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暗渐黑的天空,褪去如血的残阳,升起一轮银白弯月。
阿山肩膀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独自走向喧嚣散去的渡口码头。他在码头上,需要等候一条船,渡他。
或是今晚最后一条船,亦或是明早第一条船。
阿山伫立码头,抬眼远望,码头正是三面环水,四面环山。
深秋夜晚,码头的风,去除温热,有些寒意。对岸刮过来的风,吹起阿山藏青色长衫。
“阿琴,是不是有些冷……”
阿山说话间,把头扭转向背后。
这个码头,十年前,他们在此上岸。
那年,阿山十九岁,阿琴十五岁。
阿山和阿琴,原本青梅竹马,打小一块儿长大。阿山九岁时,他父母先后病死,只留下他一个孤儿。
若不是阿琴父母用饭食接济他,恐怕阿山早跟着死去的双亲,被埋没到地底下。
阿山知恩图报。时常帮衬阿琴家做农活。不光是庄稼地里的活儿,就连平时阿琴家喝的水,烧的柴火,都是阿山一手包揽。
阿琴父母看在眼里,心里着实安慰,把阿山当作自家孩子看。
那时,阿琴喜欢跟着阿山。山上放牛,田里割草,阿琴甩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一蹦一跳地跟着阿山,垂挂胸前的麻花辫,也跟着她欢快跳跃着。
后来,村子里突发大水。在人不清醒的深夜,洪流冲跨小村庄。阿琴父母,连同三岁的弟弟,瞬间被洪流冲得无影无踪。
阿山找到阿琴的时候,她正抓着一块腐旧木板。幸好阿山熟悉水性,及时找着阿琴……他们便从犯水灾的家乡一路往南逃命,上了南方一城的渡口码头。
阿山立着,仿佛十年前的一切,包括阿琴,一起出现在他眼前。
阿琴和阿山下船,登上码头。阿琴问阿山,我们去哪里?
阿山说,我们有手有脚,一定能找到落脚处。
不久,阿山和阿琴果真在陌生的地方,落了脚。
阿琴起先在一家茶馆做杂活。每天给客人端茶、送水、递水果。阿山凭借着健壮身体,在码头做起搬运工。
两人每日工钱,虽为微薄,可是粗茶淡饭的小日子,倒过得安稳。
再后来,茶馆里的戏班师傅发现阿琴有一副好嗓子,便与茶馆老板商量,要收阿琴为徒弟。
阿琴当然乐意了。可是,阿山却满脸愁云。
“阿山哥,你放心,我只会好好练唱戏。若我真有机会登台,我们的生活也会过得更好些。”
阿山想说什么,但见到阿琴的快乐,他把想说的话都收回肚里去。只要她快乐,怎样都好。
戏班师傅果然没看错人,阿琴确实很有唱戏天赋。
短短不到三个月,她远远超过同门师哥师姐。半年后,戏班师傅直接让阿琴登台亮相,唱起主角。
阿琴不负师傅重望。她首场秀的精彩名声,很快在南方一城里四处传播。从各路前来捧场的戏迷们,只要阿琴登台,纷纷到场观看。
阿琴在鱼龙混杂的人群里,只是负责唱戏,其他一概交由师傅打理。
有一晚,阿山下了工,去茶馆接阿琴回家。
那晚,月光银白。银白的月光下,阿山见到阿琴的脸色,比银白的月光更肃冷几分。
阿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阿琴牵着阿山的手,摇头说,大概是这几天师傅多加戏份,嗓子有些累,不想说话。
阿山并无多话。紧握阿琴的手,两人向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晚,阿山小心翼翼贴着阿琴房间的墙壁听,会不会有阿琴身体不舒服的转身动静。
这一晚,阿琴睡得出奇的安静。
阿琴需要休息。睡一觉就好了。阿山心想,也随即深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阿山见到阿琴,阿琴使劲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琴的嗓子被人毒哑了。
阿琴不能再唱戏,只能离开戏班。
阿山说,没关系,以后我会照顾你。
以后的日子,阿琴待在家里,做饭,洗衣,等阿山回来。
阿山对阿琴越发好了。每次下工,领到工钱,不忘跑到集市,买几块阿琴爱吃的桂花糕带回家。
阿琴打开油纸里包着的热乎乎的桂花糕,忍不住流眼泪。
那一晚,阿琴重新梳起她的麻花辫,坐在床边。
阿山远远站着,不敢上前。
阿琴微笑,起身,将他牵到床边。她抓着阿山的手,让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头顶、后脑勺,一直往下,停留麻花辫上。
阿山显得有些无措、胆怯和害羞。微弱的烛灯下,这个男人的脸,涨红了大半个。
他干粗活的手,布满坚厚茧子的手,抖抖颤颤地跟着阿琴引导,他手心感受到麻花辫的光滑和柔软。
麻花辫的尾端,像很久以前那样,依然绑着红绳。这是从家乡带出来的。
阿琴把阿山的手,终于带到红绳处。这条麻花辫,是留给他来解开吗。
阿山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再次望向阿琴,问到:让我解开?
阿琴低首,点点头。
阿山第一次解开阿琴的麻花辫。
清晨阳光透过简陋的居室,阿山睁开眼睛,身边找不到阿琴。
阿山像发疯似的,冲出家门,窜到树林,踏遍集市,见人就问有没有看见阿琴。
最后,阿山在他和阿琴曾经上岸的码头,看到一动不动的阿琴。
如此,十年。
阿山拢了拢身后的包袱,仿佛想让包袱里的盒子更贴近他。
“阿琴,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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