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妈妈的泪•煤油灯
爷爷又要喝酒了。
炕正中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方桌,上面满是各式各样的菜肴,一只大肚白瓷酒壶静静地立在正座的位置。
屋外,妈妈还忙着在大铁锅里“刷刷”地炒菜。我和二叔家的弟弟站在门框边不敢动。爷爷喝酒的时候是没人敢上前的,奶奶也只是窝在炕头,讪讪地赔笑:“死老头子,少喝点儿……”
菜齐了,爷爷掐起酒壶,将身前的蓝杠大酒盅斟满,慢慢地端起来,猛地向后一扬脖儿……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随即嘴里发出“滋滋”的声响,看样子是辣得够呛。妈妈告诉我,酒是辣的,比辣椒还辣。“辣”是很让人难受的滋味,不知爷爷为何每次都喝那么多酒。
爷爷一盅接一盅地往嘴里“灌”酒,他的喉结已经动了七、八次。爷爷每次喝完酒都要吃一两口菜,而且只吃跟前的那碟花生米和炒蘑菇。
我和弟弟看得口水直流,但谁也不敢前进一步。我们咬着手指头看着,就这样过了好长时间。
现在,爷爷的脸已经变成了我们吃的那种大酱的颜色,眼睛充满了血丝,脖子已经完全和院子里的那只秃鸡一个模样了,鸡皮疙瘩格外明显。奶奶早已在炕头鼾声大作。
爷爷喝完一瓶酒了,我俩开始跃跃欲试,只要他一离开餐桌,那里将是我们的天下。
爷爷左右开弓,抹了抹嘴,这是他喝酒完毕的标志。
爷爷刚出门,我第一个冲到桌上,抓起一只鸡腿大嚼起来,弟弟也抄起了一块韭花饼。不一会儿,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老叔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别抢了!看你们都弄成啥样儿了……”大姑出现在门口,她是我们家里的大管家,说一不二。
我们像被镇住了一样,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嘴里含着的东西也不敢再吃。
她三下五除二收拾好“残局”,招呼大家吃饭。于是,二叔、二婶、三叔、二姑、三姑、老姑,一个接一个进屋来。奶奶、大姑、二叔一家和三叔、老叔在炕上吃饭,其余的人在地桌上吃饭,妈妈还要轮流给别人添饭。爸爸则在屋外单盛一份饭菜吃。
爷爷家的院子挺大,有两处正房。正房里都分东、西两屋,爷爷奶奶和未成家的姑姑、叔叔们住在一起;另一处房里则住着已成家的爸爸和二叔一家——我家在西屋,二叔家在东屋。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爸爸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你还要给别人盛饭?”
“那还不就是因为……”妈妈突然压低了声音,拽着我裤腿的手也停了下来。“还不就是因为你爸爸和你的叔叔、姑姑不是一个妈生的……”
“不是一个妈生的?”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
“不是我的亲奶奶?”
“你的亲奶奶生下你爸爸一个人后就死了……”
“那爷爷呢?”
“爷爷倒是亲爷爷,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吧……”妈妈的眼里突然没有了光彩,我就没有再问下去。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浑身发冷,妈妈说我发烧了,背着我到镇上打针。
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眼前好像有许多人在争吵,耳朵里嘈嘈杂杂地一片响,身子软绵绵的,我到底怎么了。
三天后,我终于清醒了。首先看到了妈妈清瘦的面容。
“锋儿,我们现在在自己家了……”
我睁开眼一看,看到一个矮矮的房顶;环顾四周,我睡在一铺窄窄的炕上,脚下是用塑料布蒙着的窗户,屋里昏黑一片。
“这不是我家,我要回家……”我哭喊着。
“这就是你家……”,妈妈哽了哽喉咙接着说,“你病了,我们没钱看病,你爸爸的工资全被你爷爷拿着……你爷爷不给钱治病,我们和他分家了……他什么也没给我们……这小房子还是你爸爸找街坊四邻帮忙盖的呢……”大滴的泪珠从妈妈的脸上滚落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哭。
我忽然明白了,从此长大了。
过了好长时间,我说:“爸爸呢?”
