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流年没想到再次遇见陈忘。
许流年说:“阿忘,为什么你后来没有嫁给我?”
陈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没有瞥一眼许流年,没精打采地说道:“你后来也没有说要娶我呀!”
尘埃许流年第一次见到陈忘的时候是在他回到乡下的第一天,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许流年从小就患有严重的夜盲症,一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时候许流年的父母刚辞职下海,俩人都得为了事业奔忙着,所以许流年只得让乡下的奶奶把他接回老家代为照顾。
那时候许流年不过七岁,穿着父亲在送他回来前买给他的小西装,胸前的口袋里还煞有其事地踹着一枚露出边角的小方巾。
许流年奶声奶气地问:“奶奶,乡下有公园么?”
奶奶说:“没有”
许流年说:“那乡下有花么?”
奶奶说:“有油菜花。”
许流年说:“油菜花是什么花?”
奶奶说:“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许流年又问:“奶奶,油菜花不生长在花园里么?”
奶奶大概是被问烦了,没看许流年一眼,拉着他的手便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没好气地说:“快别像一个希米虫(蝉)似的,没事儿一顿叫唤,我们得马上回家了。”
许流年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似的,马上低下了头。
陈忘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母亲骂骂咧咧地提溜着从房间扔到了院子里,许是因为身体太单薄了,身体受力的时候,陈忘一个趔趄就栽倒在了地上,一旁的许流年看着都觉得疼,但是陈忘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也没哭,咧开嘴对许流年扯出来一个尴尬的笑。
那是许流年来到奶奶的村子里看见的第一个笑容,尽管那时女孩儿的脸上还带着厚厚的灰尘,小时候的陈忘并不好看,但还是带给许流年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村子不大,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户的人家,大概是因为山区的缘故,家家户户都挤在一堆儿住着。陈忘的家就和许流年的家隔着一条小河,年幼时候的许流年经常在夏夜里和奶奶坐在院子里乘凉,陈忘被母亲打的声音也总是在接近夜深人静的时候响起,陈忘间或传出来的哭声被夹杂在母亲漫天卷地的咒骂声中,那哭声犹豫蚊蝇,渺小得微不足道。
许流年一边听着河对面的陈忘被打得啪啪作响的声音,一边躲在奶奶的怀里捂住耳朵。幼时他也曾问奶奶为什么对面的陈忘经常被母亲打,但是奶奶从来都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有时候浅浅说一句“陈姨命苦”,亦或者直接缄口不言,漫长的沉默之后底底叹一句“造孽呀!”
许流年那时尚不知道什么是命苦和造孽,严重的夜盲症让他看不见对面陈忘被打得满屋窜是一种什么样的狼狈。他常常在陈忘被打后的夜里等待着院子里的第一声鸡叫,然后在心里盘算着,数到第九声的时候,他就跳下床,趿拉着长了很多的拖鞋,一溜烟儿地跑到对面去看看陈忘。长拖鞋是奶奶刻意买的,她说是孩子长得快,买大一号总能穿得时间长一点。许流年倒也不介意,其实也顾不上脚上的鞋子合不合脚,只要有鞋子套在脚上,他就能飞快地跑到陈忘的身边。
无论春夏秋冬,许流年起床的时候,陈忘一定在门前的小河边洗着满满一大篓子土豆,她像是一头扎在水里的鱼鹰,总是低着头在水里细细摩挲着土豆,洗干净的土豆放到岸边的篮子里,等水沥干一点儿她再用小篮子一点儿一点儿往回运,陈姨很少出来帮她,小小的身子总是要来来回回走七八趟才能够将一大筐土豆运到家。
许流年只会在陈忘还在洗土豆的时候去找她,其实大多数时候陈忘并不会理会许流年,都是许流年一个人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或者讲一两个滥俗的笑话,或者讲讲他小时候在城里生活的已经越来越少的的记忆。陈忘听他说,或者也没有听他说,她的头发常常乱糟糟地蓬在脸上,发梢绑着一根脏得已经看不出色彩的橡皮绳,她常常这样低着头搓洗土豆,许流年根本看不见她的表情。
许流年说:“我在城里的时候,我爸妈早上会给我喝牛奶。”
陈忘没有搭话。
许流年又说:“小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公园看花,各种颜色的花都有,你想看看吗?”
