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不知不觉在2020春夏疏离的恍惚中迎来了加拿大日，来不及写今日的心绪，一篇旧文献给我的新故乡。加拿大，生日快乐！
女儿生下来就一直哭个不停，在医院产房百般痛楚之后听到的那一支生命赞歌，早已演化成折磨人的刺耳噪音。本来就细小的眼睛哭成一条缝，那么令人不忍心。这双眼睛到底是谁的呢？先生和我都是大眼无神，如果不是那天医院里她是唯一一个亚裔宝宝，我真怀疑护士偷梁换柱，硬塞给我一个别人家的宝宝。头上与生俱来的浓密头发乌亮亮地闪烁着旺健的生机，郁金香花苞一样的小嘴巴哭成了向日葵花，音色饱满，音调高亢，可以穿墙透壁，传到楼下与阿姨刷洗碗碟的声音共鸣，还可以飘荡到临街上空呼应着三三两两的车辆的倏然而过。
我们住在这座小镇上的房子里，这是我有生以来住过的第一座独立房屋，后面有绿草地的院子，前面有绿草坪，就是熊培云在《追故乡的人》里心心念念的那种上接天，下接地的可以称之为家的房子。从出生到长大上学工作，从东北到北京，再到欧洲，我一直是住楼屋排屋。这是加拿大安大略省尼亚加拉地区位于安大略湖南岸的一个美丽恬静的小镇，Vineland，翻译成中文就是葡萄园，因为这里是各色水果的骄傲故乡，樱桃，草莓，桃李，葡萄，苹梨，从六月中到十月中，鲜果就在浓妆淡抹之中展现她们的饱满丰腴和芬芳鲜美，秀一场炫目的水果嘉年华。
Ruth坐在一旁，望着束手无策的我和坐立不安的先生，轻轻摇头，‘“她一定哭累了。” 谁说人天生就会吃奶？这个所谓人的基因本性，在我们这个宝贝女儿这里却是非常叛逆地变异了，她倔强地拒绝吃奶，而且以强悍的哭声来抗争。Ruth建议用奶瓶冲奶粉，小宝宝倒是马上迫不及待地吸。可是我要自己抚育我的宝宝，那个时候年轻固执的我只相信母乳才是天下最美好最健康的宝宝美食。现在想想当初那富有戏剧化的夸张的一幕，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只是身处其境才能体会到那是怎样的焦躁不安，作为第一次做妈妈的我，看着不合作的女儿无休无止的哭闹，心里满是无助和茫然。Ruth后来感叹说，等自己女儿生育时，一定要守在身边。而现在她的两个女儿都已经是四个活泼孩子的妈妈了，她是一个幸福完满的年轻祖母。
Ruth，中文音译为路得，就是旧约《路得记》的主人公，也是犹太大卫王的祖母，她贤惠，忠贞，善良，勤劳。而我所相识的Ruth，对于我来说，是一位长着隐形翅膀的天使。
二十余年前的加拿大国庆日，我跟随先生来到做博士后的加拿大果树研究所所在的这座美丽小镇，成为镇上唯一的一对中国人。我们所认识的加拿大多是在欧洲看过的美国电影里所表现的。有一个周末，我们忽发奇想，想跑到距离小镇二十几公里的圣凯瑟琳城去逛逛。那时候先生还不会开车，我们又不知道可以坐长途车，于是我们就学起在美国电影里看到的情景，站在大路边翘起大拇指求搭车。等了好一会儿，一位年轻帅气面容温和的男子停下来让我们上了车，问我们想去哪里，说看见我们等了半天，所以他办完事儿就折回来了。结果他特意送我们去了城里！原来，他是镇上一家荷兰移民教会的牧师。我们这对年轻好奇穿着特异举止特异的中国人，当时一定是镇上的一道奇特的异国风景。
住进小镇没几天，Ruth过来拜访，她就住在临街。Ruth在先生所在的研究所做行政工作，而有缘的是她十六岁的大女儿刚刚去比利时做交换学生，而我们则刚好来自比利时。Ruth短短的黑色卷发，丰盈红润的脸颊上有一双含笑的大眼睛和明媚的笑靥，她的声音悦耳而又温柔，让你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她脾气温和，特别有耐心，我凭借如此业余的英语口语竟然可以和她轻松交谈，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谈伴。从此她常陪我一起傍晚散步，周末去mall里买衣服，还在各个节假日请我们去家中与她的家人一起度过，就连圣诞夜这样只有家人相聚的日子，也毫无例外地包容了我们的存在。我们后来出生的女儿和儿子都叫她Auntie Ruth，跟她先生叫Uncle Bob，在人人直呼名字的加拿大风俗中，从这个称呼可以略窥一班的是：我们俨然犹如一家人一样亲近。
正如《路得记》中身为外族人的路得追随自己的婆婆追寻信奉了犹太人的神，我开始心愿迫切地跟随Ruth去她的教会。并不是我被基督教的教义所教化，而是被Ruth头顶所闪耀着的熠熠发光的执着信仰的神圣光环所感动，一个有信仰的善良热情诚恳包容的人，远比任何信仰教义本身更吸引感化人。Ruth所在的教会是德裔的Mennonite Brethren church，一个非常传统的基督教派，前一代教众是曾侨居俄国的德国人，受尽迫害，后来辗转移民加拿大，居住在这片可以种植果树的肥美土地上。Ruth是第二代移民，还能听懂一点儿德语。在这里，教会就是一个温暖的社区团体，虽然不像耶稣受难后的早期教会那样同吃同住同供养，但是相互帮衬友爱团结，犹如一个大家庭。
并不是人生所有美好都在预料计划之中，女儿的到来就是一场惊喜的邂逅。刚刚来到加拿大没多久，对未来事业生活报有诸多未知的千万般可能性的预测幻想的我，对这个不期而至的上天礼物不知所措，跑到镇上仅有的一家药店去问怎么可以买到打胎药，年轻的女店员清澈无辜的蓝眼眸异样地看着我，说：你应该赶快找你的家庭医生。
