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扭过头来,猛然间看到那张早已印在我生命里的脸,我整个人霎时像雷击中了似的,像一具泥塑立在原地。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做梦,梦里反复出现与他想见的样子。可当他真正站在我的眼前,我们却傻了似的,呆呆地望着对方,似乎想一下子找到当年的影子。
他明显地老了,那霜染的两鬓,隐约着皱纹的额头,不再挺拔的身材,略微突起的肚子,岁月已经把他变成一个标准的中年,他已经不再是他……
可又分明是他!只那眼神就足以让我确定,就是当年的那片湖泊,而我曾经像尾快乐的鱼,如痴如醉地在那片湖泊里,游来游去。
在我扭头的腕间,只需一眼,我就认出了他!我的心登时像被什么猛地抽了一下,只需这一下,就足以把我的灵魂完整地抽了出去。我站在那里,不动,不哭,不笑,也不语……
自从离开了刷锅中学,我就决绝地切断了与那个世界的所有联系,我像一只受伤的兔子,心惊胆战地一路逃跑,跑到一个无人知道的树林里,忍着钻心的疼痛看那流血的伤口慢慢结痂,用泪水慢慢冲刷惨痛的记忆,乞求时间去慢慢遗忘……
我不能怪他什么,我只怪自己。
我不知道辛梦远是如何熬过那段艰难的岁月,我甚至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竟然当了我女儿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我害怕一切学校,学校似乎成了我痛苦的阀门,只要一提学校这两字,我就会想起刷锅,想起在刷锅中学度过的最后的日子。
二十七年啊,老天,这一别竟然隔了二十七年的日子!
这到底是老天对我的恩赐,还是惩罚?老天爷,你为什么让我们相遇,又为什么让我逃离?
我知道,一定有太多的谜团笼在对面这个男人的心里,我知道,一定有太多的疑惑涌上我女儿的心头。
我该说些什么呢?这已经远去的一切再翻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从来就没有翻回去的权力……
但我必须要说。
那就让我把时间的胶片往回拉吧,把那段尘封在岁月里的日子重新钓起……
预选的成绩出来了,我和辛梦远都如愿上了榜,老天爷似乎睁开了他慈祥的双眼,给了黑暗中挣扎的我和辛梦远留下一道窄窄的门缝,如果我们能够挤出这道狭窄的缝,迎接我们的就将是一个美好的未来。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和辛梦远一起坐上了远行的客车——泰安,那泰山脚下的泰安,在我们少年的心中那么遥远,别忘了,我们当时甚至就没见过县城!明媚的阳光照着他傻瓜似的笑脸,而他那灿烂的笑容是我一生摆脱不开的网,在这张网里,我愿意化成一尾快乐的小鱼。
我们终于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了,终于可以从最黑暗的泥潭里挣扎出来,我们可以在中专的校园里手牵着手,在月光下的紫藤花架下散步,谈笑,拥抱,亲吻,憧憬着毕业后的温暖和幸福。
我甚至想到了毕业后,我们分到了同一所学校,在晨风中,我们迎着朝阳从宿舍一块走向校园,想到了微风习习的夏夜,我们走进月光,边走边交换着一天的故事,或者下了班回到自己的小窝,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拥抱,亲吻,我们会有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是的,只要通过最后这一关,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实力,那条窄窄的门缝,必将被我们推开,门外将是一条光明大道,将是我们想象不到的美好和新奇。
我没有什么贵人可以依赖,我只想依靠自己辛苦的努力,在黑暗中寻找一条闪光的门缝,突围出去,过一种自己想过的日子。我的愿望如此的卑微,没有人知道,即使这卑微的愿望,于我十八岁的青春,也如天梯,一旦抓住了这个梯子,我必须拼出所有的汗水,登上去。
那天在选志愿的时候,辛梦远偷偷地拉着我的手——那小子越来越大胆,竟然敢在教室里偷拉我的手,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脸一定烧得红烫,可我的手却那么情愿地躺在他的手里。我们商量好了,在可选择的泰安师范、新泰师范和肥城师范中,我们把泰安师范排在了第一的位置。
因为,那是泰山所在的城市啊,我们可以利用周末去登山,我们要把相爱的影子印在泰山上,让他见证和祝福我们的幸福。
选完志愿的那个夜晚,辛梦远又一次深深地吻了我,他那火热的唇又一次盖在了我的唇上,他那毛茸茸的胡须扎着我的面颊我的嘴巴我的脖子。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肩膀,把自己少女的胸脯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当他的手像铁箍一样圈着我的腰,像蛇一样游弋的时候,我知道他要什么,我想给他更热烈的回应,我想把自己完全融化在他的怀里他的狂热里。
但我不能!我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也许当我们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我会把自己洁白的却又火红的青春,完完整整地交到他的手里!
拿去,你想要的全部拿去!我想,我爱,我愿意!
在你的怀里,完全地绽放自己。你个坏熊,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一辈子。
可这美好的梦,可恨的老天爷没让我做完就把我的生命拉进了另一个梦里。
苍天,我从来不敢想起那个梦,可那个梦却像罪恶的幽灵,像不死的毒蛇缠着自己。
每一次想起,我都几乎要崩溃,要诅咒,甚至想着把自己变成恶鬼,把那些人那些事以及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撕成碎片,扬在风里,踩在烂泥里……
就在预选结果出来不久的一天,一个可怕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校园,今年要严查复读生,所有的复读生只能考高中而没有考中专的资格。这对我以及辛梦远来说,绝不亚于晴天霹雳!