陈忘洗土豆的手停顿了一下,还是没有搭话。
许流年又补充道:“你想去的话下次我带你去……”
陈忘终于抬起头看了看许流年,但还是没有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就这样交流着,以至于许流年都怀疑陈忘是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直到有一天,许流年遮遮掩掩地问她:“陈忘,你爸呢?”
陈忘像是一下子被捏住了逆鳞似的,红着脸,半晌才骂了一句“杂种”,随后抓起篮子里的一个土豆向许流年砸过去。许流年一闪躲,土豆从他的耳畔掠过,重重地砸进身后的水潭中,溅起的水花一下子就将许流年的衣服弄湿了,许流年下意识地脱下湿了的衣服。
好一阵慌乱之后,他以为他终于找到了可以在陈忘的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陈忘,你这个家伙终于肯开口了”的机会,回头却发现陈忘抹着眼泪走进院子里了。约莫过了不到两分钟,陈忘的哭声再一次杂糅在陈姨的骂声中,细碎得普通蚊蝇煽动翅膀发出的声音。许流年站在岸边,呆呆地看着掩映在竹林中的陈忘的家,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是陈忘被打地最重的一次,额头上被母亲殴打之后留下的淤痕过了两周左右才消下去。大概到了第三周的时候,陈忘再次出现在小溪旁,这次她没有洗土豆,只是坐在她日常洗土豆时坐的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许流年的家,就好像是在盼着许流年似的。
许流年看见陈忘了,心里还为那天早上的事情抱歉,那时候的许流年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常常不知道怎么为自己做错的事情道歉,只会用逃避来避免两个小伙伴之间的尴尬。他原本是不想去陈忘身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溜达着溜达着,就走到了陈忘身边。
许流年小心翼翼地靠近陈忘,喉咙像吞进去了一只刺猬似的,许久才挣扎着问了一句:“你恨我吗?”
陈忘眼睛幽幽的看了看许流年,张张嘴又合上了,半晌才轻飘飘地说道:“其实没有你,那天早上我也同样会挨打。”
许流年一下子就愣住了,身体僵硬地站在陈忘的身边,久久地望着陈忘。
陈忘看着呆若木鸡的许流年,忽然一下子就笑了,然后从她那玲珑小巧的嘴巴里,吐出来一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她说:“我妈那天晚上被一个远处来的老男人骗了财又骗了色。”
许流年不知道这么接着陈忘的话说下去,只得静静地等着陈忘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他只听她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爸么?我其实没有爸爸,我爸爸只不过是我妈找的第一个野男人。”
说完陈忘就开始咯咯笑着,仿佛说的都和她没有关系似的。
许流年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黑巧克力,小心翼翼地递给陈忘,吞吞吐吐地说到:“阿忘,吃一块巧克力吧!我看不到的时候都会吃一块巧克力,母亲说巧克力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烦恼。”
陈忘将信将疑地接过许流年的巧克力,然后将精巧的糖纸一点点拆开,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迟疑地看着许流年:“是药吗?”
