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莉莉周的看法完全背离了她真实的本性。
莉莉周是我的室友,她的本名叫周莉莉。但她嫌这个名字太俗,强烈要求我们叫她莉莉周。据说是从某部文艺电影里借用的——导演叫岩井什么二……日本人的名字我一向记不住,看着那些花草植物和数字、忠孝的排列组合我就犯晕。言归正传,我的这个室友和她的名字一样,挺特别的。特别之处在于,她过的是一种标准化的生活。
她每天6:00起床,关掉闹钟,洗脸刷牙漱口,边梳头边浏览墙上的课表,然后用牛奶泡一杯麦片当早餐。吃自制早餐的时候她的手机就摆在左手边,浏览上面的单词背诵软件;或是在杯子右侧摊一本专业课或通选课需要的书(最近一本是《人性论》)。整个过程耗时25分钟。接着她在5分钟内飞快地换上昨晚挂在橱上搭配好的衣服(一般是T恤加牛仔),小跑下楼(其间插上耳机听BBCnews),刷卡开门,径直走到操场。接着打卡,打开跑步软件绕操场跑三圈。跑完停下来休息,摘耳机,到横杠边拿起托福词汇书背单词。她左手卷书,右手有节奏地按压着搁在横杠上的腿。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刚过7:00,室友们除了常有早课的我外,大多还蒙在被子里翻着身。
我路过操场去吃早饭的时候,莉莉周往往已经走向教室去自习了。
莉莉周本周用便利贴粘在桌上的To do list是这样的:
功课:哲学导论
英国文学史
艺术学原理
英语:背托福单词
听力(教程)
运动:瑜伽入门
HIIT适应性训练
阅读:《西方美术史十五讲》
《理想国》
《人性论》
其他:吃药
收发邮件
下载课件
写随笔
如果读者诸君认为以上内容像流水账的话我可以再解释一下。她的时间分配大体来说是这样的:早起的时间用来运动和背单词,因为早上最有效率——为此她连早饭都简化了;白天听课(她课表很挤,修满了25学分);晚上有课就听,没课就泡图书馆写论文刷作业,剩下的晚间时间用来阅读指定书目;回到寝室,她从不马上休息,而是打开一个叫Keep的APP开始HIIT适应性训练(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好像类似于健身操);零碎的时间用来收发邮件、下载课件和吃药(她长期贫血)或是精心编写一些随笔发在她的公众号上。她的生活看起来很充实,她对此也很满意。要知道,上学期她还是一个一周看18部电影、天天追剧的“堕落少女”(她自己形容的),从来不去健身房,也很少学习和读书,蒙在寝室里简直要长蘑菇(她的发型确实挺像一颗香菇的)。
我们几个室友都觉得她太拼了,其中最甚者就是我。我看她整天忙忙碌碌,给她起了一个“机器人小姐”的外号。与她相比,我简直闲得发慌:整天在寝室里吃吃水果,喝喝茶,理理东西,无所事事;对比一下,莉莉周简直忙得像个陀螺。一次给她吃我削的火龙果时我忍不住问她,“你这样会不会太累了?应该偶尔放松放松的嘛。”她当时正在瑜伽上拗着高难度造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播放的美剧,因此并没有在意我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半张开口,由我将一勺果肉塞入她略显干燥的嘴唇。第二天早上,她出门前我又说一遍同样的话,那时她正卷着托福词汇书向门外走,听到我的话脊背微颤,猛地地把身子扭过来,书包带勾在门把手上,“类,类是有些累……”她的声音像一阵缥缈的雾,从空洞般漆黑的眼睛里飘散而出,“我只是习惯了,而且感觉这样很好……我觉得很充实!”说最后一句时,她的语气陡然轻快起来,像打了鸡血似的把勾在门上的书包带往外一拔,踩着半旧的运动鞋啪嗒啪嗒闪出门外。我只瞥见一个深蓝色的小小背影和衣角掀起的风。她懒得打扮,衣服多买蓝色的T恤和牛仔。
我笑着摇摇头,打开衣柜,开始挑选我当天要穿的裙子。我最近买了三条裙子,一条花裙子,一条红裙子和一条黄裙子。我每天都要纠结一遍到底要穿哪件。室友浦月和娜娜说,哪件都好看;莉莉周说,哪件都一样。我纠结来纠结去,又打算入手一件橙色的袖口有蕾丝花边的裙子,它好像比那三条都好看。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我是不是太堕落了——我的生活跟上学期如出一辙,整天在刷剧和吃零食中度过,运动则顶多去楼下取个快递;我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异地恋男友,每天晚上和我视频吵架。没错,就是吵架,因为他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隔着电话又沟通不畅。通常吵着吵着我就哭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心不已;然而没过多久,我又没骨气地被他哄好了。我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吵架毫无意义,就结果而言对我的人生并无任何改变——正面或是负面——而莉莉周则可以用这段时间背不少单词、刷不少语法。她的这种生活方式相比我而言确实极为高效,我仿佛看着她的绩点像优质股票一样蹭蹭蹭往上长。