“你爸找你爷爷理论去了。”
我们之间不再说话了,我很平静,妈妈曾说我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
爸爸回来的时候哭丧着脸。
“他爷骂了我一通,说没有我这个儿子,以后不再踏入咱家半步……”
妈妈将脸转向了别处,家里一阵沉默。
“咣”的一声,无尾熊样的三叔闯了进来,圆圆的脸涨得通红。他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搬家时将他爷的一个马扎拿了来,我得拿回去……”
他迅速找见马扎,夹在腋下,转身离去。爸爸终于愤怒了,快步跟了出去。
外面传来了二人的争吵声,之后是一阵抢夺声……
我们的小屋暂时还没办法接电,我们点的是煤油灯——一种用陶土烧制的灯具,里面盛满煤油。用棉花搓成一根通长的灯芯,浸在煤油里,从灯盖的顶部露出一小块。照明的时候,点燃露出的部分,黑烟“腾腾”地直冲屋顶,第二天人的鼻孔都被熏得黑黑的。
可巧又赶上雨季,大雨下个不停,屋顶多处漏雨。屋里所有能用上的器具全都用来接雨,那雨水滴在各色的器具中,有的断断续续,有的像一连串的珠子,有的如同小瀑布,溅得四处都是,溅在器具内侧的雨水又弯弯曲曲地流回底部……
我突然没有爷爷奶奶了,一种失落感整天缠绕着我。
倒腾牲口的舅舅在我家歇脚,说姥姥要来我家,我兴奋得整天守在门口张望。
姥姥的一切都非常吸引我:姥姥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东西要靠手摸;姥姥穿的是“大襟”衣服;姥姥的发式叫“疙瘩鬏”;姥姥的腰带是宽布条;姥姥有一对很小的脚……
小电影•三寸金莲•老故事
舅舅像护送出土文物一样将姥姥运抵我家。
我欢天喜地地搀住姥姥的胳膊,姥姥“嘿嘿”地喜笑着,露出仅有的两颗牙。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老式衣服,绑着腿,尖尖的小脚像个大蒸饺。
她不停地抚弄头上那只有老太太才戴的黑绒平顶帽,将耳边的头发掖了又掖。
姥姥被前呼后拥地迎进屋去,盘腿坐在炕头上。我将姥姥的行李拿来,放在她的背后,她平时总要倚着行李才感觉舒服,这已经成为她的一个习惯。
“不错!不错!分了家也好,省得在那儿受窝囊气……穷点儿莫怕,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姥姥像个大人物似的开导爸爸妈妈,嘴唇瘪瘪的,有说不完的话。
“孩子是大事,供他好好念书;人穷志不能短……寒门出才子……”
“孩子呢,来,快让我摸摸……”
“孩子给你烧炕去了,知道你喜欢热炕头。”妈妈笑着说。
“嗨,可别烧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我真的在烧炕,但是我赶紧过来了。
“乖乖,可瘦了不少,你妈亏着你了?”
