们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对待很多事情的态度,本就跟迷信无关,不论何时,不论年龄几何,面对一些事,我们都应该心怀敬畏。
那是在应声虫事件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每年九、十月份之间,是例行去崖上摘酸枣的时候,那是村里小孩儿们重大的娱乐与仪式。约了周末的一天中午,我跟隋明明还有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摘酸枣。崖边绵延几里路都是酸枣丛,攀援缠绕的枝干上结满了红红绿绿的小果子,枝上很多刺,胳膊上、手上被扎的全是针眼,但这丝毫减少不了我们采摘的热情。
就在大家摘的起劲的时候,隋明明指着崖下喊道:“快看!快看!”
小孩子本身都是好奇的,我们纷纷跑过去,他的手指向崖下的河边,那里的芦苇丛旁边,横着一个白色的物体。
“是个死人!”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句,有几个胆小的小伙伴登时就怪叫着跑了。从这个的角度看,确实很像人形,我心里也一咯噔,我没跑是因为我怕隋明明和其他几个人笑话我,他们估计也是这种心理吧,都在互相看来看去的,谁也不说话。最后,剩下的我们几个为了证明自己的胆量,商量着一起下去看看。
一边往前走,一边心里打着鼓,那个白色的东西越看越像个人,来到近前,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个纸人。因为在村里的白事里经常见,再个崖上往南不远,是村里的坟冢,因为风什么的原因,刮到这边来的也说不定,所以,大家也就没那么大惊小怪了,马上把刚才的担忧抛之脑后。
纸人背面朝上,俯卧在草丛里,隋明明大步走上前,用脚给纸人翻了个个儿。虽然是大中午,但那白惨惨的面部和粗糙描上去的五官仍然让我感到身上一阵莫名的寒意,但是没怎么在意,几个人嘻嘻哈哈的把纸人当玩具互相扔来扔去玩了一段时间,白色的纸很快就脏了,还把纸人的脸弄破了。
孩子的兴趣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会儿,就都觉得无聊了。酸枣已经摘了足够多,天气又热,于是大家都决定回家。脏兮兮的纸人被随手弃在一旁,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了一眼,纸人姿势奇怪的歪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因为破洞变得更加扭曲和丑陋。
回家之后各种琐事就不赘述了,转眼到了晚上。
吃完晚饭,熄灯上炕,夜色沉寂下来。月亮爬上树梢,河湾里满是蛙鸣,胡同里偶尔响起几声狗叫声和过路人的脚步声。
我躺在炕上,似睡非睡之间,回想起白天看到纸人的情景,还有那个纸人的模样,并且,五官的细节比白天看见的时候更加清楚。五官是用毛笔粗略的描上去的,脸上的破洞,让眉毛和眼睛变得扭曲,也让嘴巴的一角抬起,一副坏笑的样子,再加上腮上两个大大的红点,整个样子总让人感觉凉嗖嗖的不舒服。慢慢的,我感觉那张脸的距离好像离我近了不少,我怀疑的眨了几下眼,可就在眨眼的空当,脸又近了些,最后,这张脸近的几乎要贴到我脸上。再一看,四周一片黯淡,芦苇丛变成了窗棂,白惨惨的纸人背对着从窗子洒进来的月光,悬在我的脸旁。
我一下子从朦胧的睡意中醒过神来,想挣扎,但是根本动不了,全身蔓延着麻木和疲乏,想喊旁边的爹娘,更是发不出声音,那种被无形的紧紧捆绑住的感觉让我害怕到了极点。眼前那张脸更是扭曲着毫无温度的抵在我的额头上,我无助又绝望的哭起来。
被爹娘摇醒,才知道只是做了个噩梦,但我仍然心有余悸,刚刚的感觉太真实,让我怀疑那根本不是梦。
我吓得不敢睡了,透过窗格看着外面又大又亮的月亮挂在头顶。夜更加寂静,没有一丝声响,鬼使神差的,我从炕上爬起来趴在窗棂上往院子里瞧。整个院子如同撒了银光一般,在院子南墙边的梧桐树旁,一个白色的身影扶着树干站在那里,我定睛一看,是那个纸人,它站在月辉里,白的有点耀眼。它笑着朝我招手,招手的动作很生硬,我说不上什么感觉,但心里并不害怕,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是身体不由自主的从炕上下来,来到院子里。
“走啊,走啊。”纸人一边招手,一边闪到院门那里去了,所谓“闪”,就是那种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马上又出现在另外的地方那种,现在叫瞬移比较恰当吧。它的声音绵软细长,但是很清晰的传到耳朵里,我好像被它的声音牵着一般,也来到了院门。
“走啊。”院门自己打开了,它又一闪,到了胡同里,我就跟到了胡同里。
一直走,一直走,它在前面走走停停,不时向我招手喊我,我就一路跟着。出了家门,走过两个胡同口,来到大街上,再一直走到村东头,就到了下崖的坡道,到了下面,眼前就是青石桥。小桥下河水安静的流着,河面浮动着点点白光,河岸边的芦苇和稍远处的树林森森染染,绵延到夜色的深处。
纸人到了青石桥上就不动了,背对着我。影影绰绰的,我看见桥面上还站着几个人,他们呈一排站在桥沿上,脚下是静静的水面。走近了认出来了,隋明明,还有中午一起扔纸人的几个小伙伴。他们缓缓的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我也走过去跟他们一起站在桥边。
“跳啊,跳吧。”纸人的声音又传到耳朵里,声音听起来很舒服,我把一只脚伸了出去,其他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一扭头,我爹娘顺着斜坡跌跌撞撞的跑下来,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喊着我。我还有点奇怪,他们怎么来了。这么想着,脚也缩了回来。
这时候耳朵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只是尖锐了不少。
“跳啊!快跳啊!”