老实说,莉莉根本不用那么拼,至少相对于我这种废柴来讲。她出身于大城市,家里条件很好,英语在我们院数一数二;本就有舞蹈功底的她修了艺双,还常常借些中外的美术、哲学、历史方面的书来看;体态方面,她本就瘦,还贫血,却宁可吃药也不吃一点肉,因为怕发胖;她还热衷锻炼,常常笑说自己是要练出人鱼线的女人,可我看到她那筷子似的两条细瘦的腿,不免有些为她担忧。
就这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有一天,正当我在电脑上看郭德纲的相声笑得前仰后合时,她回来了。斜挎着包,一身蓝,悄无声息地,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另外两个室友浦月和娜娜出去吃夜宵了。我一看表,还不到8:30,一般这个时候莉莉周不是应该在图书馆的电脑前奋笔疾书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有点反常。但我不敢问她,偷偷觑了一眼,我发现她的脸色有一点青,有一点白,像月亮。原来那种因运动和学习而产生的那种满足而健康的红晕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她出去洗衣服了。我暂时按捺下好奇心,继续随着郭德纲抖出的包袱笑得前俯后仰。片刻,我的另两个室友撸串回来了,她们热烈地讨论着食堂新开的烧烤区。一个说酱料不错,一个说太油腻;这个说馒头片和章鱼丸好吃,那个说麻辣鸡翅和里脊肉才是人间至美。这么一说,原本弥漫着花香(我种的花)的寝室里似乎充满了烧烤味儿,弄得我也蠢蠢欲动了。可惜我口味清淡,不能吃辣,也不太爱吃肉,跟她们一起去注定不能尽兴,于是我便常窝在寝室里种花看剧,过着她们所谓的“田园生活”,生活也能自得其乐。
莉莉周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低着头,盯着手机屏幕,不置一词。我想她大概在发呆——感觉上她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她就这样垂头默想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猛然想起似的,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桶,又拎起一桶蓝月亮,到盥洗室洗衣服去了。这时浦月和娜娜也停止了交谈。娜娜奇怪地问我,“周莉莉怎么了?看上去好像失魂落魄的……”我嘟嘟嘴,耸耸肩,表示全然不知。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假装从柜子里拿东西,借机偷瞄了一眼她的手机,发现手机的页面停留在一个叫“钱谦”的人的聊天界面上。印象中我们系并没有这个人,莉莉周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从头像看,是一个长得还算清秀的男孩子。我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心想:哇,看不出来,莉莉周竟然还有闲情和一个人聊这么久!印象里她一直是个用时间表和Todolist把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刻也不得闲的“机器人小姐”。正想着,莉莉周洗完衣服从盥洗室回来了。我连忙装模作样地从柜门里拿出一卷卫生纸。莉莉周看到卫生纸忽然一愣,“糟糕,我忘记买了!”她求助地看着我,“灵玲,你借我一点吧……”我二话不说,慷慨地撕了一大截给她(反正餐巾纸、火柴和沐浴露都是有借无还的小东西),她谢了我,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大概是去上厕所。我望着她苍白的脸,灵光乍现地想,她不会是躲到盥洗室去哭了吧?毕竟她洗衣服一般是在周末。浦月,我的另一个室友,边叠衣服边笑道,“你们说,她不会是失恋了吧?伤心地连买东西都忘记了!”的确,莉莉周最不容易忘记的就是买东西,每次我们寝室的垃圾袋用完了都是她第一个想起来去买。和浦月像连体婴儿一样的娜娜说,“别开玩笑了,当心她回来听到……”话音刚落,莉莉周就摇摇晃晃地推门进来。我们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自顾自地洗漱睡觉,一宿无话。
第二天,我的课非常少,准确地说是直到下午三点才有两节通选课。我有睡午觉的习惯,三个室友都出去上课的时段更是睡觉的天赐良机。于是我喝了杯酸奶,正准备爬上床,忽然瞥见下铺莉莉周的被子没有叠。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莉莉周有一种特殊的叠被子技巧,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会用腿把被子卷起来,等她完全坐起,被子已经叠好,整个过程耗时不过几秒钟。想象一下蜗牛的壳是柔软的并且可以拆卸,那么这一行为就好比蜗牛把壳脱下来然后卷起。据说这种丧心病狂的叠被子技巧是从她那所以严厉的军事化管理著称的高中沿袭下来的。可是今天她竟然没有叠,而且还很乱。我作为一个有轻度洁癖的人虽说可以视而不见,但还是忍不住抽回搁在梯子上的脚,帮她把被子叠好。至于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点怜爱的成分(我男朋友经常说我有“母性的光辉”)就不得而知了。
