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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桃树奶奶
我们村子最南边,住了一对老夫妇。他们院里原来有一片桃林,足足有两三座房子那么大的地方。桃子结果时,那桃子紧紧簇拥着,像叽叽喳喳无处不在的麻雀,蔚甤壮观。两位老人面含笑意,仿佛拥有的是令人长生不老的蟠桃园。
可那桃林真就变成了房子,是打工回来子女的宅子。白砖碧瓦,高墙玉石。如今只老人院里留了寥寥几棵桃树,桃子也还是不少,也见母亲手里捧了一捧回家。
是老人非要塞的。母亲皱了眉头,我是不愿意拿的,毕竟,他们两人也不舍得吃呢?
几树的桃,不吃厌就不错了,怎会不舍得吃?这是我心里的疑问。
母亲凑近,有种蛊惑的意味说,两位老人可是把这个当饭吃的。我心瞬间如过凉水一般,被一种悲哀浸透。
我常常在我家东边的菜地看到那位奶奶,她坐着给菜地修边。为了把带刺的枣枝插进泥土里,她头几乎要蹭到松软的泥土地。我从远处看,只见菜地边伏了一团黑影,像卧着的一条老狗,有着清澈的眸子,眼睛里的哀伤却令人不敢直视。
二、讨厌奶奶
一位还硬朗的老妇人在我家跟母亲借米借面,像钥匙串一样吊在母亲后面抱怨电费多算了一度菜又涨价等,母亲没有说话,装少量的米面让她带走。她苛责任何从她手里收钱的行为,说话永远是恨咄咄的,言语像滂沱大雨一样浇在母亲身上。没有知己的热烈回应,她也毫无尴尬地唱着独角戏,任密仄的牢骚充满了每寸稀薄的空气。我明显表现不悦,甩脸色,出言不逊。
母亲劝我,那是你奶奶。
我当然知道,全村的老婆婆都是我奶奶。哪个奶奶像她这样不讲理,日子过得苦的又不只她一个。我心里是有比较的,南边的桃树奶奶怎么就那么慈祥和蔼,每次见了我都哆嗦着要往我手里塞饼干。脸上稠密的皱纹都是柔和的曲线。不像她,庸俗不堪,声音尖锐响亮,眼里只有钱。
她每次来买酱油盐之类的,明明知道价钱,还不死心地再问一遍,我回答了以后,她总是强势地说,是三块吗?你不懂,问你妈!我不悦地大叫一声,妈!拖着长长的尾音。母亲过来,说多少多少钱。她听了以后,照例抱怨一句,这么贵!这才掏出一叠钱,翻来覆去地数,最后依依不舍地将亲亲宝贝递给我,且迟迟不松手,无比贪恋那里的温度。我通常猛地一抽,空中腾起了潇洒的弧度。
隔几个月回村,她却像变了个人,令人惊骇。肚子上挂了团肥肉,走一步晃三晃。左腿似死了的沉木,右脚迈一小步,提溜着左腿。见她把五官揪成笑容,我的惊慌无处可逃。
从没觉得生病如此可怖,原来苍老不只是岁月坎坷的缘故,更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病刮过。
三、耶稣奶奶
国庆七天,归乡。
西隔壁的奶奶见到我,很高兴,妮,你回来了!有空去我家,我有几个字儿要问你。
她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每星期日都斜挎着布包迈着小步子匆匆地走去教堂“开礼拜”。她抄了一本子圣歌,有的字不认得,在门口遇到哪家闺女路过,就热情地招呼人家教她认字。她家门口生长了几块石头,她只要有空都在那里坐着 。夏季的夜晚,我吃过晚饭会坐石头上跟她聊天。离了屋内逸满灯火的闷热,去除了视觉干扰。半明半暗间,一老一少侃天侃地侃村子里的人,黑雾里漂浮着繁星,别有一番韵味。
她丈夫早逝,六个孩子如今都各自成家。大儿子早年丧妻,出门打工,一儿一女留给她照看。又过了近十年,村里都传她大儿子从四楼上跳了下来,血糊糊的场面,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具体细节我不知,但大伯伯死了是没错。我通常过年才见一次的伯伯,以后再不能见了。
孙女孝顺文静,前几年回来总为她买袄买手机。最近却不常见,原是嫁人生子了,定居县城。孙子在远方打工,受着既残忍也精彩的世界。隔壁的房子成了空壳子,人一个个走了,只她在守着。她张罗着把大屋翻了翻,其他子女也出了力。这是要给孙子娶媳妇用。
迟早,房子是人家的。
我听人说,她信耶稣是为我早逝的爷爷,愿宽容无私的耶稣治好她丈夫的病。我爷的命没能保住,信耶稣这件事却保留了下来。
暮色苍茫,一人进灶房。她只需做自己的饭就行,不用问谁要吃什么,没有谁抱怨她的厨艺不行。一点期待都不必有了。
她近八十岁,走路铿锵有力,好像离了谁都可以。我却害怕她太过坚硬,像锅巴,嘎嘣脆,易折。
四、东邻娘娘
再忆起东隔壁的伯伯,就要放出我的小时候,一切都被抹了夕阳颜色。他在自家的灶房,秃了顶,只留两耳处的发,炉里的火烧的正旺,他的脑门也被映照得红彤彤的。
他很和气很慈祥,不像我娘娘,总编了瞎话唬我。她脸色生动,神秘兮兮,妮,你二姨来了,带了一大兜好吃的,你弟和妹吃得正欢呢!我急哄哄回到家,只有灶房里擀面的母亲,哪有好吃的?哪有二姨?长大通事理了才明白,我扰人家事了。
别人都道她重男轻女。
闺女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儿子出去玩逛。不舍得给闺女花钱买参考资料却愿意给儿子买玩的用的。他们不过差两岁!