许流年夺过陈忘手里的巧克力,一把塞进陈忘因为惊讶张开的嘴里,笑了,淡淡说一声:“是糖,你个傻瓜。”
陈忘小心翼翼地嚼着巧克力,没加入牛奶的黑巧克力带着浓郁的苦味在嘴唇中弥散开来,小女孩儿马上吐掉嘴里的巧克力,“你怎么给我这么苦的东西?”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捧起清澈的河水漱口。
许流年吃吃地看着陈忘,宠溺般地从口袋里拿出来另外一块,说道:“你再试一试,我妈是不会骗我的,吃完之后它会有一点回甘,妈妈说吃过苦之后的甜才是最珍贵的。
陈忘接过许流年妇人巧克力塞进嘴里,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你妈肯定是骗你的,我妈说她的苦是永远吃不完的。”说完,不过八岁的姑娘迎着盛夏清晨的风轻轻笑着,额头上的汗珠闪烁,像是经历了蛮长时间的跋涉,眉眼里都带着些微倦怠。
许流年看着笑得无比凄凉的陈忘,说不出来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滋味,他忘记后来发生了什么,忘记陈忘后来说了什么。只记得很久之后,他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面,一点点拼凑出关于陈姨的大部分故事真相。
十七岁的姑娘还没有完全盛开,就已经成为了附近几个村子里闻名的美人,原本这样的姑娘大可以待价而沽,等着无数裙下之臣献尽殷勤,但是所有美人大概都受了“才子佳人”的诅咒,十九岁的时候,陈姨遇见了她的才子——那时候还是学生的沈是之。沈是之是从城里来的,身上有乡下男孩儿所不具备的儒雅风气吧,陈姨在第一次见得到他的时候便深深陷进去了,少年也是第一次被一个正值花季的漂亮女孩子爱慕,两个人一下子就坠入爱河了。
夏季过去,沈是之从借住的朋友家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几个月后,陈忘出生,年轻女孩儿未婚先孕在那时候就像一个炸弹,一下子就成了村子里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陈姨母亲觉得脸实在挂不住了,将陈姨赶了出来,那时候,陈姨的奶奶尚在人世,便将陈姨带到自己的身边悉心照顾着。几年后奶奶去世,那所巨大的房子里,便只剩下陈姨和陈忘两人相依为命。
许流年和陈忘渐渐熟络起来之后,他曾问过陈忘会不会在心里期待着有一天沈是之有一天能够回到他们的村子,带着她们娘儿俩去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陈忘听了许流年的话只是平静地说:“不会的,早在他离开的那个夏天,他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那时候两人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但是陈忘却始终还是像从前一样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成为她的软肋,当然,除了许流年。
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盛夏,孩子们都聚在一块儿玩,大概是忘记了时间,许流年没有赶在天黑之前回家,和孩子们一直玩到月光升起来了,才发现自己看不见回家的路了。他在田埂上手足无措地摩挲着,为首的孩子一边发号着错误的信息,一边看着许流年一步步踩空掉进水田里的狼狈开口大笑。
陈忘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流年像一只困兽一样在水田里一边挣扎着,一边嘴里谩骂着,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许流年的怒气,那么沉,却又那么无济于事。
陈忘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为首的孩子身边,不由分说地和他扭打在一起,许是经常干农活的缘故,陈忘一下子就占了上风,其余的孩子见陈忘都抛开了,只剩下许流年还在水田里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叫着:“不要打了”。
陈忘像是发泄平日里没办法泄出来的怒气一般,一边打着一边骂道:“你们这些小杂种,都是有娘养没娘教的孬种。”那为首的孩子几乎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任由陈忘的拳头一拳一拳落下去,幸好许流年跟随着声音走到了陈忘身边,一边拉扯着陈忘,一边大叫着不要打了。
陈忘这才松开那孩子,带着许流年慢慢往回走,走过小溪,陈忘让许流年坐在平时她坐着的大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将许流年的脚捧在手里,说到:“我帮你把脚洗一下吧!”
许流年没有拒绝,任由陈忘的手捧起冰凉的水在他的脚上冲洗着,半晌,才轻轻道:“阿忘,你说我是不是废人?一到晚上就看不见。”
陈忘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打了一下男孩的腿,恨恨道:“你才不是,你是最好的许流年。”
那天许流年被送回去没多久之后,陈忘家就吵嚷成了一片,被打的那孩子家长来了,非要让陈姨给个说法,陈姨没有办法,只得赔偿的对方二十元钱。
那孩子的母亲拿了钱得意洋洋地要走了,临走时还指着陈忘出气般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婊子养的就是不一样!以后你也和你娘一样的命,小贱蹄子。”
不肖分说,陈姨在对方一转背之后便开始打陈忘,一边打一骂道:“你打人,打人做什么?那么小,你就学着招惹麻烦,这个村子,我们就要待不下去了。”
陈忘一边隐忍着母亲的打,从口袋里拿出来一枚许流年给的巧克力,送到母亲的眼前:“妈妈,吃了过了苦,以后会有甜味的,许流年没有骗我。”
陈姨一把夺过陈忘的巧克力,用力掷向远方,那巧克力大概撞到了屋前的竹子,发出沉闷的声响,陈姨扬起手再给了陈忘一巴掌,抓着陈忘的衣领就将她丢在了院子里。
陈忘到底还是太小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但这次没有许流年,她也没有站起来,趴在地上恨恨地看着母亲,歇斯底里地说到:“陈曼,是你自己非要生下我的,是你自己要找野男人的,总有一天,我要你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求我原谅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陈姨没有理睬陈忘的话,‘’咚”地一声关上了门。陈忘拍拍裤管上的灰尘,踉踉跄跄地向院子外走去,转过门前的竹林,消失在茫茫夜色里。那一夜,没有人知道陈忘去了哪里,许流年再见到她,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许流年走进坐在河边的陈忘,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小声说道:“对不起,阿忘,连累你也挨打。”
陈忘没接巧克力,也没看他,只是倦怠着,淡淡说了一句:“,没关系,那就是我的命吧!”