当我大功告成把枕头往被子上一放时,空出的一方块床单上豁然显出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上面用花体的英文写着:Diary(日记)。我吃了一惊,没有料到会“发掘”出她的日记本,脑袋飞速地转了几圈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携着本子爬上床,想看看她到底写了什么。我承认这么做有点不道德的成分,但当一定的条件来临,人往往会被原始的本性所驱使。
我翻开她较近的一则日记:
3月15日,晴:今天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钱谦。我是在瑜伽课的群里加的他。当时他正和生科院的几个人水群,我随手点开他的头像,发现是一个偏瘦的男孩子。他身上背着单反,一口白牙,笑得很灿烂,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树。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加了他好友,和他聊了一些暑期课程的事。我问他是不是很擅长摄影,他说不怎么样,比如不会拍人,所以至今没有女朋友。我笑个半死。我还问他为什么叫钱谦,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有了钱当然要谦虚啊,不然还不被人揍扁。我笑得差点在床上打滚,捂着嘴笑个不停。做了一晚上词汇语法和推送后,碰到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好玩的。我想我没事可以和他聊聊。
3月17日,多云:钱谦今天约我到未名湖边看鸭子。起因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室友,就是我上铺那位,灵玲,考完试我们一起去圆明园的时候,她望着春日新漾的湖水问我,“冬天,湖面结冰了,那鸭子到哪儿去了呢?”这个问题其实考菲尔德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也问过,没有得到认真的回答,因为人们都把他当神经病。但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回答不出。回到寝室,我们跟浦月和娜娜讨论了一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鸭子们不像鱼那样可以躲到水底下去;而假如它们上岸,也没有什么食物。我忽然想到钱谦是生物系的,于是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问他。他回复我说,冬天的时候,鸭子会回到南方过冬。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感觉鸭子飞不了多高;没想到钱谦认真地找了很多课本上的资料,向我证明冬天绿头鸭是会飞到南方的,我觉得他萌死了。我把和钱谦聊天的截图发到我们宿舍的群里,灵玲和浦月她们看到“绿头鸭飞行速度很快?,,堪比高铁”都笑死了。然后他今天就问我要不要去看鸭子,在蓼香湖那边。他在白塔下等我。我就跟他去看了鸭子,还有很多鸟和植物……还有很多有趣的事,然而我今天晚上刷的听力太多,头有点痛,明天接着写吧。
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有人开门进来了。我听见门锁转开的声音,连忙合上本子。但由于我在上铺,又拉着遮光帘,底下的人这时候是看不到我的。我透过遮光帘的缝隙往下看,只见周莉莉回来了。我屏气凝神,生怕她发现我的动静。她瞥了一眼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我的心整个地提到了嗓子眼,下一秒就要像青蛙一样跳出来了。幸好她没有什么表示,估计以为是自己早上叠好的。莉莉周从书架上抽了几本书,又抹了一点护手霜就锁上门走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把提起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我发誓我再也不做这么缺德的事儿了,溜下床悄悄地把日记本塞回了她枕头下。
继续相安无事了几天,莉莉周依然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忙碌。我和浦月她们也一如往常的闲散。突然有一天,娜娜在寝室的微信群里艾特我,说莉莉生病了,住进了校医院。我大吃一惊,一方面因为我没想到莉莉周会生病住院(我潜意识里大概已经把她当成了钢铁之躯),二是校医院竟然可以住人(据说那里的庸医,感冒开十几盒药都治不好,被很多人戏称为“小西天”)。但是毕竟亲室友,我还是立刻收拾东西,穿越了大半个蓼香湖去看她。