我又把脚伸出去,可是脖子上一紧,紧接着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个大巴掌。那是真疼啊,我“哎哟”一声,猛一回头,看见我爹扯着我的脖领子扬着巴掌正准备再给我来一下。
“醒了醒了,别打了!”是我娘的声音。
仔细一看,我还躺在床上,爹娘就坐在我旁边紧张的看着我,原来还是在做梦。再一看外面,天光已大亮。梦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明明记得醒了,却还是在梦里,那现在是不是还是在做梦呢。我掐了自己一下,很疼。爹娘一脸狐疑的表情,看我自己在那折腾一通,我娘担心的问我咋了,我含糊了几句应付过去,起身去隋明明家。我总觉得这个梦太奇怪,想跟隋明明说一说。
隋明明家院门大开,可是找遍了里外都没人,正纳闷着,隋明明的奶奶端着一个笸箩进了屋。
“九儿来了?”
“嗯,奶奶,明明呢?”
“在屋里啊,刚才还在睡觉,叫也叫不起。明明?”奶奶停下手里的针线,朝里屋喊了一句。
“哎!”里屋答应了一声。
这就奇怪了,刚才我里外都看遍了,他没在里面啊。即使是刚刚走进去的也不可能,因为我现在就站在里屋的门口。一边想着,我又走进里屋,真的看见蚊帐里正裹着毯子躺着的隋明明。肯定是噩梦的缘故,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以至于刚刚竟然看漏了。我掀开蚊帐准备恶作剧一下,手刚伸进毯子就感觉不对,这触感绝不是人的皮肤。我战战兢兢的站起来,猛的把毯子掀起。
在毯子底下的,分明是那个纸人。
我跳起来就往外跑,一出门正跟隋明明的奶奶撞了个满怀。我赶紧抓住她的胳膊,冲里屋咿咿呀呀的比划,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怎么了这是?”隋明明奶奶踏进屋里去,我躲在她后面露出半个脑袋瞧,床上的纸人坐了起来,脸上的破洞还是那么明显,五官扭曲着,我吓得感觉把脑袋埋到奶奶身后去。
“明明,是不是跟九儿打架了?别打架,好好玩。”
“嗯。”纸人答应着。
隋明明的奶奶竟然看不到那是个纸人,并不是隋明明?我使劲摇了摇隋明明奶奶的手臂,但她无动于衷。
“好了,你们玩吧,我出去趟。我把院门给你们锁上,省的你们乱跑。”说着,隋明明的奶奶转身往外走。
我紧拽着隋明明奶奶的胳膊跟出来:“奶奶,我也走。”
“天热,别到处跑,在家里跟明明玩吧,我很快就回来。”说着把我推进院里就要从外面关门。
我使劲抓着门板,哭着对她说:“奶奶我不玩了,我回家。”
这时候身后说了一句话:“九啊,快来玩啊。”
我一愣神的功夫,门哐啷一声关上了,接着是落锁的声音。我刚要捶门大喊,恍惚看见门后直立着的一个什么东西扑通一下摔在地上,吓得我往旁边一闪,然后就看见隋明明一身黄土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我分不清现实还是梦了。我看着趴在地上的隋明明愣了楞神,余光里多了一个白色的影子。抬头一看,纸人就站在院子中间,一脸扭曲的看向这边。
“你到底要干嘛?”不知道哪来的愤怒,我捏着拳头冲纸人喊到。它一动不动,还是那个姿势看着我,“说话!你不是会说话吗?”