“快,我那行李里有一袋点心,快拿过来……”
我立即飞快地将那点儿心消灭干净,姥姥“嘿嘿”地喜笑着,“注视”着我,露出仅有的两颗牙,她好像很享受我吃点心的过程。
姥姥开始和妈妈闲聊了。姥姥不停地说、说、说,永远不知疲倦;妈妈却只是附会地“嗯”“啊”,有时也反问一句,表示她在听。他们无非说些家庭琐事,不知怎么会让两人那么愉悦。
爸爸早已不知干什么去了,我也已经在院子里观察了好一阵子蚂蚁。两个人还在不停地说,确切的说法是姥姥在不停地说,说得眉飞色舞,说得“天昏地暗”。
天黑了,妈妈不得不去做饭了,谈话被迫终止。姥姥很熟悉地摸到灶台,追着妈妈力图接续上终止的谈话……
晚上,点着昏暗的油灯,我将饭菜和筷子放在姥姥的跟前,再给姥姥盛一碗热汤,姥姥边含笑喝下边说:“尽麻烦我大外孙了……”
晚饭是在欢笑中吃完的,爸爸咬得菜帮“咔嚓咔嚓”响,我喝得玉米粥“苏苏”地响,加上姥姥那种老人式的喜笑声,我们吃得开心极了。
炕很窄,睡觉的时候,一字排开,妈妈陪着姥姥睡在炕头,爸爸和我睡在另一边。我总想在这个时候看看姥姥的小脚,但姥姥总不让我看,说怕吓到我。
我躺在最末一位,盯着黑乎乎的屋顶睡不着,就欣赏侧墙上自然放映的“小电影”。
对着我家窗户不远处有一条公路,每天都有许多车辆来来往往。远远地,车辆过来了,一片灯光映在窗户上,在墙上投射出由小到大排列的白亮亮的小方框,徐徐地向后退去;一会儿又一辆车过来,“电影”就又放映一遍;或许相反方向过来一辆,就从相反方向放映一遍……
姥姥和妈妈还在小声地说话,我在她们的“戚喳”声和墙上光影交错的恍惚中渐渐睡着了……
白天的时候,我发现姥姥打瞌睡了。她盘腿坐在炕头上,像一棵生根的老树。我悄悄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珠是不透明的,很像我玩的那颗白芯玻璃球。眼见她的眼帘沉重地垂下,覆盖在“玻璃球”上。嘴却还张着,露出仅有的两颗牙。慢慢地,脖子似乎经不起头部的重量似的,软软地垂下去,垂下去……
“妈妈,姥姥怎么坐着睡觉?”我说。
“快给姥姥拿枕头……”妈妈开始铺褥子。
姥姥睡着了,嘴里不断地向外吹气。我凑上去仔细端详姥姥的脸,那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沟坎,像耙子耧过的土地;脖子上的肉松松地垂下,像干枯的树皮……
我忽然又想看姥姥的小脚,但姥姥没有脱鞋。姥姥说小脚是用布裹出来的,怎么个裹法,我一直没弄明白;姥姥又说如果女人不裹脚,就没人要,我更加糊涂了。
姥姥醒了,我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姥姥说:“老辈子的时候,有个皇后是鸡变的,她喜欢尖尖脚,于是命令所有的女人都裹脚,还把这样的脚叫做‘三寸金莲’……”
我实在看不出鸡脚和姥姥的小脚有什么关系,更觉得那皇后荒唐,至于“三寸金莲”嘛,就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了。
“姥姥,你给我说个故事听吧……”我仰着脸,望着她雾蒙蒙的眼睛说。
“啊呀,要说故事嘛,倒是有一些,不过尽是些老辈子传下来的故事,恐怕你不爱听啊。”
“好啊,你就说个老故事吧。”
“嗯……说什么呢……说南洼,道南洼,南洼有这么一小家:出来个小猫三条腿;出来个小狗没尾巴;出来个老头拄拐棍儿;出来个老婆儿四条腿爬……”
“嘻嘻,真好玩儿。”我打着滚儿说。
“要说那老故事,这些年还真攒下来不少……”姥姥弓着背,眼睛“瞅”向我所在的方向。
“讲……讲……”我迫不及待地说。
姥姥咽了口唾沫,动着舌头讲起来:“从前,有个小媳妇回娘家,半路上让一个叫‘大脚怪’的怪物给盯上了……”
我听着,很紧张,不禁问道:“‘大脚怪’是啥东西?”