穿白大褂的医生告诉我,是过度节食和疲劳引起的胃溃疡。我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看着她黯黄的脸上汗珠一点一点渗出来——她发烧了。过了一会儿,她醒了,见是我,很吃力地回握住我的手,让我将她扶起来坐着,“灵玲,幸好你来看我!我这个病大概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到寝室去,把我的词汇和语法书拿来……算了,把一整个包都拿来吧……”我心疼地望着她因发烧而显得泪汪汪的眼睛,抚摸着她有些凌乱的蘑菇头,“你这么辛苦干嘛呀,你这个病就是辛苦出来的!乖,好好休息,别去想这些。”莉莉周乞求似的望了我一会儿,见我无动于衷,于是叹了口气,“欸,好吧好吧,随你……”我扶她躺下,她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又道,“啊,你可不可以把我枕头底下的日记本拿来?我想写点东西……”我看着她可怜的样子,答应了这一请求。
我回到寝室,里面空无一人。浦月和娜娜估计又约饭去了。她们这学期加了台联,经常和台湾、福建的朋友们一起聚餐,吃货的水准更上一层楼。我来到她的床边,搬开枕头,拿起那个粉色的笔记本。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可能是世界公民的劣根性)我又忍不住翻开来看。结果令我大为诧异的是,我上次看的那几页竟然被撕掉了!我的心颤了几颤,心想她不会是故意为之的吧——为了让我明白她知道我偷看了她的日记,但冷静了几秒想道,以她直截了当爱憎分明的性格应该早就向我摊牌了,不至于用这么曲折委婉弯弯绕绕的方式。于是我平复心神,顺着她撕掉的那几页看下去,只见是一版工工正正的楷字:
谦:
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我知道你本名叫钱润风,因为室友的调戏(他们都叫你钱钱)才干脆起了一个微信名叫钱谦。但我是那么喜欢你。你一定觉得我的转折很突兀;然而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篇东西本不打算给你看,除非我死了。(看到这里的人,我想我大约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因此请求您把这封信撕下来转交给13级生科的钱润风并拿走封皮里的30元)钱谦,我是多么喜欢你!我不会告诉你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甚至是在看到你的头像时就无可救药地被你吸引了。我看到你站在绿树中间,笑得那么昂扬,那么有活力,好像生活的重负都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似的。我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才变得那么憔悴——室友们都说,简直像个机器人。我按时起床,按时上课,按时吃药,按时运动,生活得比我手上戴的瑞士表还要精准。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我心里蕴含着火山一样的热情,一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不可遏止地喷发出来!(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看起来全是废话,唉!……我也不明白)你知道吗,你就是那个触发点。当我看到你站在白塔下,一袭黑衣,身上背着单反,仰头看那塔檐底下的喜鹊,我真的想把我的一生交付给你!你那么可爱,那么温柔,说话那么有趣,我和你走着,聊着,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甚至开始幻想,幻想我成了你的女朋友、躺在你臂弯里的样子……一定很舒服!因为你的手臂可以支撑你举着单反到各个公园去摄影,到艰苦的野外去考察,我一定会很有安全感。
我从小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我知道这么说显得矫情,但我没有别的更准确的说法——所以我处处苛求完美。取得最好的成绩,获得最好的奖章,我活得很累。高中时代我错过了爱情,错过了亲密无间的友谊,错过了许多的东西。这些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我不想再错过你。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甚至去各个微信群里加了生物系的所有人,只为了解你多一点。上次你带我去朗月园看月季,我很高兴。我家门前就种了好几棵月季。她们没有玫瑰啊什么那么香,花开得规规矩矩的,花期也一板一眼,但是很美。