班主任吕老师在课堂上的说法,印证了这句话的真实。
大家人心惶惶,各自回家找父母商量,寻找有用的关系,想着法子把别人拉下来把自己顶上去,至少不能让别人顶替了自己。
“咱一个泥腿子只会撅着腚伺候庄稼棵子,哪有什么公家的亲戚?”爹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卷子,浓浓的烟雾弥漫在低矮的屋子里,呛得全家人一个劲地咳嗽。
娘只会埋怨,埋怨两家子即使把祖谱翻烂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个在公家当官的亲戚。
“唉!考学就考学呗,不就是凭个人本事,谁有本事谁考上,怎么还有这么多的事儿?”爹嘴里叨叨着,额头的皱纹挤在一起,团成一枚风干的山核桃。
“是啊,考学就考学呗,谁有本事谁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道儿?”我也一直这样想。
“二妮啊,爹娘没本事,帮不了你,唉,谁让你生在这样的家里。”爹嘴里不停地念叨,“爹知道你心高,爹娘也盼着你能考出去,不像爹娘一样一辈子老死在庄稼地里,可是——”
我哭。也许我能做的,只剩下哭。
我已经通过了预选,我的成绩在全乡排在前十名,这是我第一次离成功那么近,似乎我就站在成功的门前,只需一伸手就能推开那扇门,门外,就是无限的光明,而辛梦远,那个似乎内向却又非常放肆的男孩子就在门外等着我,他站在阳光里,我分明看到了他张开的双臂……
爹抽了半天的烟,叹息着走了出去。娘坐在床上缝补着烂衣服,絮叨着,叹息着,眼里汪着泪水。
我在心里发着誓,如果有下辈子,我宁愿生成城市富贵家庭的一只狗,也绝不当乡村里贫穷父母的儿女——就像我的爹娘,他们当然爱孩子,可他们卑微如泥尘,供人踩踏似乎是改不了的宿命,我们家找不到任何当官的亲戚,我的爹娘远远地看到乡政府的大门就两腿发抖,如果说我们家有什么资源,只有地里的庄稼棵子。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爹还一直没有回来,我心里既有隐约的期待,又带着惶恐和忐忑,满天的乌云重重地压在我的心里。
爹终于回来了,大门响起的时候,我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夜很黑,可我分明地看到了爹脸上藏不住的欢喜。
“你表叔的二表哥,听说在乡里,明天我和你表叔一块找他去!”
浓重的乌云一下子散开了,阳光像炸雷一般轰然散开,灿烂在我的心里!
在波涛汹涌黑暗无边的海里,我是那个即将溺毙的落水者,而爹带回的这个消息,无异是我能够抓住的救命的树枝。
爹在那里絮叨着。一边絮叨着他这一天的忙碌,一边大声地骂着娘粗话,娘像听赞歌似的满脸笑,一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翻箱倒柜,他们找出了家里所有的钱,爹抖抖索索地数着钱,一边骂着娘——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不论骂什么,娘都不会生他的气。
“二妮啊,爹可是把压箱子的钱都拿了出来,以后你出嫁可不能再向爹娘要什么嫁妆!”
“爹——!”我一边撒着娇,拉着娘的手,“不要,一个子儿也不要,我还每月给你钱,孝敬你们……”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揣着钱出了门。
晚上,他和表叔一块进了家,人还没进门,爹那粗豪的声音先钻了进来:“他娘,打瓶酒去!”
娘答应着,颠颠地跑了出去。
我心里一下子漾起了兴奋的泡沫,我好像看到了通知书张开翅膀,乘着风儿向我飞来。
“咱算是烧上高香了,二妮,不知你爹哪辈子积了福,摊上了好运气!”爹还没喝几口酒呢,话倒是稠了起来。
“人家不要钱,人家家里不缺钱,人家说从来不收别人一分钱……”
爹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几句。
“这可是门子好亲戚,表哥啊,咱二妮子有福气,你们两口子有福气……”表叔打了个酒嗝,“以后,咱就能沾上二妮的光了,哈哈……”
他们表兄弟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过,也许,他们今天干成的是他们可以吹一辈子牛皮的大事情吧。
从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絮叨里,我和娘还是慢慢地理清了头绪。
表叔的二表哥,是乡里主管文教的助理员,那个文教助理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儿子认识我,他向他的父亲说让我明天过去,我们两家结个亲戚!
结个亲戚?我心里猛地一震,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我一时想不起,我有过这么一个男同学,他的爸爸竟然就掌握着我的命运。
“那可好,那敢情好!二妮儿……”娘高兴得咧不上嘴,不停地念叨。爹和表叔喝得趴在小矮桌上,醉成一滩泥。
娘又一次翻箱倒柜,这一次她是在替我寻找衣服,看她的神情,真恨不得能像变戏法似的,给他的二妮子变出一身最漂亮的衣服来,把闺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乡里结一门皇亲国戚。
我的心一下子矛盾起来,忐忑起来,我一下子想起了辛梦远,想起了他偷偷地拉着我的手,箍着我的腰,在朦胧如纱的月光下吻着自己……
可是,明天,我得去乡里,为了推开那窄窄的门缝,我必须得去。只是,那个认识我的的男生,又是谁呢?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去是必须要去的,可去了之后呢?
那一夜,爹娘睡得很踏实。
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一个的念头像风卷浪花,扑上来,打下去,没有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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