“就在大山洞里住,专背小媳妇……”
“那我和妈妈以后可再不敢去你家了……”
“专等只有小媳妇一个人时才背的,不用害怕……”
“哦……”
“那‘大脚怪’将小媳妇背回山洞就成了亲,不久还有了娃娃……一天,那娃娃的舅舅——也就是小媳妇的哥哥偷偷来到‘大脚怪’住的山洞。这时侯,‘大脚怪’回来了,远远地,‘嘭——嘭——嘭’,大脚丫子震得山洞直晃悠……”
我坐了起来,直直地望着姥姥,姥姥仍然喋喋不休地讲着,脸上的纹路忽隐忽现。
“那小媳妇赶紧将自己的哥哥罩进一个野猪皮做的大缸里。‘大脚怪’进来了,忽然这闻闻,那嗅嗅,说:‘呸……呸……什么味道,找出来吃它……’那小娃娃——他的孩子,说:‘舅,舅,皮缸扣’。‘啊,他舅来了,快快做饭’。什么饭啊?苍蝇、蚊子、野菜、生猪肉……”
姥姥讲得很投入,眉头皱了起来,我也感到很恶心。
“然后他们就喝酒,‘大脚怪’有点儿喝多了。这时侯,天色已晚,‘大脚怪’说:‘他舅今天别走了,你住那炕上,我住那大铁锅里。最近天冷,我喜欢热乎,我的皮又厚……’
等‘大脚怪’睡着后,小媳妇和他的哥哥搬来一块大石头,压在锅盖上面,狠狠地往灶里填柴禾,结果,‘大脚怪’被活活烫死了;那小娃娃也就没人管了……”
我觉得那小娃娃很无辜,不知最后怎么样了,可姥姥也不知道。
“讲个不吓人的吧。”
“好,讲个不吓人的。”姥姥摇晃着身体,又开始讲了。
“从前,有兄弟两个,救了一只受伤的老鹰。这只老鹰可了不得,它住在太阳落山的地方,那地方漫山遍野都是金子。太阳落山的时候,照得金子闪闪发光。由于那地方太远,人是到不了的。那老鹰要去的话,还得飞一天呢。
老鹰为了报答他俩,就说:‘你们每人准备一个小口袋,明天我带你们去金子山拣金子。你们用三寸长见方的布做口袋就成,大了我背不动。’
兄弟俩准备一宿,老大很听话,只准备了一个小口袋;老二很贪心,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袋子,非常大。
老鹰驮着兄弟俩飞啊,飞啊,飞过高山,飞过树林,飞了整整一天,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飞到了金子山。老鹰就对哥俩说了:‘你们快点儿拣,千万不要贪多,拣满了小口袋就行了。’
兄弟俩开始拣金子,老大装满了小口袋,回到了老鹰身边。老二还在不停地拣,那口袋太大了,连个口袋底还没拣满呢。
这时侯,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边,照得满山的金子闪人的眼,照得整个山越来越热,老二还在不停地拣金子,老大喊他他也不听。
太阳烤得山越来越热了,人都受不了了,老鹰驮着老大飞走了,老二还在拣着烫手的金子,最后,被太阳烤死在金子山上。”
“后来呢?”我听故事爱问“后来”。
“后来老大过上了好日子呗。”
“金子真的那么好吗?”
“金子好哇,有了金子就能过上好日子;要不老二咋拼命拣呢?”
“那有时间我也去拣金子——我带一个小口袋。”
“不用,你好好念书就行——‘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颜如玉’?‘黄金屋’?‘书中’?——‘颜如玉’是个啥东西?”
“……这得有文化的人才知道,你读书多了自然就知道喽——”姥姥用她那苍老的声音拉长调子说。
“给我说个谜语吧。”
“谜语可多了去了。听着:不点儿不点儿,浑身尽眼儿……不大不大,浑身尽把……兄弟俩一般高,出门就摔跤……一棵树五个杈,不开花就结嘎啦……”
我胡乱地猜一气,大多数都是姥姥将答案告诉我,再解释一番。听着听着,我忽然觉得云里雾里一样,眼皮特别地沉重——我睡着了……
河泡子•萨达虫•地下深谷
麦子收过,妈妈又要带我去姥姥家了。
姥姥家在一个我看来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穿过一片河泡子和一些沟坎坑洼,一路上尽是让我深深着迷的景色。
妈妈锁好了门,她今天扎了一块粉头巾,映得脸庞粉红粉红的。妈妈还年轻,是个漂亮妈妈。
妈妈牵住我的手,脸上没有太明显的表情,但我知道她的心里是愉快的。
几个在路边闲谈的人遇见了我们。
“回娘家啊?”