它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我,烧了你!心里想着,我跑进旁边的伙屋子里,拿了火柴出来,把纸人点燃了。眼瞅着火越烧越大,纸人很快被火吞没,“啪”的一下,纸人的胳膊突然抬起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子,火势顺着它的手往我胳膊上蔓延,被火焰炙烤着,我使劲扥着胳膊往后缩,这时候火焰里一阵嘿嘿的笑声,那笑声让我头皮发麻,“烧啊,烧吧,嘿嘿嘿嘿。”
就在我大呼救命的时候,趴在地上的隋明明动了动,慢慢的抬起头来,我冲他大喊:“明明!过来救我!明明!明明!”不知道听没听到我的话,他呆滞的慢悠悠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纸人,然后又看了看我,“明明,明……”,我冲他喊的嗓子都哑了,只见他眼神一亮,我以为他要起来救我,结果他又把脸埋土里了。
“放开我!你放开我!”渐渐的,愤怒的气焰小了,心里又被恐惧占据,我开始哭着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
笑声戛然而止,火光里一个声音说道:“尘归尘,土归土……”,声音渐渐弱下去,接着火苗“腾”的一下,把纸人完全吞没,然后一阵黑烟瞬间升腾起三四米,在空中定格了一会,接着像尘土一样纷纷直着落下来,地上多了一小堆纸灰。
尘归尘,土归土,虽然年纪小,也约摸明白了什么意思,我左右看了看,也没个装纸灰的东西,就把地上隋明明的背心扒了,把灰都捧起来放上,小心的包好。
等隋明明醒了之后,我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一说,他哆嗦着抱着肩膀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说来说去,他也跟我做了同样的噩梦。当说到晚上去埋灰的事情,他拼命的摇头,怎么说都不去。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把那包纸灰塞在隋明明怀里。
“不去就不去吧,反正用你的衣服包着,再找肯定找你。”
本来他下意识的俩手接住了,听我一说纸灰,“哇”的一声,两手一扬,那包纸灰被扔到半空。本来就没打结,这一扬一下子就散开了,也不知道哪儿正好来了一阵风,沸沸扬扬的一片黑雾之后,地上只剩个脏兮兮的背心了。
我顿时瘫坐在地上,隋明明也吓傻了。俩人在地上爬来爬去用手划拉纸灰,可都散落到土里,没法再收拾了。隋明明自知做错了事,一声不吭的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发落。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怎么也得去一趟,去磕几个头道个歉,再次求它的原谅吧。隋明明同意了。我又把地上的背心小心的提起来叠好,让隋明明找了几张报纸层层包了包,用麻绳捆了。怎么说,这背心上还粘了点灰,总比一点没有好。
太阳一落山,我跟隋明明抄着近道儿顺着河滩往对面崖上走,走大路遇到干活晚归的大人问起来不好说,再回家一告状,大黑天跑到河滩上,回家就等着挨打吧。
近道儿正好从那天发现纸人的芦苇旁经过,再过去不远,上了崖上,再走一段,就是坟岗子。那儿挨着梅花井很近,本来就荒凉,大白天从旁边走,都觉得阴风惨惨,更别说晚上了。到了崖上之后,往前走了一段,看见蓝灰色的天空下,一大片黑色的影子,那就是坟地了。坟头高高低低一大片,树很多,都长得歪歪斜斜的,风一吹,树叶沙沙的响。一进入坟地,外界的声音似乎小了很多,远了很多。周围黢黑一片,又有点雾蒙蒙的,连照进来的月光也变得朦胧,偶尔还有哪个坟头上噼里啪啦的磷火闪烁。借着月亮微弱的光亮,脚踩着地上的断枝野草,我跟隋明明踉踉跄跄的在坟堆里走来走去,找最近的新坟,按照纸人出现的时间,应该是最近白事里丢的吧。隋明明抓着我的胳膊,手一直抖,我也一直感觉后脖子直冒凉气。
终于,找到了。
我先拉着隋明明蹲下,在坟前刨了个坑,然后小心的把包着背心的纸包拿出来放进去,填好,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一边磕头一边说着些请求原谅的话。一切停当,心里还是忐忑,怕不管用,但是已经这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没有心思多待,起身就往回走。刚转过身,“啪”,一只手很有力的抓住了我的胳膊,全身的血登时就凉了,一下子僵在那里。我不敢转头,也转不了头,耳朵边一个声音颤巍巍的说道:“回去我还抓着你,我怕。”二话没说,我蹦着转过身去就朝隋明明噼啪一顿乱拍,一边拍一边大声喊着“让你吓我,让你吓我。”喊声有点歇斯底里,可能这几天的恐惧积累到了一个顶点,这会找个发泄的借口吧。隋明明捂着头吱吱哇哇的跑远了,我站着喘了几口粗气,这么一折腾,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冷静下来,回头看看周围空荡荡的阴森摇曳的坟影子,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也啊呀呀叫着蹦跳着往回跑去。
那个纸人没再来纠缠,看来是原谅了我们。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我们也肯定不会胡来了。不过有相当一段时间,村里都在传坟岗子那里闹鬼,鬼叫连连,很瘆人,还有鬼影飘过,把几个过路的吓得够呛。
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小孩子的心总是那么宽。有一天早上,隋明明从后面赶上我,黑着眼圈跟我说,昨晚他梦到一个穿着背心的纸人在看报纸,吓得他一晚上没睡好。我想起那天晚上埋进去的用报纸包着的背心,可这么久了其他人都没再有事,为什么单单去找隋明明呢,又一想,第一次在河边看见纸人的时候,隋明明是最先碰也是最放肆的,估计只是跟他再恶作剧一下吧,谁知道呢。
本是殊途,互不搅扰,心怀敬畏,方得各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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