女儿上了中学父母总更会和善些,我们村好多家重男轻女的都这样。每到我星期路过她家,她总拦了问我,我们家静儿啥时候回来啊!有时候到我家,妮,你帮我们静儿捎几件衣服。
好景不长,打工期间,伯伯跟人去抬什么物件,遭了电击。我从别人口里听来,多年后只见一张黑白照片放置在桌上。
其他人还像平常一样过日子,波澜不惊。我只一丝怅然一丝感叹一丝怀念。
除了娘娘。她家的两根顶梁柱塌了一根,那另一根就辛苦很多。她咒骂伯伯,我原觉得逝者已逝,况且他没做什么错事。后来才懂,他的离去就是最残忍的错事。
家里的活儿压在娘娘一个人身上,包括上头的一双年迈公婆。女人的韧性总比男人要强,她照样把地里的活儿侍弄得像画一样,庄稼没有一丝杂草,喝足了水精神饱满。粮食产量是我家的两倍。猪圈还尽心养着两头肥猪,她不敢出远门,怕饿瘦了家里的猪。
可子女都是要飞的。嫁人的嫁人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她的房渐渐只有她一个,清晰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她问我静儿的次数频繁,常常自己咕哝,说你回来了我家静儿怎么没回来呢?她见了我,多次邀我,吃过饭来我家里,咱俩聊聊。只是我久不归家,有时间都去看望七大姑八大姨了。
我也感觉到她四处扩散张扬的寂寞。人都是敏锐的,你越寂寞人就越躲着。即便在外人家陪你笑了闹了,回家面对的还是空旷。
余生漫漫。
五、消逝的白莲
我幼时曾在姥姥家认识了一个小女孩,与二妹同岁,姥姥家隔壁是她的姥姥家。她留着空气刘海,不张扬不呆板,洁秀灵动,成绩优异,就像上帝静植在众人心底的一株白莲。
我经常在门外大树下看见她讲话唱歌,声音娇稚悦耳,银铃一般,温柔了很多人的疲惫的脸庞。偶尔想,这样的姑娘在班里一定很受欢迎,说不定也吸引了许多男孩子,不像我,性格沉闷,在人群里是黯淡怪异的存在。
我升中学之后,生活被各种各样的烦恼挤满了,只零星见过她几次,都是来去匆匆。
又过了几年,母亲跟我说要“回娘家”。我问,去看姥姥?她摇摇头,说,去看看我发小秀芬,你姥姥家隔壁那家的闺女。我扒了口饭,问,她怎么了?
你说气人不气人,秀芬闺女同她置气,灌农药死了,白养活那么大了。母亲直盯着我,眼神意味深长。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河流中滤出一朵白莲。
是她?怎么会?她挺活泼外向的啊!我惊道。
显然母亲站在她发小的立场。
怎么不是她?你说,她跟她妈置什么气,她妈是仇人吗?母亲逼问我。
她在敲山震虎。虽然气势很足,我仍看得出她内心惶惶,是怕我有一天也想不开走了这条路。
我凝视着苍白几近透明的天空,想看出什么来。
最终对母亲表明我的态度,道,真不值得。为多大的事也不值得啊!
是啊,所有人都在叹息不值得。
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也有人说,她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或者学习上有了什么难处。总之,人生并不是绸缎,能光滑顺溜地到终点。
我想起那些幼时的同伴渐渐疏离,一个个沉稳安静了起来,成了眸子里都藏匿着故事的大姑娘。
也许她也是其中一个吧。
来自天际尽头的风一阵阵刮过这个平静的小村庄,携带着众人的悲欢离合,留下面目平静的我们压抑着内心的波涛汹涌,继续人生。
当第二日的朝阳如约而至,挥舞着光芒闪烁在世间的每个角落。你看这小村庄的众人,依然喂马、劈柴、热情地问候归人。
面朝大海,温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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