“回娘家。”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瞧这娘俩……”他们不断回头瞅我们的背影,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村庄,是“疯婆子”大姨所在的村庄。大姨是一挺说话不断头的“机关枪”,我很讨厌她,但我喜欢她家旁边那片河泡子。那里的水碧绿碧绿的,微风吹在水面上,泛出突起的小格子,就像那种雕花玻璃一样好看。
远远地,望见那汪亮亮的水了,我的心一下子开阔起来,兴奋得不得了。我朝着它疯跑过去,妈妈边追边喊:“别跑,别跑……”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顺从地将手塞进妈妈的手里,另一只手就地捡起一块大石头,有点儿费力地拿着,我要把它扔进泡子里去。
我用力一耸,石头重重地栽下去,“咚”的一声,溅起一簇白亮亮的水花,我高兴得跳起来。妈妈却一直牢牢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跟着石头冲下去。
“妈妈,你说我扔的那块石头能砸中水里的鱼吗?”
“也许能吧。”
说话间,一头巴掌大的黑脊背鲫鱼游过来。
“嘿,快看,鱼,鱼……”
“嘘,小声点儿,别把它吓跑了……”
那鱼自由自在地盘旋着,一会儿直游,一会儿侧身,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身上网格状的鳞片,但最后还是向远方游走了。
“我们走吧。”妈妈晃晃我的胳膊,催促道。
面前是一段很陡的坡道,其实就是这泡子的一段天然堤坝,只不过地势突然增高而已,上面便是大姨家所在的村庄。
在我看来,那陡坡几乎一直通到天上。
“妈妈背你吧。”妈妈轻轻地说。
妈妈像头老牛一样弓着身子向上爬。阳光聚焦在她的背上,有点儿刺眼。我将脸贴上去,很温暖,很舒适。
我在高处斜着眼看那片水泡子,真像一块装在盒子里的绿胰子。我真怕妈妈和我不小心滚下去,掉进那“盒子”里,悬空的脚不由得“苏苏”地麻起来。我不敢说话,紧紧地贴附在妈妈的背上。
妈妈的背很平稳,我伏在上面好像迷迷糊糊地要睡去……
妈妈突然站定了,喘了一大口气,说:“好了,看到哪儿了?”
眼前像打开一扇门,豁然开朗,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谈论着。我没有从妈妈的身上下来,我害怕村里的一个哑巴,他似乎总想在我身上摸两把,他那刺耳的“啊”“啊”声让我难受。
“二姑,去哪里?”有人问妈妈,是个年轻人。
“回娘家,看看老娘……”
“家去不?”
“不了……不了……”
…………
我很烦,每次都有好多人唠叨个不停。
“哟,我的心肝儿,看我们锋儿,长这么大了,瓷娃娃一样,让大姨看看……”大姨像刚从鸡窝里钻出来似的,乱蓬蓬的头上挂满了碎柴屑。
我趴在妈妈的背上不动,将脸转向了另一侧。
“哟,还害羞呢……老二啊,娘那儿挺好的,上次我去,一顿饭还吃一大碗呢;就是眼睛不行了,大哥也不张罗给她做手术;大哥人家可忙啦,在村里啥都管;咱在家里那几亩水地,全让村里给收回去啦;哎,你说要是给娘做手术得多少钱啊;我家里有两瓶眼药水,你给娘拿上……”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快走,快走……”我大喊着,蹬着腿催妈妈。
周围许多人呆子一样眼睛定定地投向我和妈妈。妈妈背着我目不斜视地走去。
我偷眼瞧着他们,他们真的跟傻子差不多:年老的、年少的;男的、女的;粗糙的、平滑的,一切人的脸如同电影里的定格一样,徐徐向后退去,只有我和妈妈在移动。
“哑巴没有出现,下来吧。”过了罗锅桥,妈妈如释重负地说。
“刚才那帮人怎么那么样地盯着我们看啊,妈妈。”我拿着一株草茎,抽打着,问。
“小地方人,没见过大天儿,就那样。”
“妈妈,姥姥知道我们要去吗?”