许流年看着陈忘像一只受伤的小鹿,手搭在膝头,轻轻地闭上眼睛便睡着了。许流年看着熟睡的陈忘,树上蝉不停地叫着,他听着听着,就觉得这蝉大概是要叫完他们这一生似的,他轻轻地用手捂住陈忘的耳朵,陈忘也顺势倒在他的膝头,眼睛微微闭着,好像刚刚发生的动作再正常不过。
陈忘决定不再继续念书的时候,许流年早已不是那个站在岸边等着陈忘的小孩子,故事也是从这一刻发生改变的。那时陈忘早已经不再和母亲来往,在许流年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找了一份洗碗工的工作,勉强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
许流年经常去光顾那家小店,不知道是因为那里有陈忘,还是因为那里的老板娘很和善,每次许流年去吃饭,老板娘都会给他点的菜里放很多肉,偶尔没点肉食,炒的青菜里也会有加一些肉。
端菜上来的常常是陈忘,那时候的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许是因为过早进入生活的缘故,站在来吃饭的年纪相仿的女学生里,更有一番别人无法比拟的成熟魅力。许流年常常坐在老板娘为他预留在窗户边的位置,看着出菜口陈忘端着菜穿过人群向他款款而来,他常常一边看着她,一边微笑着,好像在等待着自己的新娘穿着厚重的纱裙穿过众多宾客走过来牵起自己的手。不过那都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那时的陈忘已经交了一个小男友,一个开着捷达的男人,捷达不算好车,男人也没有钱,但是在那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那男人是陈忘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
尘埃许流年在陈忘将菜放在桌子上的短暂间隙里问陈忘:“阿忘,你喜欢他什么?”
陈忘说:“有钱。”
许流年问陈忘:“我也有钱,你喜欢我么?”
陈忘说:“别闹了,你有钱就不会在这里了。”
许流年一时语塞,不知道要不要留下陈忘继续说点儿什么,陈忘将端上桌的菜刻意重新摆了摆,耽搁了一会儿,但是到最后许流年没有继续说什么,陈忘摆好了菜也抽身往厨房走去。
开捷达的男人掐好点儿似的在这个时候进来,许流年的眼睛隔着玻璃追随着陈忘离开的身影,看着她走进他的车,看着她关上车门,静静离开,许流年一下子就疯了一般地将盘子里的菜饭拼命往嘴里扒拉,直到嘴巴里的东西塞得太多了,然后就趴在狭窄的卫生间一阵狂吐。
老板娘适时从身后递给他一瓶水和一卷干净的毛巾,心疼道:“傻孩子,阿忘需要安稳的生活。”
许流年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水,坐在马桶上失声痛哭,嘴里念念着:“她想要的我也会给呀,我可以给她的,只要给我时间,给我一点儿时间,哪怕一点儿也好。”
陈忘坐进男人的车,隔着茶色的玻璃,看见许流年低着头认真吃着饭,好像对她的离开没有半点难受。
男人轻轻拍拍陈忘的头,一边开着车,一边宠溺着说道:“阿忘不开心对吗?”