我期待你来爱我,但我知道你不能够。上次——也就是你带我去看月季回来的第二天,我看见你陪一个女生滑滑板,从楼下往操场的那个方向去。我听见你笑得很开心。后来,你把她的侧影发在朋友圈里,我很难过。我问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女生,你笑着说你在撩她。于是,我死心了。我究竟不能渴望你能爱我,或许你的爱本就如此慷慨地赠与每个人,我只是想得太多。你上次说你会用钢笔写字,整整齐齐的那种,如果要寄明信片或是写信的话。我没有明信片可以寄给你,因为那会被人到处传阅。我只能在日记本里用我最喜欢的蓝色墨水写下这一版匪夷所思的话,也许永远不会被你看到,看到了也大约只会付之一笑。
决定不再爱你的,
莉莉周
我隐约看到这一版背面还有字,但我不打算看下去了。我得赶紧把本子带给周莉莉,那样她可能会好受一点。合上本子之前我忽然瞥见页面边缘有用铅笔写的浅淡的一串号码,数了数,共十一位。我将它拍了下来。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钱谦。我打算联系一下那个家伙,谁叫他把莉莉害得这么惨。
给莉莉送完饭之后我给钱谦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莉莉周生病了,让他去看看她。他犹豫了一会儿,跟我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冷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说是刚找的女朋友,还是要避免嫌疑。我无言以对,刚想挂了电话,忽然想捉弄一下他,“你的女朋友是那个滑板妹子吗?长得不不如莉莉漂亮啊。”他惊讶地问我怎么会知道,我一时梗住,只好扯了个谎,“嗯……她前两天发烧……烧迷糊了……我听见她在睡梦里这么讲。”他“啊”了一声,有些感叹地说,“没想到她真的喜欢我啊!”接着他又碎碎念了几句,什么叫我好好照看莉莉啦,他会抽时间去看她的啦。看她个鬼!我在心里骂道,不知羞耻的混蛋。
如我所料,直到莉莉周出院,这个叫钱谦的家伙都没有出现,倒是浦月和娜娜带了台湾朋友的凤梨酥来——她很喜欢这种美食。但是莉莉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吃。她每天只能喝一点点清粥。我问她是不是厌食,她说没有,但胃口也不算太好。我注视她在病床上认真看语法书的样子,不忍心打扰她。
晚上,我照例收拾东西回去,莉莉可能是看书太累,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我把她摊在台灯下的语法书收好,却发现页面边缘画满了小人。有的画全了,有的没有。画完整的小人穿着黑色衣服,背着银色的单反,站在白塔之下。那座塔画得很草率,人的头发却根根精细,像绣出来的一样。我看到她的枕边安静地躺着那本粉红色的日记本,又偷偷拿起来看,想知道她有没有忘掉钱谦。
柔黄的灯光下,只见她用惯用的蓝黑色中性笔写道:
再见了,钱润风!我要出院了。谢谢你让我喜欢了这么久,我终于完完全全地放下你了。明天我的生活将恢复正轨,重新回到室友所谓的“标准化”的节奏。我会好好学习,尤其是语法。短期内我大概不会爱上另一个人。
把破碎的心又缝上了的
莉莉周
看着看着,我的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我发觉我以前对她的看法是完全偏颇的,她并不是什么“机器人小姐”。
莉莉周的生活看起来标准化,但是她懂得什么是爱,而且爱得深沉而热烈。她就像一个冰与火的结合体,缜密的理智封存着激烈的情感。她细腻的才思也是我羡慕的,刻画着爱情最美好的模样,即便那感情虚幻而脆弱,而且深深地伤害了她。我是多久没有那么热烈地爱过一个人了呢?也许从来就没有。我和男朋友因为高中生活的无聊而在勉强一起,由同学变成了情侣;考上大学分隔异地,感情愈发寡淡,但还是舍不得这块鸡肋,继续不咸不淡地在视频里吵架、和好。至于我个人,仍旧重复一些高中开始就形成的习惯。吃零食,喝茶,看剧,种花,也许我的生活和爱情才是标准化的吧!
第二天,莉莉周出院了。一周以后,她恢复了正常的学习。
早上,我又听到了熟悉的闹铃声,《All I ask foryou》,那是她最喜欢的音乐剧《剧院魅影》里面的一首歌。莉莉爬起来,拧开台灯(她怕拉开窗帘光太亮会刺激到我们)。我注意到她像往常一样用牛奶泡好麦片,在桌子上翻开教材仔细地阅读;不知怎么地,我忽然很想尝尝麦片的味道,于是问她要了一点。莉莉周看完《人性论》的新一章节,时间刚过6:25。只见她飞快地换好一身蓝的牛仔衣裤,卷起语法书,勾起深蓝的书包推门而出。当她又一次不小心把书包带子卡在门把手上时,我不禁笑着说,“机器人小姐又失控了。”她转过头,偏着脑袋,微微一笑,“失控是常有的,修理好了就行。Bye,我走啦!”
我看见一阵蓝色的风“嗖”地溢出门外,只有她的笑意还依稀停留在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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