先生还不会开车，Ruth完全担当起准祖母的职责，开始替我联系家庭医生，妇科专科医生，并选择了一个产妇生产学习班。住在乡下，享受着与自然贴近的恬淡安然，也就远离了都市的便捷，这每一次的常规检查和学习班都是她开车接送我去参加。我不忍心那么烦劳她，说：过去那么多女人生孩子，也没有上过什么学习班呀。Ruth说：所以过去才有那么多在生产中出了危险的悲剧呀。
我们每周日坐Ruth和Bob的车去教会，并且我平常还参加教会姐妹的咖啡聚会。青年牧师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年纪轻轻的夫妻俩已经有五个孩子，圣诞前，她邀我去家里，教我怎么做圣诞饼干，好麻利潇洒的动作，干净利落。她的牧师先生嗓音非常好听，每次听他带领赞美诗歌，我都听得入迷。有一次我说：His voice is so beautiful。大家都笑了，因为我的蹩脚英语发音，把voice发成了wife。我说：His wife is beautiful too。确实，这是我的心里话。喜欢听赞美诗歌，每次听都是无名的感动。因为Ruth，我们竟然开始参加他们的唱诗班，虽然没有贡献多少声音，但是却学会了许多传统的赞美诗歌。现在每次听到，总会不自觉地跟着哼唱，心中满是愉悦和平安。信仰，绝不是可以以科学论证的一个个生硬教条，而是人的五个感官所能感触到的活色生香，再回馈到人的第六感官的心灵所沉淀升华的。信仰来自敏感心灵，而不来自理性大脑。
将近预产期的一个傍晚，先生说教会有个姐妹活动，他说：要不洗个澡，打扮一下吧？我说：不用啦。还是Ruth开车接我去，等走进了房间，才看到里面已经围坐了一大群教会的姐妹，屋中央堆满了包裹和没有包裹的漂亮礼物，婴儿车，婴儿床，婴儿车座，婴儿尿不湿，婴儿玩具，婴儿衣服，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就是所谓的Baby Shower了，是我经历的第一个，也是最难忘最感动的一个。一位倒班频繁工作繁忙的老护士也赶过来了，她推着金丝边眼镜，露着孩童般的纯真笑容说：“一个中国宝宝的Shower，我可不想错过。” 我又一次体验到了作为少数人种没有受到歧视反而收到宠爱的殊荣。真该洗个澡打扮一下呀，今天我是主角。从此我染上了Baby Shower情结，每遇到有朋友同事怀孕生子，我都会热衷于Shower，莫名地兴奋，当然所有跟宝宝有关的物件和事件都是那么呆萌憨娇，让人不由自主被之俘获。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在我心中的私密之处，连我自己都不自觉地忽略的我自己的第一次Shower的清晰影像。我这个年轻而一无所知的准母亲在懵懂迟钝之中，在远离故国的亲人父母的加拿大陌生小镇上，我的将出生的宝宝的所需一切，已经提前被我的这一群加拿大朋友筹划预备好了。
自然是Ruth送我去医院生产。年轻健康总是底气十足，早上8点多开始宫缩阵痛，送到医院11点多女儿就顺利生产了。我这个兴奋中的新妈妈似乎没有一点儿疲惫，马上去洗了淋浴，马上喝了冰水，第二天下午就和宝宝被遣送回家。远在大洋彼岸的母亲在电话里传授叮嘱的诸多坐月子事宜，我当然是一耳进，一耳出，女在外，母命有所不受。无天时地利，更无人和，因为先生会做的唯一一道比较像月子饭的是鲜虾鸡蛋羹，而女儿刚出生的头几个个星期，我一直在狼吞虎咽的都是教会姐妹送来的异国百家饭，各种烤箱里烘烤的好吃的casserole，三明治，沙拉，以及各种德式和俄式的美味。有一次先生骑车四十几分钟跑到最近的一家肯德基去给我买了炸鸡，油乎乎的东西就是香喷喷的。而这些，一定不能顺利通过母亲的月子规格。
在加拿大这片土地上出生的女儿，自带着自由独立的秉性，在将近一周以后的绝食抗争之后，又忽然间莫名地想通了，开始积极配合吸奶，享受母乳了。天下还有比用自己的乳汁抚育自己的宝宝那样更爽心悦目的事吗？在那个过程中，我和宝宝是那样亲近，肌肤感应，心心相连。女儿迅速成长，在几个月后的夏日里，穿着Ruth和其她Auntie们精心挑选的连衣裙，像个福娃娃一样可爱。
九年后，女儿参加Ruth大女儿婚礼，做了一个荡漾着天真快乐笑容的美丽小花童。每每提及她刚出生时的哭闹和执拗，女儿都一脸无辜地笑，好像听一个天方夜谭。我的加拿大宝宝，长大了。
有好几年没见到Ruth，但是那一段初到加国的经历，却深藏在心。在今天加拿大150周年国庆之际，又想起了Ruth一家，以及Ruth教会的姐妹们。加拿大，已经在心里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正如古代以色列之于身为外族人的路得，加拿大是Ruth和她的德裔教会亲朋，是我和先生，以及在加拿大出生的女儿和儿子，是我们所有这些外族移民所挚爱的眷恋的美丽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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