陈忘许久才将投在许流年身上的眼神收回来,她没有看男人,头轻轻地往椅子上靠着,闭上眼,许久才淡淡道:“没有,我只是今天太累了。”
狭窄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渐渐淹没在汽车发动的引擎声里,尴尬的气氛散去,男人没有在意,陈忘也当没事发生。
陈忘下车的时候,男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叫住了陈忘,他说:“阿忘,我们分手吧!”
陈忘站住了,回过头,眼色暗淡了一下,但是马上打起精神说:“好呀,反正我也只是喜欢你的钱。”
男人没有说话,快速关掉车窗,狠劲踩了一脚油门便绝尘而去,陈忘看着尾灯越走越远,一点点变成细碎的光斑,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是悲还是喜,她的确需要钱,好多好多的钱,但是,她也厌倦了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的感觉。
第二天陈忘决定去找五六年的时候,刻意泡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前几天才在夜市里淘来的衣服,临走前对着镜子拾掇了好几次,才心满意足地出门。
彼时的许流年正在实验室里打点实验课需要用的仪器,陈忘从背后慢慢走近许流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许流年大概是被吓着了,拿在手中的玻璃棒一下子磕在实验桌上,碎成了三段。
陈忘忙拉起许流年的手,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许流年看着一脸粉黛的陈忘,只觉得陌生,对她的关心置若罔闻,过了许久才说到:“这都是他给你买的吗?
陈忘一下子就愣住了,张大的眼睛,瞳孔幽深的模样,一脸狐疑地看着许流年,还没等开口,眼泪就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摇摇头,半晌才吐出来一句话:“许流年,你有种再说一次!”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互相伤害得足够深,才能够证明对方爱自己得足够深,许流年看着流泪的陈忘,竟然没有一丝怜悯,只是依旧淡淡说到:“难道不是吗?你梦寐以求的不劳而获的生活,不就是现在这副样子吗?”
陈忘大概是被完全激怒了,拿起掉在桌面半截断了的玻璃棒不肖分说向许流年的胸膛刺了过来,一边刺着一边在嘴里恶狠狠地诅咒道:“你去死吧!许流年。”
幸好许流年躲得即使,那玻璃棒只是擦破了手臂上的一块儿皮,等许流年捧着手吃疼得回过头寻找着陈忘的时候,陈忘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有好几次许流年都徘徊到了陈忘租住的房间门口,准备敲门给她道歉,或是说点儿其他的什么,只要能让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一点,做点什么都可以,但是每次许流年扬起手却都只是无奈放下,然后转身悄然离开。
陈忘躲在窗户后面,不敢开灯也不敢拉开窗帘,只能在窗帘的夹缝中目送许流年离开自己的家,然后慢慢消失在街角。
很多年以后陈忘都记得那段等许流年给自己道歉的日子,心里总是想着某天他能够敲开自己的们跟自己说:“阿忘,对不起。”或者也不用道歉,只要敲门说一句“阿忘,我来了。”即便过去发生了天大的误会,往后两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困难,陈忘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但是许流年始终没有敲门,而陈忘,也从来没有打算静下来将两个人的事情好好谈一谈。
时间就这样在两个人的互相拧巴中一点一滴地过去,再遇见已经是半年以后了。
许流年跟一群好哥们儿过来KTV唱歌的时候,陈忘正穿着侍女装过来给他们推销酒。四目相对的时候,陈忘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被刚出炉的白酒原液烫过似的,火烧火燎地疼。
“呀,这店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服务生吖”同行中的一个男孩子学着老男人轻薄女孩子的腔调,走过来扯了扯陈忘的头发。
尘埃陈忘下意识地往后躲,许流年站在旁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陈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咬牙切齿地对刚刚说话的男生说道:“是呀,我也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子为了钱竟然可以什么都不要。”
同行中的另一个男孩子马上接嘴说到:“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就叫一些姑娘吧!”
许流年大概是快被气糊涂了,抓起陈忘的手就往房间里面拖,一边拉扯着还一边说:“不用了,她就能满足我了。”
陈忘用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许流年的手挣开,瞪着许流年的眼睛忽然之间就轻飘飘地笑了起来,然后像平时推荐给客人啤酒一样轻佻地笑着对他说道:“是吗?我很贵的。”
许流年忍无可忍,抬手就给了陈忘一记响亮的耳光,无奈地看着陈忘,许久才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就那么喜欢钱吗?”