“不知道。”
“那她见到我一定很高兴。”
“嗯。”
“妈妈,这是什么花呀?”我在一棵大树底下发现了一种粉红的,一面尖尖的花。
“鸽子花。你没看她的形状像鸽子吗?”
“噢!”
我又发现一丛由许多细长的叶子组成的草。
“马莲。捆粽子用的;你拔下一根,去掉缝里的嫩叶,吹一吹会发出细细的好听的声音。”
我刚碰到草尖,“萨”的一下,从里面飞出一只红翅膀的蚂蚱,在空中“萨——萨——萨萨萨”地响,一冲一冲地,好像在努力不使自己掉下来。
“它叫‘萨达虫’,你听它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
“刨——刨——刨谷栅——刨到黑天好害怕……”
“噢……”
吹着马莲哨,顺着林带走着,树叶在头顶欢快地舞蹈,阳光从叶间洒下斑驳的投影,我忽然对妈妈说:“妈妈,我想在这里躺一会儿再走……”
“傻孩子,快走吧,一会儿到姥姥家该吃中饭了。”
再往前,要穿过一片阴森的“地下深谷”,这是最让我感到恐怖的一段路,据说舅舅曾在谷边看到过白蟒 ,还有人说附近有狼出没。
其实那里就是一段地势凹陷的大鸿沟,里面稀疏地生长着好多种野生的树木:榆树、杨树、沙棘……
只是里面静得很,越到谷底的时候越发静得出奇。这一次,我感觉妈妈也有点儿紧张,因为这次她竟然双手托着我的屁股,让我趴在她的肩膀上。我没有趴着,瞪大眼睛盯着妈妈的背后,生怕突然窜出一只野兽从后面袭击妈妈。我的双手抓紧妈妈的肩膀,手心里满是汗水。我们都没有说话,几乎屏住了呼吸,只听见妈妈“刷刷”的脚步声。
“咯啷啷啷”,对面谷顶忽然冲下来一辆黑色自行车,一个半大小子伏在车上。自行车像杂技团里的飞车表演一样,呼啸而下,速度有说不出的快,妈妈赶紧闪到一边。只见那车迅速冲过最低点,向对面的陡坡冲上去,骑车人的双脚使劲地捣腾着,最终还是没能上得坡去,歪倒下来。
我和妈妈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上到了谷顶,我长出了一口气。前面就是姥姥家所在的村庄了。
村里同样有许多人傻子样地定定地瞅来,也有更多的人认识妈妈,妈妈的应酬声又让我烦躁起来,我只想尽快地见到姥姥。
姥姥经常在外面晒太阳,只凭借开大门的声响,姥姥就能辨别出我们的到来。但今天我和妈妈故意没有弄出响动,我飞快地冲上前抓住姥姥的手。姥姥怔了一怔,脸上立刻笑容四溢,模糊的眼睛也变得清澈起来。
“我的秃孙,可把姥姥吓了一跳……让我摸摸,胖了还是瘦了……可是瘦了不少……”
“来……来……”姥姥佝偻着腰身,“嘿嘿”地喜笑着,将我的手夹在她的腋下,摸索着解开护门栏,推开黢黑的板门,穿过灶台,到达里屋,从行李下摸出纸包纸裹的一件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个表皮早已发黑的水果。
“吃……吃……你吃……可好吃呢……”
我在姥姥的“注视”下幸福地品尝起来。
…………
我多想一直在姥姥家待下去啊,但这又是怎么可能的事呢。
要回去的时候,姥姥摸索着将我们送出门外,颤抖着声音问:“不再待会儿了?”一会儿,又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唉,走吧……”
她那空洞的眼神一直目送我们走出大门外,她像一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我真担心她一直站下去,下了雨也不回去。
一路上的好风景好像并没有来时有趣,最讨厌的是回去时总能碰见那个可恶的哑巴。
唉,什么时候,我才能天天和姥姥在一起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