陈忘看着像是被抽空了魂儿的许流年,一时语塞,她很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是年少的时候嘴巴总是先脑子一步到达,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对呀,我就是喜欢钱。”
许流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抓起陈忘的衣领,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和你妈一样,都是不要脸的烂女人,都是!”
陈忘轻轻地将许流年的手拿下去,然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对呀,我就是和我妈一样的人。”说完便消失在KTV暗色的灯光里,许流年看不见她藏在哪里。
许流年是在一个月后离开那个小城市回到父母身边的。临走的时候,陈忘没有送他,因为她不知道;许流年也没有和陈忘告别,因为他心里想的全是等自己回到城市变得有钱了就向陈忘炫耀,大概是觉得这样总会见到的,所以故意没有道别。
事实上许流年回到父母的身边也没有变得多有钱,等他回到那个阔别十年的城市时,他才发现原来父亲和母亲早就离婚了。母亲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车间操作员,过着平淡庸俗的日子;父亲和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纠缠着,对许流年不管不顾。
等许流年在这种家庭的夹缝里艰难长大,长成一棵大树的时候,陈忘早已没有再等他了。
再次遇见陈忘的时候,是在一个酒会上。陈忘陪着当年那个开捷达的男人一起,言笑晏晏,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花蝴蝶,优雅自如。
许流年走到陈忘身边时已经有些醉了,眼神迷离地看着陈忘:“阿忘,好久不见。”
陈忘嘴角撤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是啊,好久没看到你了,这些年,你还好吗?”
许流年鼻头一酸,泪水无声得滴落下来,但是他好像并不想讨论这件事情,只得转移话题,他说:“我回来后见过沈是之。”
陈忘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酒不自然地晃了晃,然后便浅浅笑开了:“是吗?那还真是难得。”
“嗯,阿忘你知道吗?当年他遇见你母亲时,就住在我家。”
“我老早就知道了。”陈忘努努嘴,好像对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关心似的。
“难道一点儿都不恨么?”
“不恨”
“也不想见到他?”
“不想”
“可他是你父亲呀!”
“我妈说他选择离开的那个夏天,他就已经不是了。”陈忘梗着脖子说完这句话,将杯子里剩的酒一饮而尽,半晌才仰起头红着眼看着许流年。
“所以你觉得我选择离开的那个夏天也一样是吗?”许流年拿着酒,眼神黯淡地看着陈忘。
“难道不是吗?”陈忘淡淡地看了一眼许流年,然后抽身离开。
“不是那样的,不是的。”许流年在心里呐喊着,仰头一饮而尽。
陈忘悄默声地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还躺在病床上,她已经老了,丝毫没有了再次毒打陈忘的力气。
陈姨说:“阿忘,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陈忘一边卸下脸上的妆容,一边对着镜子里的母亲轻声道:“今天陪一个客户出席酒会,所以晚了些。”
陈姨说:“早点儿睡吧!”
陈忘没有搭话,只是低着头一点又一点儿地用卸妆水擦着自己的眼睑。
末了,陈姨仰着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许久才说到:“阿忘,你这一生,是我害了你呀!”
陈忘鼻头一酸,转过身去,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出租屋里昏暗的灯光映衬得她的皮肤月光一般地惨白,她嘴角抽搐着,半晌才扯出来一个面对她那些客户时候才有的笑容,那种职业的,不走心地微笑,她轻声说:“你的一生不同样也被我害了么?所以呀,我们谁也不欠谁。”
陈姨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陈忘拿起梳妆台上的纸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脸,不知道是在擦残留的脂粉还是眼泪,她想起那个清晨,被她打的男孩儿找来了他的母亲,那女人说:“你和你妈一样,都是婊子。”
陈忘不再为这句话争辩,也不再想远离自己的母亲,她终于明白了从前电视剧里说的“雅妓也是妓”,但是她却再没办法遇见最好的许流年。
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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